清晨,寂静的街路迎来了第一丝晨光。晨曦羞答答地露出了温和的笑脸,新的一天带着清新降临人间。
一大早,中元便来到金府。昨日和金小姐的相处,让他回去缠绵悱恻,夜不能寐,睁眼闭眼全是金小姐灿烂的笑容和婀娜的倩影。捱到天明,吃罢早饭,他悻悻地来到书房,翻起案上的书,却一页都看不下去。平日倒背如流的文章此时竟全都幻化成金小姐身形,每一个字都是她的行走坐卧、一颦一笑。
一股深深的思念倏然笼上心头,微闭二目,深吸一口气,这思念非未淡化,反竟越演愈烈,抵不住这铺天而来的心悸,他索性把书放下,探手在匣中取了银钱,直奔金府。
一路之上,万般纠结始终笼罩于心:昨日千般都好,只是自己那情不自禁的一抱,实在唐突。一会儿相见,但愿她莫耿耿于此。
怀揣忐忑之心,他穿街过巷来到金府门前。门上见是毅王世子,赶忙施礼。笑着摆摆手,他径直来到金小姐的闺房。
彻夜未安的金小姐也是刚刚起身。一张黄花梨木的梳妆台前,秋月正面含微笑为她篦头。镜子里,一个焦急的身影蓦然在她略显憔悴的面容旁闪现。待瞧清那身影的模样,她紧锁的柳眉忽地一松,迫然起身。
“快让我看看!”几步走到那身影前,她一下子抓住了那只搅得自己一夜未眠的手。
被她这异常之举弄得一愣,中元傻傻地站着,任由自己的手在那细软白嫩的柔荑中翻腾。
“你可吓死我了!知道吗?”见五个手指还好好地长在那细腻光滑的掌端,她悬了一夜的心倏然落地。
听她这么一说,中元更是丈二和尚莫不着头脑了,茫然的眼神环视这闺房的四角,似乎要找出什么反常的东西。
掌握篦梳,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在秋月伶俐的脸上盘桓。款款来到中元身前,她俯身一福:“奴婢秋月见过世子爷!”
“免了!”略一抬手,中元眼中布满了儒雅与和善,“几日未见,秋丫头一向可好?”
侧目而视,但见站在一旁的金小姐满面幽怨,秋月便抿嘴一笑:“托世子爷的福,奴婢还好,倒是有个人这几日一直愁肠百结。”
一缕难堪忽上眉间,金小姐白了秋月一眼,转身又坐在红木靠背椅上。
“你今日不是要读书么?怎么又过来了?”
“呃……这个……呃……”听着那微冷的语气,中元蓦地有些支吾。
看着镜中那窘迫的面庞,一个打趣的主意在金小姐心中作祟:“饿什么饿?没吃饭吗?”
中元不敢露笑,肃然的神情一直刻在脸上:“昨日冒犯了姑娘,今日特来赔罪。”
秋月在旁听着,手中的篦梳险些掉落。赶紧回到金小姐身旁,她忙用手捂住了嘴。
“我不怪你,快回吧!”按捺笑意,金小姐眉宇间故意流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见她面无悦色,中元心中猛然一抖,欲转身离去可两腿却好似灌铅一般,生生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闺房里乍然沉默下来。怕忍不住笑,秋月忙转过身继续给金小姐篦头。细腻柔顺的青丝在她掌中不断缠绕翻转,不一会儿便被收拾得干净利落。探身从匣中取出那支蝴蝶钗,秋月悠然地将它别在金小姐的头上。
一张端庄淑丽的俏脸和一头乌黑板正的秀发在镜中是那么的协调自然。凝视良久,金小姐缓缓起身,转头却见中元还愣愣地立在门口。
“怎么还不走?”她眉毛一动,嘴角微微翘起,盈盈笑意就要跃然脸上。
“呃……好,在下告辞!”见她下了逐客令,中元心里一凉,无尽的失落在眉间肆意涌动,刚欲转身,却被秋月上前拉住。
“哎呀小姐,你就别逗他了。世子爷是个直肠子,倘若当了真可如何是好?”
噗嗤一声笑了,金小姐那绷了半天的玉颜顷刻间露出丝丝妩媚,摄人心魄。
怕中元还醒不过味来,秋月忙将昨夜的一幕道出:“我们家小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方才还和我说昨晚梦见你……”
“不许瞎说!”见秋月要吐露真情,金小姐忙打断她。
秋月的半句话使中元的心骤然安稳下来。眨了眨眼,他忽然露出一副兴致冲冲的神色:“梦见我什么?好妹妹,你快告诉我!”
“小姐不让,我不说了。”看着金小姐坚毅的表情,秋月无奈地吐了吐舌头。
“一早上来我家光说饿饿的,吃饭了吗?”浅浅一笑,金小姐淡然岔开话题。
“哦,吃过了。”
“那今天我们去哪玩?”
一句他求之不得的话让中元喜笑颜开。不由自主地往金小姐的身前凑了凑,他那双剑眉此时也舒展了许多:“那......随便逛逛吧。”
“好。”
套上秋月从柜子里拿出一件藕荷色盘口棉衣,金小姐与中元相视一笑,并肩走出闺房。
“早点回来!别让老爷生气。”想起昨日晚饭时的一不愉快,秋月在身后不放心地嘱咐道。
“知道了。”
出了金府来到街上,中元又想起方才闺房中秋月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好奇地问道:“你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梦?怎么还梦见我了?”
“不告诉你!”忙把头扭向一边,金小姐调皮一笑。
她愈卖关子,中元便越想知道:“告诉我吧!”
“不说!除非你求姐姐我。”
“什么姐姐?你有我大嘛!”
“你多大?”迎着他不苟言笑的目光,金小姐声音嘤咛。
“我十七。”
“巧了,我也十七。你哪天生的?”
“七月十五,你呢?”
忽然驻足,金小姐翻着白眼,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如实说,不许编!”停住脚步站在她身边,中元抬眼凝视那不安分的双眸。。
“好吧。”金小姐先是叹了口气,而后那莞尔笑意又浮现嘴角,“你赢了,我是八月二十六的。”
像得了什么宝贝,中元高兴地跳了起来:“哈!原来你比我小一个月零十一天!”
“嗯。”微微颔首,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兴奋,不由掩口一笑。
又走了一段路,那好奇心仿佛一只虫子在中元的心里爬来爬去,叫他不得安然。
“好妹妹!昨晚你到底梦到了什么就告诉我吧!”
挨不住他苦苦追问,金小姐只好把昨晚梦中故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讲到惊心之处,一丝怯意又陡然跃上眉梢。
“真的吗?”中元简直不敢相信她的梦中竟会出现如此荒诞离奇的事。
“骗你做什么?我都快被这个梦吓死了!”
沉吟片刻,中元心头旋即一热,闺房里那反常的一幕终得释然:怪不得方才拉着我的手看了半天,许是我昨日和她讲了胡琴作坊一战,她夜有所梦,看来她心里也是一直想着我。若是这样,我便为她死上千百次也心甘情愿。
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安稳,他和金小姐在西坊街逛了一上午。和昨日一样,金小姐还是对什么东西都很好奇,仿佛刚刚降临到这世上一般。
几近中午,两人在一家酒楼前立足。这里是汴临城吃酒最好的去处——云雀楼。见二人上了二楼雅间,一个伙计忙过来招呼。
宽桌大椅前,中元点了四荤四素,又要了一壶流霞酒。两柱香的功夫,酒菜上齐。
先给金小姐斟了一杯,他又给自己倒上。
端起酒杯,满心愧疚在他脸上肆虐:“昨日本是陪你看戏,可不想我竟然睡着了,害得你连午饭都没有吃。今日在这云雀楼弄些薄酒,权当算是给你赔礼。”
说着,他一饮而尽。体味着他的诚恳,金小姐没有说话,也仰首喝干了杯中的酒。
又斟满了两杯,他再次端起道:“也许因昨日我对你讲了胡琴作坊的事,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第二杯酒,算是给你压惊。”
一句话说得金小姐恍然大悟:“我正纳闷怎么会做那么可怕的梦,听你这么一说,算是明白了。”
会意一笑,两人又是一饮而尽。
“别光顾着喝酒,我早上没吃饭,都饿死了。”看着满桌丰盛的没事,金小姐的口水似要流了出来。夹了几口菜放进嘴里,她脸上尽是惬意的神色。
拾起筷子,中元也尝了几样。口中的香味让他觉得这云雀楼里的东西比宫里的还要可口。看着面前只顾胡吃海塞的金小姐,他猝然醒悟:也许这就是秀色可餐吧!
“说来也怪,即便是在梦里,我也不该和金伯父吵起来啊!他怎么那么恨我?还把我砍伤了。或许是因为我摸了他的什么宝贝吧!”又想起那个噩梦,他一脸的不解,自问自答。
似乎没工夫细想,金小姐不待咽下嘴里的东西便含糊道:“他哪来的什么宝贝?”
欣赏着那羞人的吃相,中元忽然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容:“那就是因为我摸了他的宝贝女儿,所以他恼了,便把我的手指砍下来。”
一句话险将金小姐噎住。顾不得随即而来的脸红,她忙用筷子嗔打了中元一下:“想不到你也会胡吣!刚喝了两杯你就醉了么?看来你的酒量也不过如此啊!”
中元确实不善饮酒,与毅王和中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可见一个小女子都如此轻视自己,心中未免不服:就算我酒量差,难道还喝不过你个小女子吗?
“我酒量确实差,可今日你我二人中,我的酒量却是最好的。”中元眉毛一动,像是向金小姐发出挑战。
“未必!”干了自己的这杯酒,金小姐的脸上略有绯红。
“哦?难不成你还不服?”
“服你?呵!不如这样,你我就在这比一比,如何?”
“好!”见金小姐搦战,中元一拍大腿,“不过事先可要说好了,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夹了一口菜吃进嘴里,金小姐似笑非笑:“我若赢了,你每日都要来陪我玩儿,咱俩逛便汴临城的东坊西市,风雨不误。”
这个赌注倒让中元眼前一亮。不假思索,他轻轻点头:“好!那我若赢了呢?”
“你不会赢的。”
金小姐的胸有成竹让中元战意甚浓。
“再来两壶流霞酒!”他伸手招呼伙计过来。
“两壶怎么够?莫非你心疼钱?”
“我会心疼钱?”受不得她的冤枉,中元忙挽起袖子,“笑话!你说再来多少?”
“怎么着也得先上五壶!”
“好!”斜眼吩咐伙计,中元的语气多了雄壮,“再上五壶!”
“得嘞!”略一欠身,伙计一转身走了。
不一会儿,五壶流霞酒摆上桌案。两人不由分说,各自斟满。平心而论,以中元的酒量显然是喝不了这么多的。可他实在不相信自己能在金小姐醉倒之前倒下。看着眼前这要命的黄汤,眉头微皱一下,他端起酒杯喝了下去。
两壶之后,一股昏沉之意渐上额头,偷眼观瞧,金小姐那泰然自若的面庞并无丁点醉意,一丝惊讶暗从心底升起,他心有不甘,硬着头皮又和金小姐喝下了第三壶。
这壶酒下去,他的眼皮便有些睁不开了。
“世子爷,还喝吗?”
眼前那绚丽的笑容已然时有时无。虽已到了极限,可心中的尊严还是叫他强忍着睁开眼睛:“喝……”
“好!”金小姐笑着又给中元斟满了一杯,“咱们干!”
端起酒杯和金小姐碰了碰,强打精神把杯中酒倒进嘴里,可还未等咽下,他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轻轻捶打中元的背,胜利的喜悦让金小姐的笑容更加灿烂:“吐出来了,这怎么算?”
“我输了……我输了……从此……日日陪着你玩儿……”
强忍着服了输,一缕懊悔让他的脑袋愈发昏沉。就在快要睡去的一刻,一声嘤咛蓦然环绕在他的耳畔:“世子爷,说话可要算数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