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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遗孤无泪

2016-08-11发布 2020字

十二岁该有多少幻想,多少回忆。

是窗外那一株梧桐,一树碧叶在阳光下透亮如翡翠,微风拂动,撩拨她懒懒的思绪;是堂前不时穿梭而过的燕子,剪着尾巴,劳碌地喂饱巢中雏鸟;是秋蝉鸣泣,打搅午后难得的静谧;是水田漠漠,白鹭叼起一尾小鱼,闻人声嬉笑,惊飞而去……

晨玉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过上这般惬意的生活,照单正的话,她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不过她有时还是会隐隐忧切,生怕眼下所拥有的一切会提早结束,单正常常给她上药时要听她反复诉说患得患失的心情,然后不厌其烦地打消她多余的念头。

那段时间,她仿佛命令自己将过去灰色的回忆禁锢,而以清空后爽净的心灵来装载这难得而短暂的快乐,她甚至不想让自己的伤口愈合,让自己的“贪婪”与“放纵”一直延续下去。

而这些都是他一手促成的,要不是他每天清晨都为她去采集新鲜的三七,要不是他每天精心为她上药,要不是他陪她一直聊到深夜,要不是他亲自将饭菜送到她房间来,要不是他为她爬上窗外那棵高高的梧桐,只为摘下顶端的一颗蝉蜕,她也不会变得这般娇纵恣意,而他却也心甘情愿地承受这一切。

但她不知道那段时间村里面是怎么对待单家的。虽然文革让村子里许多传统糟粕毁于一旦,但村子里人们那颗保守愚昧的心早已根深蒂固,顽若磐石,难以扭转,自从晨玉她爹抛妻弃女,远走高飞之后,晨玉和她母亲便被视为不祥之人,因此为村里所排斥孤立,因此白天里如有村里其他人在场,单正也只能对晨玉“敬”而远之。为了不让村里人说闲话,晨玉很懂事,从来不外出露面,以免给单家添麻烦。

但奇怪的是,那段时间她竟不见母亲来找她,刚开始还认为她在气头上,可后几天自家那座小屋却完全没有动静,她不由得担心起来,虽然仍想继续奢侈的“享受”,可她还是放心不下母亲,不等伤口痊愈,她便婉言谢绝单家的好意,回家去了。

来到自家门前离那天已有足足七天,房门紧闭,她使劲敲了敲门,喊她,却许久没有人应,隔着窗户往里望,由于当时正当正午,太阳光毒辣辣地刺眼,窗户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晨玉急了,怕母亲不要她了,趴在门上拼命地敲,手都给敲肿了,屋内也毫无反应,单正听到晨玉喊门喊了那么久,她娘也不来开门,心里一急,顾不上许多,立马便跑了过去。

见单正来了,晨玉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声音急得都变调了,“单哥,怎么办呀,我妈不开门……”

“玉儿,你先别急,让哥看看。”单正凑到门前往门缝里张望,突然闻到一股特殊的臭味,他脸色一变,但随即又立马平复下来,镇定地朝晨玉说道:“玉儿,依我看,你母亲现在应该不在家,怕是出去干活了,你先到我家去等吧。”

晨玉却倔强地不肯走,一抹眼泪道:“不,我就在这儿等!”

“玉儿,听话,你妈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况且你脚上有伤。走,先去我家!”单正一把拉住她的手便往家里走去,晨玉挣不过他,只好妥协。

那天的记忆模模糊糊的,仿佛被时间抽走一般,她记得依稀中都是自己在各个地方哭泣的片段,像电影一般串在一起。许多年后她才知道人为了保护自己,习惯于将至深的悲伤遗忘。

后来也不记得是怎么回事就睡着了,朦朦胧胧中听见隔壁单叔叔和单哥在说话,说什么听不清楚,反正当时心里痛得窒息,将所有的感官都麻痹,又沉沉地陷入黑色的梦境。

梦里她看见门前那口池塘变成了血色,母亲和另一个瘦弱的身影站在水边,她一把将旁边那人狠狠推下池塘,接着慢慢回过头,满脸都是泪,跟着往后倒了下去,她猛然惊醒,赫然想起那个瘦弱的身影其实就是自己……

睁开眼已是第二天中午,只记得当时窗外一阵喧哗,晨玉头疼欲裂,脑海里犹自回荡着母亲那张绝望悲伤的脸,本能地朝自家跑去,刚跑到门口却被吓着了。

单叔叔、单哥以及红姨都拼了命地拦在门口,一群村民叫嚷着要往屋里冲,看见晨玉愣愣地站在屋里,他们更是卯足了劲往里冲,伸着手朝她呵斥叫骂:

“小灾星,把你亲娘都给克死了,这村里留不得你这祸害,赶紧给我滚出来!”

“对,快离开我们村!”

单正见晨玉吓得呆在原地,面色惨白,张着口,眼里满是惊恐与无助,便朝她大喊:“玉儿,赶紧进屋找个地方躲起来,这里有我们挡着呢!别愣在那里,快去呀!”

其中一个带头的大喊:“单家窝藏小灾星,就是和村里人作对!大伙儿别跟他们客气!”

那些人闻言便疯了一般往里冲,其中一个拿着扁担就狠狠往他们身上砸,单正只能用手护住头,手上顿时就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晨玉仍旧愣在原地,像是丢了魂似的,心中重复着那人说的话,妈妈,死了?!晨玉仿佛被五雷轰顶,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哪还有心考虑自己现在的处境?

这时红姨实在受不了那扁担的毒打,力量一时弱了许多,竟被村西的张屠夫冲破防线,举着笤帚就朝晨玉这边冲来,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抓着晨玉的衣领一把提起,朝门外冲去。

单正和单光祖死死拦着他不准他把晨玉带走,怎奈对方人多势众,硬把晨玉给夺了过去。

晨玉被那些村民粗暴地推来搡去,身上单薄的衣服撕破了好几个口子,身上撞得青一块紫一块,他们对她指指点点,粗鄙地斥骂,吐唾沫,狠狠地打她踢他,扯她的头发,她却一滴泪没留,如同傀儡,木然地接受他们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