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还是打心底不希望这是真的吧,所以才会让那残酷的现实离他远去,他宁愿继续维持这个看似圆满的谎言,也绝不愿打破它。
夷光心中暖如初阳,她温温地凝视着他,又说不出的酸涩,毕竟是自己有愧于他的,当他以不可思议的宽恕来维护这份连真实都需要考量的感情时,夷光心中的愧疚与负罪感就愈发深刻。
她离不开他,可是注定要背叛他。这是从一开始就已明了的结局。夷光不愿早早结束,只能用刻骨铭心的痛与怕来做代价。
伍子胥愣在当场,手中铜剑掉落在草丛中,他开始大笑,眼里却全是绝望与悲凉,缭乱的发丝被雨水胡乱冲刷,脸上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此刻他的血已冰凉彻骨,不会再有任何回暖的可能。
也罢,别人一国之君甘心迷醉其中,你这个局外之人又何必苦苦相逼呢?不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伍子胥笑罢,一言不发地拖着湿透的背影往山下走去。侍卫们不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夫差朝他们挥了挥手,才各自散开,整个中庭又陷入雨声的寂静中,淡漠得可怕。
夫差微笑着抱住夷光,嘴里不断重复着安慰的话语,夷光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的笑尚自冰凉。
自此以后,夫差虽一如既往地待她,可她还是能敏感地触碰到那看不见的隔阂。饮酒时他不听她的劝,愈发狂醉,歌舞时也再不见他下来伴舞,午夜梦回时会少了他的拥抱,多了他的愁眉,就连称呼也起了变化,他渐渐地偏向于喊他“宁嫔”。
她和他之间陡然有了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她想过去,而他却拒绝,用尽力气来维持这道沟渠。
她欲哭无泪,只能强装笑靥,期图回到过去,尽管需要时间来愈伤。
连翘的死,太子一直坚持是自己的不是,整日借酒消愁,仿佛他的生命要以醉来维持,否则清醒的剧痛会让他无力承受。
从那以后,冷宫愈发凄清冷寂,再也不见太子的身影,郑旦知道他还小,需要靠逃避来疗伤。倒也洒脱,他不来,就一人坐于停下,孤影对月,把酒轻歌,聊以遣怀。可心中挥之不去的都是他的音容笑貌,愈是装作不寂寞其实就愈发孤寂,它每个深夜蚕食她的血肉,无声无息。
西施曾来过几次,将那日的惊心动魄说给她听,她也只是“哦”了一声,表情毫无波澜,夷光心痛地问她以前的那个郑旦哪儿去了,她只说被自己亲手埋葬了,岁月与经历总是能轻易雕刻一个人,把她磨得只剩下淡然。
为过去的时光而缅怀并非个人的专利,只不过郑旦习惯了放逐自己,不再去执着于纷扰,某种程度上这与他的逃避异曲同工。
至于那只竹筒里装着怎样的文字,夷光自己也无从猜测,青龙舟里她坐在船尾,他坐在船头持桨,一瞬间他在她眼中陌生遥远,她站起身想走过去,船身开始轻轻摇晃,他却头也不回地叫她不要乱动,她倔强地问既然他无心多看自己一眼,又何苦日日相伴彼此消磨,他却笑了笑,说道:
“因为我离不开你。”
因为离不开她,所以宁愿自己受伤也要继续走下去,因为离不开她,所以每日虽心伤隐痛,却仍自守在她身边不离不弃,因为离不开她,所以才会渐渐背起过去的自己。
夷光终于明白其实是自己太过介意,如果他真选择怀疑,那么这几日又为何仍旧守在她身边,他只不过需要一点时间来痊愈罢了。
伍子胥携子而北上,伯嚭从线人那儿得知此事后便十分在意,并叮嘱身在齐国的线人要多多留意两人在齐国的动向。此后伯嚭终于能笑得肆无忌惮了。
远赴他国,受尽白眼,可想伍员过得并不舒心,还好有旧友鲍牧身在齐国与他有个照应。齐国的强盛已非吴国所能匹及,齐景公一方面虽贪图享乐,但同时也知人善用,从善如流,手下相国晏婴忠心耿耿,司马穰苴精忠报国,一回想起吴国现在一盘散沙,忠良不再,奸臣当道,大王又沉迷女色,不事朝政,定将于不久灭国,听说越国励精图治,文种、范蠡等大臣兢兢业业,国力早已恢复,更在不断壮大殷实之中,此刻又精练军队,扩充兵力,怕是早已对吴国虎视眈眈,等待雪耻的时机。
伍子胥摇头直叹,吴国倾覆已指日可待,自身年老体衰已不足惜,只是可怜了幼子,断不能让他背负国破家亡的悲惨命运,几月下来鲍牧对伍家父子二人礼敬有加,毫无轻视之意,他也算是个宅心仁厚的善人,若能将伍亮托付于他,定好过跟随自己于风雨飘摇中担惊受怕百倍。
伍子胥日日忧切此事,好几次都向鲍兄言语暗示托子之意,鲍牧并非绝情寡恩之人,心知伍子胥难言之隐,倒也已猜得六七分,便主动明言此事,信誓旦旦地保证,如若伍子胥不为嫌弃,大可将伍亮托付与自己,定不负重托。
伍子胥这才松了口气,看到尚幼的小儿,心中说不出的愧疚与担忧,只愿他能有天相佑,不负自己一腔牵挂。
此事很快便为伯嚭所知,他为此暗自高兴,笑伍子胥终于让他抓住了把柄。
一个阴天,伯嚭侯在馆娃阁宫外,宣称有要事求见大王。
夫差闻言本不想宣见,但夷光却心生疑惑,上次她赐予太宰珍宝美女已记不清是何时了,伍子胥被他成功撵走,朝堂唯独他一人称霸,难道尚不知足,此刻又来这馆娃阁作甚?也许是一丝忐忑不安教夷光在夫差耳边轻言道:“这太宰向来谨言慎行,不是有要事相告断不会来扫大王雅兴,大王何不传召于他,听他有何事要奏?”
夫差只好听美人所言,这仿佛都成了习惯,“好好,就依夷光所言,传令宣见太宰。”
不一会儿伯嚭便腆着个大肚子来至圣前,常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大腹便便,行动不甚方便,跪下请安时动作颇为滑稽,西施在一旁细细发笑,夫差倒也跟着笑个不停。
堂下的伯嚭疑惑地望着两人,呆愣许久才细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