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瞥了一眼西施,只见她一脸无辜,委屈地瑟缩着,眼里竟立马噙满了泪水,他于心不忍,矛盾交集,一时竟失了往常一贯的果断坚决,变得踌躇不定起来。
她真若伍子胥所说暗通敌国,居心叵测吗?难道她这么多天以来对自己的迎合都是逢场作戏,伪装出的虚假嘴脸吗?
光是这两个问题就锋锐尖利,随时会将他的心撕成碎片,他无力再往下想,更不敢这么做。
可毕竟眼前的那只白鸽撕破了这层窗户纸,倘若那只竹筒中真装着暗通敌国的信笺,他再怎么自欺欺人都是枉然了吧,现实就是如此残酷,总用一种最冷漠的方式叫人清醒暗藏的痛苦。
凝滞的思绪开始飞速流转,他的困惑并不止这一次。
那日也是这般风雨大作,半夜狂风肆虐把窗户撞得吱吱作响,他被惊醒,下床起身去关窗,身后隐隐传来她的梦呓,“越王不要!我不要听你的,我要和他永远在一起!求求你放过他吧!”他惊得呆住,从来没有听她说过如此清晰的梦话,仿佛就在现实中言语一般。
眼角泪水滑落,浸湿了绣榻,一大片泪渍让他心痛,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俯下身用手指轻轻擦去泪线,耳里又传来她低低的声音,“夫差,原谅我……原谅我,好吗?……我不是故意……”
原谅你?夷光,你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本王会不原谅你?本王答应你,无论你做错何事,本王都谅解你……夫差在她耳边也低低回应,不想她竟笑了起来,绝美倾城,“真的吗?呵呵……夷光定不负恩宠……”
夫差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心旌摇曳,有种淡淡的忧愁。
还有一次夷光请求前去冷宫探望妹妹,夫差应允,可当夷光走后,一股寂寞立马趁虚而入,夫差不堪其扰,准备尾随夷光,到时给她俩吓个透心凉,夫差一边自嘲无聊透顶,一边又反省自己何时变得这么随心所欲。
可到了冷宫的门口,夫差刚要一跃而出,吓得两人脚软时,他却看见夷光四下紧张兮兮地张望,接着拉着夷光走进书房,还紧闭房门,放下帘栊。
夫差心生疑惑,这姐妹俩拉拉家常叙叙旧,怎还需关起门来说话呢?当时夫差本想上门寻根究底,但转念一想,姐妹俩可能有些悄悄话要说,一个大男人怎好妄自干涉呢?于是便也作罢,打道回宫了。
本不愿相信的,本不想看见的,宁愿我的夷光就一直那么纯净简单,为何你要让本王一次次的欺骗自己,为何不做得更隐秘,为何要一次次残忍地撕破我自欺欺人的谎言?
夫差心中之痛不在于西施有怎样的秘密,而在于她让夫差发现这些的过程。
这可毫不避讳的说是一种残忍的折磨。
夫差眼中刺痛得有泪水溢出,他强装镇定,心中早已惊涛骇浪。夫差一把将铜剑从墙上拔下,那只死于非命的白鸽滑落,重重摔在响屐廊上,发出空洞虚幻的声响,那里曾有夷光轻舞的曼妙,有往昔相伴的温存,可此时却只剩下一片绝望。
夷光脑中茫然一片,仿佛只身一人立在广袤无垠的冰原上,四周都是一样的风雪,视线弥漫模糊,不知往何处走,也不知从何而来,仿佛站在起点的同时到达终点,朦胧的意识里看到她世界的尽头。
她泪如泉涌自己却浑然不觉,双脚无力,踉跄着退去,全身上下竟没有一个支点,此时此刻她是具灵魂冰封的行尸走肉。
比惊惧更浓的是悔,悔当初不该一举进宫,充当这可笑的祭品,悔当初不该枉自信心满满,结果害人害己,悔当初不应放纵自己,深深陷入他营造的陷进,爱之切,情之深,都化作粗重锁链将自己团团缠裹,以至于毫无退路。
倘若这一切都只是浮华梦影,她宁愿不曾梦见过,不想在乾坤殿被他的眼神所惑,不想在馆娃阁为他的温柔束缚,不想于万花园中与他结下誓言,不想在箭经河听信他的甜言,太多的不想直到此时才清晰无比地浮现,当时却只知妄想!
悔不当初,可当初已逝。
万念俱空则无所欲求,舍弃一切则无所畏惧,此时此刻夷光不求得他原谅,心中的负罪与沉重此刻也逐渐消散,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无力地摊靠在门边,幽幽地看着夫差。
伍子胥暴怒的声音在耳旁模糊,“妖女,哼,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现在证据确凿,妖女暗通敌国,狐媚惑主,罪无可赦,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速速将其拿下!”夫差用力挣束缚,朝那群侍卫大吼道。
“慢着!”夫差厉声喝道,声如惊雷,气势惊人,就连伍子胥都为之一震,远处有闷雷攒动,仿佛是他愤怒的回音。
最终,夫差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只有真正亲眼看到,他才会彻底死心,其实他对这样的自己毫无信心,他不知道自己如若真正见证到她的背叛,是否会心软,会网开一面?
真是可笑,他的理智在不断嘲笑自己,嘲笑他犹疑不决,软弱,自欺欺人,可他明知身上存有这些致命的弱点,他却对此无能为力,因为每当见到夷光,他就会卸下所有的坚强护盾,在她面前露出最柔软的一面,而这,是他的本能。
可接下来的一秒,事情戏剧性地转折。
一只黑猫突然从庭中一簇海棠后鱼跃而出,轻巧地穿过栏杆,无声落地,轻盈绕过夫差,娴熟叼起那只鸽子,又矫捷轻敏地跳入庭中,隐没于繁盛的花草之中。
伍子胥怒不可遏,抽过旁边侍卫的长剑便朝那黑猫追去,一群侍卫愣了半会儿也终于反应过来,紧紧追随,可夫差却大笑起来,那笑声干瘪苦涩,像是生生装出来的,夷光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原本化为灰烬的希望竟渐渐温热起来,心中所忧皆是那只黑猫的命运。
可夫差却大手一挥,喊道:“别追了!”
伍子胥以为自己听错了,“大王,什么?!”
夫差清晰无比地重复了一遍,“本王命令你们别追了!”语气有种不可违抗的严厉,“难道你们要违抗君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