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源峰之巅,有一阁一屋。
小屋普通,像是农人家,不仅种了些菜,还养了八九只鸡鸭,看守门口的那只土狗有事没事总喜欢追着鸡鸭玩耍,显得十分调皮。
阁楼在小屋的旁侧十丈开外处,颇高,共有十一层,恰好与山顶头上时而飘过的低空云一般高。置身阁顶,视野极好,大山江河,一览无余,夜幕降临后,更似手可摘星辰,故取名为观天阁。
微风徐过,光秃的山顶那几棵小树摇晃着枝头,发出飒飒响。
与此同时,唯一一条通往山顶的登山路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来人熊抱着一大叠的文案,气喘吁吁,快步行走,只是这人走路的模样十分古怪,眼不与行走方向一致,身子歪扭,张唇咧嘴,似笑非笑。
此人天生痴傻,人称痴傻儿。
只见他匆匆登山,走入阁楼放下文案后,又匆匆下山而去,嘴里还多了一张甜饼。
这是作为搬东西上山的奖励。
以往柳蕙天网初建,大大小小的杂务奇多,需要上报也是如此,那时候痴傻儿一天需要跑好几趟,多的时候约莫十次,一趟五六十本文案。之后就好多了,日中前后两趟,只是文案本数不变,但近几个月以来,又是人犼食人,又是隐遥湾的妖兽,文案的数量噌噌噌地变多。不过痴傻儿却乐此不疲,只要每上一趟山顶,就能有可口的东西吃,虽说他天生痴傻,至今仍旧不会说句完整的话,但人之好坏,起码还是分得清的,山顶上面的那位伯伯待他如何,心里都有感触。
漫漫书香的阁楼一层布置简单,一张桌案,一张椅,一鼎香炉,两排书架。
桌案边正襟危坐着一位病态怏怏的文人,鬓发微霜,提笔朱批,一字不漏、一一审阅过堆积如小山的文案,不知疲倦,这么一坐,从早晨到现在,就是整整三个时辰。
这个一丝不苟批阅的人,三十多年来极少踏出过山顶半步,不是成天批审文案,就是打理打理小屋。无妻无子的他早已习惯一个人的生活,谈不上多少空虚无味,但也说不上有多少乐趣。真要说乐趣的话,或许亲眼看到养的几只鸡鸭孵化出幼仔的那一刻挺开心的,或是每天打理菜园,日子久了,见到一手栽培的种子开花结果,结出硕果时,心里颇为美滋滋的,还有就是闲暇之余与小屋门口的那只土狗嬉耍感觉也很不错,只是土狗换了又换,每当看到它们生老病死前那种依依不舍的眼神,就尤为难受,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再养一条,狗的灵智虽然不及人,但却比人要忠诚。除此之外,偶尔有兴致时,他便会到观天阁顶层,小酌佳酿,夜观星辰变化。其实真正能让他虚荣心得到莫大的满足的,还是站在阁顶,一个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满城灯光幽明,直到百姓熄灯入睡。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这么多年付出的辛苦没有白费,自己所守护的这片土地上的子民,生活平安无事。
他知道很多人的名字,很多人的事,不管是柳蕙的,还是天网的,哪怕一些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和事,他都知道。但是相比之下,却很少人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这位地位还高于天网网主的网钦使的存在,甚至在中南山,了解他的人,也屈指可数。
他叫詹泽天,字义中,不惑之年。
说来奇怪,龙源峰之巅在柳蕙天网建成之初便设封为禁地,与世隔绝。
而这一做法,不是别人,正是坐在观天阁批审文案的网钦使自己提出的。
出于某些原因,他不得不将龙源峰之顶画成一座无形的大牢囚困自己。
能自由进出这块禁地的,除了这位网钦使本人外,只有两人。
一个是刚才送来文案的痴傻儿。
另外一个,就是网主林若青了。
俗话说的好,说曹操到,曹操就到。
风姿翩翩的林若青拎着饭盒登山而上,悠悠而来,走到观天阁直接在地上坐下,把饭盒放在一侧,靠着墙壁,闭目养神,一声不吭,招呼也没打。
多年的相处,他自然清楚这位鞠躬尽力的詹钦使有个不干完手头上的活打死不吃饭的臭习惯。
林若青,柳蕙天网网主,被莫名其妙地头冠了一个“南青第一美男子”的帽子,天生一副玉树临风到不能再玉树临风的皮囊,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女子爱慕这位美男子,光是关州爱慕林若青的女子,排的队伍长度就足足有关江那么长了。
林若青生得英俊也就算了,还是不折不扣的豪门子弟,且事迹更是显赫。
这位号称南青第一俊美的男人出身南青豪门世家,七岁拜师天山门下,一般人来说,完成学业出师少说需要十年多,而他仅仅用了短短五年时间,且入二品境界,被世人称之为奇才,因林若青生肖恰好属龙,世人予以名号“青龙”,是为天山四玄之一,且位居四玄之首。
又四年,刚满十六岁的林若青乘风破浪踏入一品境界,荣登卧龙榜武评的十二,天下各大名派豪门纷纷想要拉拢入门,但林若青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影网的纳贤,后来被派遣到柳蕙担任网主一职。任职十多年来,忙于世俗杂务的林若青一致被世人认为修为会因此而止步不前,但事出意料,他来到柳蕙担任网主四年后,就轻而易举地跨入了凌虚境的门槛,年仅二十六便登上了群雄四榜其一的凌虚榜第三十二名,成为南青有史以来踏入凌虚境最年轻的修士之一。
在林若青任职网主正好十年的那一年里,每十年更新一轮的群雄四榜重新排名,可林若青却再次创造了一个奇迹,他直接跳出了凌虚榜,挤进化神榜三十九名的位置,让世人们惊叹林若青这人根本就是一个不可以常理推断的妖孽。
而如今,年逾不惑却风貌依旧的林若青已然是稳坐通玄榜上第十七的位置。
南青国师阳虚子曾为群雄四榜做过点评,评之林若青的时候,如此赞曰:青龙腾空,地仙之境,稳占一席。
观天阁内安静得只有一些小动静,以及批审文案之人的几声咳嗽。
总算等到批完所有文案,网钦使放下笔,开口说话了:“等了很久了吧。”
依旧闭着眼睛休憩的林网主轻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还好吧。刚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偷偷懒。”
网钦使看到地上的饭盒,无奈道:“说过多少次了,伙食起居我能自行照理,不必劳烦每餐都送……”
林若青有些不耐烦了,皱起那对女子都羡慕不来的眉毛,起身就是把饭盒往桌案上一攞,没好气打断道:“就你这不干完活不吃饭的尿性,怕你饿死啊。”
句末一个“啊”字还故意用降调拉长了音。
网钦使一笑置之,掀开饭盒,闻到扑鼻而来的香味,顿时觉得腹中空空如也,一一将饭菜端出,边吃边道:“嗯~不错,王婶的手艺又有进步了。”
看到网钦使津津有味地吃着,林网主就坐回地上打起了瞌睡。
王婶是膳房的大厨,林若青每日每餐都会吩咐她多准备一份清淡的饭菜,只不过她不知是给网钦使准备的罢了。
话说送饭一事,不论寒冬酷暑,风吹雨打晒,每日每餐必送一趟,要是不送的话,就凭这位网钦使的习惯,肯定批审文案入神,记不起吃饭这事。即便把饭菜送来了,也得在一旁催着,跟一尊活菩萨似的。一般送饭是由林若青亲自来,如若有事脱不开身,就让痴傻儿代劳。
此事渐渐为人所知,不少人好奇山巅的禁地何人所在。
好事者偷偷摸摸想上山探个究竟,结果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林网主一个个狠狠地踹飞下山去,当时林网主便大发雷霆,怒斥道:“以后谁敢再靠近禁地半步,格杀勿论!”
后来,人人开始在谈论禁地,有人说那里囚禁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不然林大人怎么会如此动怒?有人说那人武功极高,凶煞恶极,或许禁地还不只囚禁一人;还有人说龙源峰山顶是林大人藏娇的金屋……
众云纷纷,越传越邪乎。
可惜呀可惜,他们不知道那天他们崇敬的林网主和他们遐想的“杀人魔”言谈内容:
“刚才我在观天阁都听见你的声音了,外面发生什么事了,令你这般动怒?”
“哼,还不是几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想上来瞧瞧,全让我臭骂了一顿,给踹下山去了。”
“别人不就想上来看看嘛,都是你的下属,何必呢?”
“怎么可能!让他们几个知道了,我以后还怎么跑来这里忙里偷闲打打盹?哼,这么好的事,他们门儿都没有!”
“……”
“不行,还是不放心这群兔崽子,我得在这里设个结界,看他们以后怎么上来!”
“……”
其实林若青也就会在詹泽天面前大大咧咧,在外那可都是玉树临风,一派文人君子的风范。
詹泽天细嚼慢咽两刻钟,总算吃完了饭菜,期间和林若青聊了一些无足轻重的平常事,收拾碗筷的时候,林若青问道:“魍魉扎根于关州的分据已经查到了具体位置,你有什么打算?”
詹泽天顿了顿,细细一想,随后道:“先按兵不动。”
林若青静待下文。
詹泽天坐回椅子上,指尖轻轻敲打着桌案,平淡道:“当下不宜打草惊蛇,柳蕙天网还没足够的力量去对抗,唯有把关州各大势力拉拢过来,才有可能打破魍魉下的这盘大棋。如今关州看似风平浪静,彼此和和气气的,实际上都是各扫自家门前雪,再这样下去,一盘散沙只能让魍魉的人趁虚而入。”
说到这里,詹泽天无奈摇头,叹息一声,纠正道:“说错了,现在是已经让他们趁虚而入了。”
林若青双手抱于脑后,撇撇嘴道:“联合关州众多势力,不是一件易事,你我身有要事,也不方便露面,更不适合去做这个中间人,我找了这么久,还是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你之所以会让李云飞外招飞捕,还想连天地两个字号也一并开放了,一来是为了填补人手的空缺,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吧?”
正执笔批审的詹泽天听到此话,笑了笑,点了点头。
闻言,林若青坐直身子,白了一眼,数落道:“还好意思笑,我们中间让魍魉的人混了进来,当初亏得我没同意你的馊主意,不然现在不知道还要乱成什么样。”
詹泽天一笑置之。
林若青又道:“魍魉的卧底是谁,目前已经有了一些眉目,但还不太确定,还需要一段时日来考察,这人才会露出狐狸尾巴。”
詹泽天叹息道:“可是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啊,魍魉的人已经着手收官了。”
林若青也随和叹了一口气,“唉,这都怪当年终葵十仙造的孽,叫蚩尤族的何以忧创下了魍魉这么一个祸害,还得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詹泽天打趣道:“语出骂天人,小心天打雷劈啊。”
林若青望了望万里无云的蓝天,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道:“让它劈下来好了,有本事顺便把我这身捡了便宜得到的通玄修为也给废掉,看看谁还愿意帮他们对付魍魉。”
詹泽天微微一笑,随后道:“不说这个。放眼于时下的境况,我倒是有一个人选,可以打乱魍魉的棋局。”
林若青霍然起身,惊疑道:“哦?你找到合适的人了?”
詹泽天笑着点头,卖着关子道:“就在这中南山之中。”
林若青追问道:“此人是谁?”
詹泽天没直接给出答复,而是执笔沾了沾墨汁,重新在一张白纸上郑重写下两个字。
林若青靠近了些,低头一看,随后狐疑地看向老友,将信将疑道:“魍魉的那些人可不是什么虾兵蟹将,你确信他有这个手腕?”
星相术出神入化的詹泽天竖起四根手指头,笑道:“虽然希望不大,但也有四成,这还不算其中的变数。”
林若青瞪大双目,自己这位老友的推演手段如何,以彼此数十年的交情,再清楚不过难以置信,可詹泽天给出的回答还是令他难以置信。
詹泽天未继续详说下去,所谓天机不可泄露,诸如推演出来的事情,都只能点到为止,此乃修习星相术之初必记的重中之重,然后他弯下身子,拎起饭盒,递给林若青,说道:“好了,我要开始批审文案了,你也偷懒得差不多了,办事去吧。”
二人就此别过。
谁料,林若青走到一半,又急急忙忙跑了回来,在网钦使不明所以的询问目光下,从怀里掏出几瓶药罐子,道:“喏,这是我托人从天山要来的丹药,对你的病症有些效果,虽然不能治本,但起码可以缓一缓病情。如果丹药没了,跟我说一声,我再问那边讨要一些来。”
说着,他便往桌案一放,又大摇大摆离去,走之前还不忘寒碜网钦使一句:“一日三次,早中晚各一次,一次一粒,记得按时吃,省得我怕来年的清明要给你上坟。”
詹泽天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转头看到之前在那张白纸上写下的两个字,五味杂全,最后还是一声叹气,轻声道:“对不住了,接下来就要委屈你一阵子了,希望你莫怪莫恨,更莫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