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尽。
皇宫天章阁里,一位史官托着烛灯在漆黑的屋子里摸索着。忽停在一处书柜前,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烛灯靠近柜里的书。
烛火扑扑地跳了两下,墙上的人影也随之忽明忽暗。借着微弱的烛光,史官抽了一本书夹在胸前,转过身走到书案旁。
书案有些凌乱。史官把烛灯放在书案上,用手将案上杂乱的书卷向旁边一推,然后把胸前的书放在案中。
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了看这本手中的《越朝实录》。
窗外,凛冽的寒风将窗棂纸吹得啪啪作响。
史官似乎也感到了外面的寒意,赶忙把身上的棉衣紧了紧,哆嗦着翻开这本书,一行行力透纸背的字映入眼帘:故宋祥兴二年二月初六日,降元之将张弘范于崖山大破宋军。左丞相陆秀夫背主赴海,十万余人亦投海殉难,宁死不降。太祖武皇帝率水军余部突围至海陵山脚,闻陆秀夫与故宋少帝昺跃海殉国,悲痛不已,亦有堕海之意,幸被左右拦下。时飓风骤起,水军余部漂洋过海,辗转流落至津门。太祖率八千人马登陆。
……
祥兴三年正月初一日,太祖在阴山之阳筑城,是为汴临,取两宋故都之意。
祥兴三年十月十五,太祖登基,建国号越,次年改元安平。
……
敬宗嘉元十五年四月初九,暴雨至,天下大涝。嘉元十六年,黄水决。嘉元十七年,颗粒无收。嘉元十八年四月初九,敬宗圣皇帝自溺于昆明湖。
嘉元十八年端午,雨止。
……
元宗寿康元年十月二十二,秋雨止。寿康二年天下大旱。寿康三年饥民起义。寿康四年十月二十二,元宗昭皇帝自fen于万寿山。
次年代宗兴平元年三月十九,春雨至。
……
至武五十二年正月初二,冬雪止。至武五十二年,欠收。至武五十三年,饥民起。
……
黎明即至,墨蓝的的天幕正一点点地撤去。
合上《越朝实录》,有些昏沉的史官打了个哈欠,随手端起案上的茶盅喝了一口,刚觉清醒些许,忽见门分左右,一人踏风而入。
史官见来人,忙站起身来拱手施礼:“李大人。”
来人见状也赶忙还礼:“吴大人辛苦。”
看着李史官反手关上门,吴史官微微一笑:“哪里的话?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
走到书案前,李史官摘下头上风帽,轻轻拍打上面的落尘。案上烛灯被那高高的风帽遮住,只剩下半炷光透了出来。
“今日上元佳节,你早些回去与家人团聚,酉时还要进宫朝见天子,切莫迟了。”微微一笑,李史官的脸在忽闪不停的烛光映衬下显得半明半暗。
望着李史官的侧影,吴史官眉宇间露出感激之情:“这怎么好意思?”
“你我同朝为官多年,这等小事何足挂齿?还是早些回去吧!”
“那便有劳李兄了!”
二人又客套一番,吴史官才披上官裘,转身走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方才的静谧。将《越朝实录》拿起,李史官望了望窗外,见东方露出鱼肚白,便回手将案上的烛灯熄灭。
总管太监韩德全穿过天德门急匆匆向英华宫走去。皇帝寝宫外,几个太监和宫女正在门口侍立。一个小太监眼尖看见韩德全,赶忙走下台阶。
“给韩公公请安!”
不拿正眼瞧他,韩德全径直朝前走,脚步飞快。小太监不敢怠慢,连跑带颠地跟在身旁。
“叫皇上起了吗?”韩德全问。
略一皱眉,小太监忙答道:“回大总管,已经叫了两遍,皇上没答应。”
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韩德全三步并两步跃上寝宫的台阶。一干太监宫女见他来了忙向两旁一闪,欲施大礼。韩德全把食指放在唇间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免了。
“皇上!该起了!”来到宫门外,他轻声唤道。
听屋内没有声响,韩德全便皱了皱眉,又轻唤一声:“皇上!卯时了!”
片刻,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你进来!”
听罢轻轻推门而入,见满面疲倦的至武皇帝张新古披头散发地从龙榻上坐起来,韩德全慌忙走至近前跪下行礼。
“奴才韩德全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至武帝的声音有气无力。
“谢皇上。”从地上爬起来,用眼角瞄了一下皇帝,韩德全不由心中一沉。
皇帝又憔悴了。
自前年正月初二下的那场雪后,大越国至今滴水未至。整整两年,粮食欠收,饥民四起。官府不得不开仓放粮。可去年年末,户部奏报库中余粮所剩无几,若今年再颗粒无收,将无粮可放。
为此,皇上夜不能寐,连年都没过好。更可怕的是,按照祖制,若到明年正月初二再无降水,皇帝就得自fen祭天,以此感召上苍速降喜雨,解救万民。自己伺候皇上多年,倘若真的走到那一步,心里面还真悲切切的。想到这儿,韩德全不禁悲从中来。
“小韩儿!”至武帝苍老的声音打断了韩德全的思绪。
“奴才在!”
“你今年有五十?”
听至武帝忽然问了这么一句,韩德全来不及思索皇上的用意,赶忙答道:“奴才至武元年出生,今年五十有三。”
微微颔首,至武帝叹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唉!你比朕小了整整二十岁。朕今年七十三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朕恐怕时日无多了。”
见皇上面带悲色,韩德全也是眼圈一红。他知道,如今的局势早已让皇上寝食难安。天下粮仓十囤九空,连宫里奴才的饭菜都日渐减量,更别提那些乡野村夫了。饿殍遍野这样的奏报在皇帝的龙书案的上不知堆积了多少,饥民四处流窜,打家劫舍似乎也不新鲜。时下的大越除了都城和几处重镇外,几乎是乱成了一锅粥。
这好端端的怎么就不降雨雪呢?该死的老天爷!想起眼下这江河日下的局面,他不由在心里暗暗咒骂道。
“大清早的皇上为何出此大凶之言?皇上洪福齐天,苍天有眼,必肯普降喜雨。我大越江山也定能转危为安。”
韩德全的劝慰似乎并未让至武帝宽心。摇了摇头,他长叹一声:“让他们都进来吧。”
韩德全领旨,转身出去传太监宫女进屋伺候。
一干人等伺候至武帝洗漱梳头完毕,韩德全捧过龙袍亲自为皇帝穿好。
“皇上,传早膳吗?”
又是暗叹一声,至武帝没有一丁点胃口。他摆摆手:“不了,摆驾承恩宫。”
落日的余晖映红了半个天空。山脚下的驿站外,几个驿卒正忙着给马匹换草料。远处,一匹快马在夕阳的映衬下疾风而至。马上之人顾不得马蹄溅起的尘土落在身上,不停挥舞手中的马鞭,恨不得胯下宝马肋生双翅。
马至近前,马上的人勒马过急一下摔了下来。一个驿卒见状赶忙迎上前去将他扶起。那人摔得身上脸上全都是土。他面色铁青,顾不得怕打,吐了口唾沫,将手伸进衣内,掏出一纸公文交到驿卒手里。
“快!六百里加急!两万饥民攻破邯城……洗……洗劫一空,总兵卢志龙殉……殉国……”
说完,他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那驿卒听了大惊,顾不上他,赶紧跑到马厩前,飞身上马。
“你干什么去?”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旁人往两边一闪。
顾不及怜悯旁人的惊惧之色,那驿卒策马扬鞭,高声喝道:“快去禀报驿丞!邯城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