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再没有人能猜测出这片土地曾经发生了什么，奥子只知道当他们带着增援部队来到这里的时候战场上好平静，龙湖寨的顶部有个烟囱，它像个病人不停咳出滚滚黑烟，似乎是在告诉大家，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望着龙湖寨门前那太阳旗，奥子忽然闭上了眼，神色恍惚了一下，然后咣当一声坐在了地上，一声声就像母羊痛失自己的孩子一样的惨嚎从那个叫喉咙的地方释放出来，那声音落到地上，像桌子上溢满液体的容器忽然被推翻，发出沉闷但是空洞的声音。
那种液体，叫悲伤。
“狗日的小鬼子！”奥子低低的吼了一声，虎子也慢慢跟了过来，他的目光永远是那样的澄澈，眸子里永远是让人心疼的单纯，他看了看奥子，然后用几乎是哽咽的语气问奥子，奥叔，我还能见到我哥吗？
“你苏砚哥，苏武哥，还有梁力哥赵传哥都去找你哥了，接下来就是我们......”奥子慢慢说，然后他抬起头，望了望蛋黄一样的夕阳，“咱们晚了一步，却也不算太晚，走吧，奥叔带你去见你哥......”
“奥叔，其实我知道，我哥......是不是死了啊。”
虎子的声音不像是询问，更像是审判，奥子冷冷的丢下一句说什么傻话，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
“俺知道......”虎子默默跟了上去，“其实大家都死了吧。”
奥子的步伐停住了，就像一个孩子刚刚偷拿了另一个孩子的糖果就被那个孩子叫住——紧张而不知所措。
身后的轰鸣声渐渐的沉重了些，轨道碾过尸体的声音格外刺耳，奥子突然转过头保住虎子，泪水没办法抑制的流了出来，苏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拍着奥子的肩说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是啊，一切都要结束了，当初从阳谷县出来的时候，大家几百个人，浩浩荡荡，哪里怕过谁，哪一次战斗不是打得鬼子亲爹都不认识自己儿子？想想那时候自己刚学会打枪，刚刚能在战场上杀鬼子，可没想到一准眼，就到现在，几百个人，如今只剩下他们三个......
奥子很多次都强迫自己，让自己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噩梦，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可是每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冰冷冷的现实就会把他无情的拍回来，让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竹田工的目光现在很空洞，支那人方面出动了五辆坦克，二十余辆运兵车，四架战斗机，看起来是要动真格的了，支那人都躲在车里，细菌攻击应该是没什么效果了，而且看支那人的架势，闹不好等会儿就会派战斗机往军事基地这里投导弹。
那么......最后还是自己输吗？
看着远方缓缓驶来的战斗机，机翼裹挟着破风声一步步向自己这里逼近。
“出动陆战部队。”竹田工慢慢的说，等到传令兵下了眺望台又补充道，“所有士兵都去，包括我。”
奥子现在已经能把机枪使的像苏砚一样好了，也成了在战场中拼杀几个来回还能全身而退的老兵，子弹飞出枪膛的时候发出沉闷的钝击声，枪口冒出点点星火，每当这时候，奥子就觉得大家都还没死，只是在他们身边静静地看着，不说话。
手雷炸响的声音被战斗机的轰鸣声盖过去，并不怎么明显，可是可以肯定的是，虎子真的很用心的在杀鬼子，差不多一个手榴弹过去就是四条鬼子人命，机翼从他头顶盘旋而过的时候，强烈的轰鸣声使他耳边环绕着像是来自天堂的呼唤，虎子觉得是大家在给他加油，给他鼓劲儿。
尽管他不知道那只不过是因为轰鸣声产生的耳鸣。
坦克发出炮弹的声音一声盖过一声，共军的陆战部队也跟了上来，他们大多提着大刀，腰间别着手枪，在枪炮组成的战场里竟然死不了，一刀捅出去那基本上就是糖葫芦，穿死三四个鬼子那都是正常。
就像......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姓名。
原来，苏团长，还有赵队长他们也是这样吧，安静的出生在这个世界，然后安静的从这个世界消失。
鬼子从龙湖寨的大门里不断涌出来，偶尔有很多日本士兵同时往前冲，门小就卡在那里，这时候后头的日本士兵就给前面一脚，然后一群人哗啦都倒在地上，有的赶紧爬起来往前走，爬不起来的就永远起不来了，在下面给人当了人肉垫子，死在了门口。
小鬼子的人像蜂巢里听从蜂王的指令去采蜂的工蜂，奥子一边杀着鬼子一边骂这日本真他娘能日，小鬼子怎么跟杀不完似的，手里的大刀都卷了刃，后头的鬼子都不用砍的，通常是直接往头上砸，但饶是这样鬼子依然来势汹汹，奥子抽空回头看看坦克打得怎么样了，就看见炮弹轰出去，死了一排又一排，却也看不见鬼子减少。
奥子没想到自己会在下一秒和一个鬼子的脸靠的那么近，这个鬼子其实长的也不丑，只是俊秀的脸庞上沾染了太多鲜血，奥子刚要砍下去，却看见鬼子已经把刀刺进他的胸膛......
血，慢慢的从胸膛里流下来，然后落在地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响声。
那个小鬼子笑了，奥子也笑了，他从腰间拔出手榴弹，白烟遮住了他的双眼，他还在笑着，可是很快爆炸声就把他的笑容永远定格。
奥子临死前听见有人叫他竹田君。
那个......应该就是害死大家的人吧，竹田......竹田工吗？苏团长，我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含着笑，也含着泪，奥子和竹田工同时闭上眼。
耳边的轰鸣声渐渐地远去了，眼前是梦中的那片蔚蓝色的天空，奥子去了，去寻找大家，在那个世界，或许他会更幸福。
失去了竹田工的日军部队就像狐狸没有了老虎的威风，就像一群蛇没有了那张用来保护的龙皮，就像一盘散沙，队伍很快就乱了，先来的鬼子和后来得鬼子开始争夺主动权，虽然鬼子们还没有傻到自相残杀，可是相比起之前的集中火力，小鬼子现在的火力相对分散。
“自寻死路，兄弟们，给我上啊。”负责这次战斗的总指挥是彭德怀元帅，看着鬼子的火力慢慢从集中变成分散，刚开始异常棘手的战斗竟然越打越简单了，这令他疑惑，他害怕鬼子有什么阴谋，就让一个士兵去查探情况。
“不用查探了，我知道原因。”当苏阔扛着奥子的尸体回来的时候，彭德怀元帅能看到他的身子在颤抖，在苏阔的身后，他刚刚派过去的士兵扛着另一个尸体。
“奥子杀了他们队伍的最高长官，鬼子现在群龙无首，所以火力相对分散了。”苏阔一字一句，很认真的说，“我并不知道您是谁，我也并不在乎，我只知道，这场战斗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是我们阳谷人民用生命换来的，我希望您认真对待。”
“我一定。”彭德怀看着眼前的青年，目光灼灼，用同样认真的口气回答。
“拜托了！”苏阔朝彭德怀鞠了一躬，身子晃了晃，扛起歪把子上了战场。
这样的一群士兵，是怎样的毅力才能让他们坚持到现在呢？彭德怀望着远方的天际，沉思......
坦克部队有了各自的目标，打起来不仅准头大，积极性也跟着提高了，小鬼子一看情况不妙，还想搞联合，可是联合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这边的人数还不足支那人人数的一半，合起来更是送死。
“八格牙路，跟他们拼了！”人群中，有人喊道，很多人对这个声音很熟悉，刚才人们之所以知道竹田工死了，就是他在人群中先起的头，人们开始搜索这个人，搜着搜着就渐渐把重心放到了找奸细上，炮火声又小了一大半。
坦克兵一看这情况他们都不乐意了，鬼子这哪是打仗的啊，一个个连子弹也不放，活靶子站在那儿等着挨枪子。
所以当坦克的炮弹轰过去的时候，根本没人注意到人群中还有一把大刀闪动着银亮银亮的光芒。
伴随着震天一样的爆炸声，苏阔的身子被一同轰上了高空，然后落在地上，粉身碎骨。
虎子的手榴弹扔完了，可是远方的小鬼子只多不少，回去肯定是没戏，虎子心一横，就躺在地上装尸体。
或许炮火一会儿会粉碎他的身躯，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他就能和大家重新在一起。
哥......
虎子低低的吼声没有人能听见，他只知道泪水从眼角一直滑落到地面上，然后他静静地闭上了眼，强烈的痛觉使他不能动弹，他心想，这就是死的感觉吧，他们都说人在一瞬间就死了，可是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
虎子感觉自己还有知觉，他抬起来眼皮，眼前是猩红色的一片，一切都变成了血一般的红。
这就是天堂吗？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个残酷的地方。
虎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拼命的眨了眨眼，眼角处几滴眼泪又流了出来，然后眼前还是那片土地，龙湖寨的大门已经被彭德怀元帅攻破了，自己身边是一群被炮火炸的连模样都看不出的人们，可能是自己人，也可能是小鬼子。
虎子想站起来，他想告诉大家自己还没死，自己还活着。
可他发现自己办不到，原来自己的身体从膝盖以下都被轰成了肉泥，膝盖那里的血已经流干了，有个脓包，虎子摸了一下，疼的嗷嗷直叫。
然后虎子看着眼前的一切，发呆。
（全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