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时,拿的青菜瓜果已经塞满了整个后箱,而二姑姑还要拿两大袋花生来,说一袋给侄子,一袋给阿姨。高敬鸿不接,她就佯装生气了说你拿那么多东西回来给我吃就不许我拿点自己种的花生回去给你吃?人家阿姨特意送我回来,我不该拿点自己种的东西谢谢人家?
客家妇女就是这么纯朴!
高敬鸿理解她,也就没多推让,全部接了。
回程已经彻底是走夜路了,彭美珍没有走惯这条比323还难走的省道,简直是挂在北湖岸边峭壁上的一根羊肠,又小又窄,坡多弯急的,便全神贯注地看路,开得很慢,就一直没有说话。而高敬鸿除了感于二姑姑过着还像家里二十多年前过的农耕生活替她感到生活比较劳累之外,下午偶然见到的那个臃肿的身形也总是还在眼前晃来晃去,搞得他很累。他微眯着眼假寐,但脑子却格外清醒。
他也想过,有没有必要在班级群里和她打个招呼?或者问一下下午她是不是真的去过体育馆?或者那个不是她呢?只是有点脸型相像的陌生人而已呢?如果真的不是她,那么脑海里那个婷婷的身影就不会被赶走,那么这个中年妇女的影像就不会再盘踞于自己的脑海。但很快他又否定了主动联系的想法。毕竟这么多年相互都没有打扰过对方,跟她说什么好呢?已经陌生那么多年了,什么都不知道,都无从谈起;而更重要的一点是,想知道她的情况拿来做什么?不是更添堵吗?且现在自己处在这样的境地,她要是问起来要怎么回答呢?婚姻,事业,好像都是那么不如意。所以现在再联系,有必要吗?毕竟不是普通的同学关系——曾经不是,现在也不认为是。
之前也听一些同学和老师聊过她的情况,说是高考超常发挥,上了个大专,在广州读了三年,然后回来就直接进了某机关单位。人长得好,工作又好,家庭背景也好,这样的女孩在小县城里是最吃香不过的,但是她却一直没有婚嫁;说有男朋友,但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后来都要奔三了,才在家人的张罗下结婚了;还说是没有办酒,是旅游结婚的。——但是这些都是听说,没有人再见过她,她也不参加同学们的任何活动。而他也是自从高中毕业后就很少回来,回来也基本不参加这样那样的同学聚会,所以知道的情况很少。
暑假去阿李家那次听同学们说得比较多点这个那个同学的情况,也包括她的那些,跟以前知道的差不多。说的同学也都不是直接从她那知道的,还是听说!但那个同学、现在在市里某中学教书的杨老师,他母亲和她的母亲是同一个单位,所以这样传来的话应该可信度还可以。那次听杨老师这样说起她的情况,他有过霎那的想法想去单独找杨老师多聊下,多了解下她的情况,但是和杨老师一直就不熟,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起;之前两人的事情闹得那么沸扬,多年没有音讯,突然冒出去打听人家情况,只怕产生什么误会,所以终于也没有去了。
非常意外,竟然在这样的一个时间那么偶然地见到了——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回来半年多了,既没有特意去找,也没有刻意去回避,但是就跟以前一样的遥远,好像都不是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根本就毫无音讯的,也更见不到人影,但是就这么突兀地见到了,还是这么不设防的场所……
还沉浸在乱糟糟的思绪中,偶尔发现车子似乎没有走动了,高敬鸿抬眼看去,原来车子真的停了下来,就在省道旁边那个偌大的淡水湖边。这个湖源江人叫它北湖,区别于县城南向往韶关方向的另一个叫南湖的大水库,因为它地处县城北边。回古桥的省道有三分一路程是绕着这个湖跑的,可见它还是有那么大。北湖还是源江河的水源地,源头就是拦起的高坝做了个规模在全省都数一数二的水电站,水坝起闸收闸就决定着源江河的水流的大小。水坝下边有一段河流湍急,被开发成了漂流胜地,继而发展成了旅游宝地,整个旅游区和县城就连成了一片,带动县城北向一大片的旅游相关产业,所以节假日的晚上也一片热闹。彭美珍就把车子停在尚靠湖边但是又挨着旅游区的北湖郊外公园里。
见他看来,她关切地问:“睡着了吗?”
他摇摇头,摁下车窗,深呼吸着夜晚带着水汽的冰凉空气。
“你皱眉了,”彭美珍看着他说,“想不开什么事情啊?”
高敬鸿开门下去,关了门靠在车头那斜站了,那里车头还挺暖和的。等彭美珍也下了车走过来,他看看漫天星斗的夜空,悠悠地说:“您能想像到在脑海里存放了十几年的还算美好的印象被一个陌生的你不想接受的影子击得粉碎的心境吗?”
彭美珍担心地看着他,只摇摇头,不言。
“我现在就是这个心境——糟糕透了。”
彭美珍点头,“我理解你。你看到周丽琪了。”
高敬鸿哑然失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下再见,而彼此都不是当年的样子了吧。十几年没变的那个印象,没了!现在充斥我眼前的,全是那个中年女人!我不想承认这个就是她!我真宁愿我再没有见过她!”说着都不知道哪里不对的感觉,使得他气难平。
彭美珍知道他其实是难受,只是他自己没有那么去承认罢了,于是打算给他把情绪疏通,就开始问:“很久没见了吗?”
“18年。你说久吗?”
彭美珍没想到是这么多的时间,很诧异:“这么久啊?”
高敬鸿长呼一口气,“确切地说,是17年又5个月再多13天。”
彭美珍惊异了,“记得这么清楚?不是天天都在算着吧?”
高敬鸿哭笑不得,半闭了眼晃头,“清楚记得最后一次见面的日子,也记得今天,一推就出来了。”
“最末那次的见面给你触动很大吧?”
“那次——不算吧?没有说话,就在教室里,看到了而已。”
彭美珍确实有点不懂,“你也是啊,既然18年来都不见面,什么东西都应该放下了吧?为什么今天就见了这一面就这么激动啊?”
高敬鸿看着辽阔的湖面,牵牵嘴角,“不管我承认不承认,她都是我人生历程中第一个高坎,并且是没有顺利地跨过去的坎;没有跨过去,摔了个大趴叉,很惨,”他看回身边的女人,“而且,她明明是那个设置高坎要我跨的人,却眼睁睁看着我跨不过去摔得那么惨,却还一句慰问都没有,掉过脸就闪开了。是,虽然我是、只用了一年的时间重新爬起来,也大致修补了摔倒留下的缺憾,但是心里被挖开的伤洞真不是那么容易修补的。”说着难免叹气,“因为那个阴影,我大学期间都不敢谈恋爱,不敢接近女孩子,不敢接受她们的好意。我就像个苦行僧,无欲无求地,除了上课学习就是参加活动,做兼职,搞比赛,把自己的时间压得满满,天天打仗似的。我怕任何一个女孩子的接近,也不敢去亲近任何女孩子。大学四年就这样单下来的。同城读书两年,她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而那前后几年的时间里,我一直以为她终究会联系我,她至少给我点信息,无论什么样的信息!但是什么都没有,杳无音讯!一直到现在,还是我看到的她。你说,她是不是应该欠我一个说法?”
彭美珍听着他的诉说,渐渐地靠近他的心,开始为他心痛。“你既然这么在乎,她不找你,你怎么也不去找她呢?”
高敬鸿提高了一点声线:“我是在她面前狼狈地摔个狗啃泥而被她弃之不理的,我拿什么东西回去找她?我的自知呢?我的尊严呢?何况成绩出来前我找过她的,她根本就不给我任何回应!”
彭美珍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和她听到的小城里传说的很不一致啊。“为什么会这样呢?都和我听到的不一样。”
高敬鸿哼哼,“不一样?你听到的是什么样子的?”
“很美好的爱情故事啊,当然你是被牺牲的男主角,为了帮助她你给她补课你在医院照顾她,然后她考上了大学,而你却落榜了。”
高敬鸿仰天失笑,收回头来认真地点了点,“这个也是事实,但是只是高中阶段的那一段。那些个我基本都不记得了;之后的,我更是刻骨铭心。我用了好多年才完全放下,我费了好多年的心力说服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事情,所以我才能接受新的感情开始正常的生活。回来之前我从来没有打算再见她,我也不想再见到她。暑假同学小聚有人提到她的情况,我本想多了解下,但是终究说服自己不再去关注,因为很清楚过去了就过去了。但是,她却还是冒了出来了,你说为什么?”
彭美珍联想到自己,自己和这个男人的故事何尝不是这样,自己的感受和外人知道的表象很可能都不是同一致的;自己铭记的,只有自己知道。清楚了是这样的逻辑,她也就理解了他为什么对下午见到一面的老相识会这么地耿耿于怀,为什么他连小学初中那个他不认为是恋爱的故事都娓娓道来了,却唯独对高中那段最为人称道的早恋佳话一再地避而不谈,原来他被伤得那样深!她走过去挨着他站立了,紧抱住他的胳膊。
高敬鸿揽住她用下巴在她的发顶摩了摩,“你知道,前几次你都提出想听我讲那段事情,我一直没给你讲;不是我不愿意给你讲,是因为我压根都不想去提起。那就是个疼了许久许久才结好的伤疤,我不想去揭开,不想去面对那个曾经的疼痛。但是今天,伤疤被她哗啦地一把撕开,我不想面对都不可以了——你还想听吗?”
彭美珍认真地点头:“当然。”因为湖边风大,吹得人有点冷,两人便回到车上,开着暖气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