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了寒冬的凛意,随风吹来的春暖格外柔和,宛若上好的绸缎般丝滑。夕阳下的山头上那些新出的嫩绿也同落阳娇红了脸颊。暮时温度比较白日清冷许多,等到夜晚仍然可以感到冬季的寒意。
聂庄静静坐在山头,望着天边。
他忘了这是自己看到的第几个日落了,树叶黄绿替换怕是已超双手的数目,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有十二年多了吧,日子过的千篇一律,安然自得,时间仿佛因此流逝得如同眨眼功夫。
闲暇之余,聂庄总喜欢来这里,坐在悬崖边上望着滔滔大江,迎面吹吹淡淡黄泥味的江风。这个习惯养成让人摸不清究竟几何时,或许从刚随无名来此便开始了吧?
仰头灌一口酒,全身暖意涌上,聂庄眼神朦胧,望着手上摇晃的酒囊袋子。这酒是从无名私藏处偷拿出来的,事后他八成又要气得跳脚,在自己面前嚷嚷半天。
想到这儿,聂庄忍不住又心里骂了几句无名,好歹这些美酒都是自己大老远从各个有名的酒坊帮带回来的,喝了一口跟要抢了他媳妇似的。
随后聂庄习惯性地摸着兽牙项链,神游万里。
当年险些丧命于兽蹄,无名千钧一发救己一命,之后便带着昏迷不醒的他来到了这片近江的山林,一呆即十二年。
醒来时,睁眼见到的就是无名那张笑眯眯的脸,还厚颜无耻地说了一句:“徒儿,你终于醒了啊”。
虽然和无名从未行过师徒之礼,但不情愿的聂庄慢慢适应了他喊自己徒儿的不要脸,毕竟十二年里自身的所有本事,全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一开始的三两年时间里,吃尽了练功苦头的聂庄绞尽脑汁想摆脱无名,本以为这些年来自己的脚底速度练得够快了,可还是被他拎小鸡似的抓了回来。
无数次的尝试,无数次的失败过后,生无可恋的聂庄只好认命了。好在后来无名良心发现,偶尔放自己外出游玩一段时日。
外出游玩的时日时长时短,无名带他来到的是块陌生的地域,聂庄这些年在外打探消息,得知脚下这片土地是南青的王土,离仙阳远有一海。
思绪至此,眼前的天边渐渐浮现出那张陌生又熟悉的容颜。从起初难以忘怀的清晰可见,到现在隐隐约约的模糊不清。
不知道她现在可还安好,长大后的模样变成什么样了?
十二年过去,自己也没去东海找她,应该忘了曾一直被她唤作聂鼻涕的人了吧?
聂庄自嘲一笑,摇头晃脑,饮尽酒水,奋力将酒囊扔下山去。
一道身影划过,轻而易举把酒囊抓回,随后一屁股坐在聂庄身旁,没好气道:“你这臭小子,偷喝完就想销赃?”
聂庄尴尬一笑,神情不自然。
眉发微霜的无名看上去今天心情似乎不错,出乎聂庄的意料,没像以往那般暴跳如雷,淡定地收好酒囊,又从腰间取下一个酒葫芦,痛饮一口,还不忘长呼一气,瞧得聂庄眼巴巴,直流口水,立即酒瘾又上了心头。
“想喝?”
无名悬着酒葫芦,晃动了一下。
听见其中酒水晃荡声的聂庄使劲点头。
“喏,接着。”
无名大大方方地将酒葫芦抛向空中。
聂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取,却又让突然出尔反尔的无名给夺了回去。
“喂!说话不算数可是为老不尊的!”
“造反了?”
“……”
“又不是不给你喝,你抢得到就给。”
“当真?”
“当然。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就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嗯?你刚才嘀咕什么?”
聂庄傻笑回应,忙摆手不停,态度十八变,“没什么没什么,您听错了。”
“您老看,咱们开始?”
眼眯一线的无名喜笑道:“好啊。”
气氛蓦然一沉。
聂庄率先出手,单手成勾,直驱而向酒葫芦。
无名轻动手臂,不偏不倚躲过,恰在此时,又一只手爪悄然袭来,牢牢抓死酒葫芦上侧。
无名淡然一笑,松开握紧酒葫芦的手掌,双指屈弹,击点于聂庄的手腕,内蕴力道使得其整个手掌瞬间麻痹,失去知觉,不由自主松开。无名趁机夺回,原地坐着转身,仰头饮了一口美酒。
眼见之,聂庄一阵烦闷,揉了揉手腕,再度出手。
一刻过后。
“小子,酒所剩不多了,再抢不到就没得喝咯。”
不知第几次没让聂庄得手的无名得意洋洋翘着二郎腿,悠然枕在地上。
被戏耍得七窍生烟的聂庄冷哼一声,懒得理睬,酒没喝到气倒受了不少,看样子,他是不念想去抢酒葫芦了。
然后,聂庄下意识地伸手往后一接,是那个酒囊和那个酒葫芦,这下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无名,只听后者说道:“回去装满再上来,今日让你喝个够。”
聂庄将信将疑,一脸你丫的死老鬼又准备耍什么花样的表情摆在那儿。
兴许是胳肢窝痒痒,无名边挠边道来:“咋了,平时没得喝偷着喝,现在让你喝反而不要了?”
小伙子还是一副打死不信的神情。
“他娘的,跟个娘们似的磨磨蹭蹭干啥呢!还不给我死去盛酒来!”
见聂庄一副死活难以开窍的模样,无名拽起脚底的布鞋,嗖地往前者脸门扔去,吓得他一溜烟儿赶忙跑路,还听到一句豪言壮语,或许前面无名的戏耍真的把酒瘾上头的聂庄给气坏了。
“你个狗屁倒灶的无名,要敢再耍我,看小爷我不日你仙人的板板!”
闻言,气得无名暴跳而起,撩起脚上另一只布鞋,使劲儿砸向远方,未几,便听见挨了个正着的聂庄叫嚷,气冲斗牛的无名气骂道:“有种的你小子隔会儿别跑来见我!那酒你也甭想喝了!”
聂庄还是提心吊胆地拎着东西回去了一趟,无名倒也没不让他喝酒。
不过还是免不了一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劈头盖脸。
二人便这么你无言我亦无语地坐在山头,静静喝着酒,各有心思。
打破沉默的,是无名先开的口。
“你随我多年了吧?”
“嗯,十二年多了。”
“明一早,你下山入世吧。”
聂庄瞪大双目,难以置信地望着无名。
“该教你的都教给你了,差不多是我离去你下山的时候了。”
以为无名在说笑的聂庄莞尔一笑,“我还以为你酒量很好的来着,没想到现在就喝醉开始说胡话了?”
把玩着酒葫芦的无名促狭道:“怎么,随我这么多年,难道舍不得了?”
聂庄不屑地呸了一声,还很不给面子往地上重重吐了一口唾沫,“奶奶的,小爷我可没有断袖癖好!”
无名一笑置之,竖起三个手指头,说道:“入世后,如果你能渡过地藏菩血体这一生死大劫,就去办三件事。”
聂庄吓得连忙起身,惊道:“你来真的啊?”
刚说完这句话,脑门就被无名拍了一巴掌,“跟你说正事呢,给我安静点儿!”
“……”
无名弯下第一根手指,道:“第一件事,去找到九罡风珠、无名火、太清雷灵、玄女之泪、伏羲神木、刑天神泥、通天锁妖塔这七样东西。”
不顾聂庄,无名再而道:“第二件事,得到五行之源。”
“第三件事,阅尽天下武学。”
聂庄一脸茫然的神情。
似乎清楚聂庄所想,无名笑道:“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于是,聂庄没再过问此事,他了解无名的性子,后者不想说的东西,自己再怎么软磨硬泡也没有用。
聂庄躺在草地上,左手枕于脑后,右手拎着酒坛子,微微迷醉,凝望着繁星璀璨的夜空,聆听着一些不安分的昆虫嗡鸣,心神安详,没由来想了很多,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浮现在脑海中,有苦有乐。虽说这些年来跟随无名学武修术,日以继夜地勤加练功,日子多的是枯燥,起初或许还有些怨恨,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聂庄也渐渐适应了,今晚无名跟他说的这些话,反而让他很不习惯,以前不管自己使出什么鬼计俩,都逃不出无名的五指山,可明日他就要与无名分道扬镳,光想想就觉得像在做梦一样。
胡思乱想了半天,聂庄突然侧过身,叫了一声无名,问了一个白痴的问题:“无名,你知道我父母是谁吗?”
这本该是无名不得而知的事情,但他却重复了先前的一句话,意味深长道:“我说过,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聂庄撇了撇嘴,只当无名不懂装懂地卖关子真没趣。
无名没哐人,说今晚让他喝个痛快,聂庄便又回去了一趟,抱着十几个酒坛子和无名一直喝到了深夜。
两人就这么默然半卧在山顶,不曾再有过言谈。
最后,聂庄醉得不省人事,席地而睡。
无名沿着山间小道回到小屋。小屋不大,与常人家相差无异,后边是个菜园,算是整日无所事事的无名唯一的闲情雅致了。
在屋前长着一棵樟树,自从被带到这里后,聂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树干刻一条身高线,痕迹明显,树皮被划破了不少。
此时,树下蜷缩着巨大一团乌漆马黑的肉块,听闻动静,一双碧绿光亮的眼眸犹如灯笼般投射过去,见到回来的是老熟人,又趴下继续瞑睡。
进屋没多会儿又出来的无名点亮一盏灯,搬了一把摇椅,盖着一张毛绒兽皮躺在门口,梦中他不知说与谁听,呢喃道:“明日你随他一同下山吧。十年后,要去哪里都随你。”
夜中有道庞大的漆黑魅影猛然惊现,绿眸莹光闪烁,像极了夏日的两只萤火虫,不停地打转。
屈身千载,终待此时。
第二天,清早。
大醉而醒的聂庄回屋,不见人影,屋内只留下一个包袱。
聂庄背起它,下山前,他在小屋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下山后,后知后觉的他方才发现。
今时南青乾元二百八十一年,即仙阳符元四百年。
山上已然十二年,山下方过六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