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祯寺近两年出了两个捣蛋鬼。
大捣蛋鬼便是闹得清祯寺鸡犬不宁,一大一小一起那就得鸡飞狗跳。
大捣蛋鬼叫聂庄,净心方丈一把屎一把尿扯大的孩子,闲来无事总喜欢跑到佛堂胡闹,让那些有口无心念经的和尚们更是有口无心。
每当如此,净心方丈都会揪着聂庄的耳朵,叫他去面壁思过,罚抄经典,无忧无虑的他依旧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儿,不见改过心思。
此外,聂庄隔三差五地去敲钟,直教和尚们拍脑门头疼。敲钟是好事,可那也得敲得准点。聂庄反其道而行之,整的和尚们成天无精打采,昏昏欲睡,饮食作息规律全乱。
俗话说事不过三,聂庄的屡教不改,饶是脾气好到不行的老方丈也忍无可忍,第一次重语训斥,用戒尺狠狠打了聂庄百下,处以三罚:禁足七日,抄《修多罗契经》、《因缘》十遍,罚扫寺院一个月。
自此过后,聂庄不敢再犯。
小捣蛋鬼叫鱼雁,山下人,与聂庄青梅竹马,经常跑到山上找聂庄玩耍,偶尔还会一起下山去潼关郡溜达。
两人凑到一块去,连心境古井无波的老方丈都得瞪大眼睛提起心眼小心他俩活宝,生怕他们干出什么好事来。
可怜的方丈一把年纪脱齿,镶嵌的一排假牙好几次被两活宝藏这藏那,叫他一把老骨头好找。更甚,有一次还被两个捣蛋鬼拿去当磨刀石了!
两捣蛋鬼连净心方丈这些老字辈的都敢折腾,年轻的一辈更不用说,隔三差五有人跑到净心方丈跟前诉苦。
大小捣蛋鬼虽然无法无天,但有分寸,自然不敢过雷池半步,寺里害怕两个小家伙的和尚是不少,可哪个会真厌恶两个孩子的?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寺庙怪事少了,这可是个好消息。
光头们误以为他们在暗地里谋策着什么鬼主意,一番探查后,才发现原来是老方丈前些日子下山带回一棵枇杷树苗,交给了聂庄和鱼雁种植。
两个小家伙天天蹲在枇杷树苗前傻傻盯着看,生怕它死了。
“鼻涕,你说好些天过去了,它怎么还只有这么点高呀?”
从那天起,雁儿口头上挂着的鼻涕成了聂庄的绰号。
“不晓的。净心方丈告诉我要定期给它浇水施肥,它才能长高,才会开花结果。”
“哦,原来这样。”
聂庄抹了一把口水,馋道:“雁儿,我跟你说啊,枇杷可好吃了。上次有位婶婶上山带来一些香甜的水果,她家在盛产水果的水嵩乡,里头就有枇杷,我尝了好些个,味道极美。现在想想都馋。”
“真的吗?”
聂庄使劲点头。
鱼雁吮指遐想,她没见过枇杷树开花结果,以为自己从未吃过,可事实她早已尝过枇杷的滋味了。
“鼻涕,你刚才说要给它浇水施肥才会长高,对吗?”
“净心方丈是这么跟我说的。”
两眼放光的鱼雁天真烂漫地浮想,小手挥舞比划,神采奕奕道:“那我们多多浇水施肥,它不就噌噌噌噌噌地长高了?说不定开花结果了呢!”
聂庄一副我怎么没想到如此妙计的表情。
二人说干就干。
不懂门道的他们拼命浇水施肥,第二天却见到苗子叶子黄了许多,吓得二人张皇失措。好在砸锅卖铁的雷厉手段,让他们瞎猫碰见死耗子般地救活过来,可聂庄难免蒙冤遭鱼雁一顿暴揍,鼻青脸肿不说,妮子的揍人手段可让他胆寒十分。
江湖有条规矩,打人不打脸,踢人不踢蛋。
但鱼雁都做到了。
可叫悲哀的聂庄无可奈何,自此之后不得不在裤裆里塞些棉物,不然蛋踢坏了小兄弟不好让鱼雁以后给他生娃子。
“鼻涕,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照看好它,不然人家可就不跟你第一好了!”
聂庄担惊受怕好些天,每隔一会儿便跑去看看苗儿,上个茅厕解手都得到苗儿跟前,哪怕身在山下也雷打不动。
不过鱼雁有好几天没来山上了,聂庄有些苦脸,担心她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直到等到第八天的时候,正打算下山去登门拜访的聂庄总算见到鱼雁匆匆跑上山来。
欲言又止的鱼雁眼眶微红,最终还是撇撇小嘴,勉强朝聂鼻涕笑了一下。
能再见他一面就好,可以多和他呆一会就好。
“谁欺负你了?”
察觉到异样的聂庄几分怒气几分担心。
鱼雁微微摇头,轻声道:“没什么,就今天早上起床眼睛不舒服,上山的时候烟气太大,眼睛熏到了。”
“我得去瞧瞧枇杷长得怎么样,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
粉雕玉琢般的鱼雁揉揉眸子,立即变脸跟变天一样,很不淑女学市井痞子打架前那般磨拳,瞪了一眼小聂庄,故作恶恨道:“哼哼,有你好看的!”
聂庄心惊肉跳,咽了咽口水,明面故作镇定,拍拍胸脯,信誓坦坦道:“如果有一片叶子黄掉,以后咱们成亲后我睡地下!”
“谁要跟你成亲。”
她没由来翻白眼,嗔哼一声甩头就走,蹦蹦跳跳。
聂庄急忙后脚跟上,嘴巴叨叨个不停,把近些天趣事说与她听,手舞足蹈。
今天她不知为何,拉着他山上山下跑,玩遍往昔好玩的,甚至还叫他背着个锄头在这个笋早已成竹接近初秋的时节挖笋。
到最后玩累了,两人坐在大石块上,晃着小腿,看日落。
他隐隐约约直觉到了些什么,他不问,于是就陪着她一直沉默地坐在石头上静静地看日落。
日落了,很美。
火烧云红遍了半边天。
眼睑缓缓垂下的鱼雁打破沉默,“聂鼻涕,我要走了。”
两人沉默时候预想过千百种可能的聂庄小脸伤心样,低头转动手中的红红辣椒,忐忑问道:“要回去了吗?明天还来么?要不在客馆睡吧?”
眼眶红了一圈的她微微摇头,走之前从袖中拿出一条她这些天亲手制作的兽牙项链,帮他挂上,大胆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在耳边带有抽泣声轻说二字:“再见。”
她走了,走远了,他还傻傻地坐在原地,不知所措,一只手缓缓抬起摸了摸脸颊上依有湿漉漉触感的地方,是她瓣唇落处。
他沉默中爆发,疯了一般往她消失的地方追赶而去,可到了大门的时候,又停住脚步,怔怔地望蜿蜒上山而来的台阶小道,嘴巴张张合合,想喊却又无法喊出口。
他强忍着哭声,后来放声大哭,哭到后面哭得无力在呜咽啜泣,他想下山追上她,可他晓得她已经走远了,不知往何方去追。
这是他第一次哭得这么伤心。
之后,上山下山的人看到一个小男孩就这么一直站在门口,一站便是站到了晚上,紧紧握着胸前的兽牙项链,纹丝不动。
今日是农历七月十五,轮月猩红星稀,万里无云。
寺里的和尚们有些忙活,举办普渡会,祭祀孤魂,山下潼关郡虔诚信佛的人纷纷来到,求一张驱邪避鬼的符文。
寺里佛经咒语呢呢喃喃,让人听着琢磨不透在诵念什么,倒是有种让人安心的玄妙之感。普渡会少不了净心方丈他老人家的主持,一个接着一个为世俗人求符也不见得不耐烦,可不知何时,手中窜着一百零八颗的佛珠莫名断线,佛珠洒了一地。
老方丈望着滚落一地的佛珠脸色凝重,他身旁的一些人则好心地手忙脚乱捡拾掉落一地的佛珠。
向来古井无波的老方丈掐指一算,大惊失色。
山周被世人称之为佛气的云雾骤散。
从未见过年过百岁的老方丈脸色如此难堪的寺庙之人骤然感到山间狂风起啸,成无形旋风,那旋风中心似乎就在寺庙大门外不远处,整个寺庙瞬间钟铃阵阵乱响,风声呜呜怒号,树枝折断,尘土飞扬。
老方丈脚步一迈。
第一迈,一丈。
第二迈,五丈。
第三迈,过十丈。
三迈步,一气呵成,身影如风,直往大门而去。
一干人目瞪口呆,随即耳闻如雷轰炸响,前方寺门墙壁倒塌,几座殿阁破碎,再见老方丈身子倒飞回来,砸在台阶上,口吐一口鲜血。
众人惊慌,旋即再见一暗红如火如天坠星火的流光自山间飞射而出,往东南方向飞去,山中狂风戛然而止。
衣衫破烂不堪的老方丈重伤昏死之前艰难吐露四字:“地藏…菩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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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一带出世一位流浪汉,为人喜好酒肉穿肠,穿着邋遢,不知几年未曾沐浴,身上气味奇臭无比,嗜好调戏良家妇女,坑蒙拐骗偷,杀人杀生不眨眼,所经之地皆被当地官府通缉,却屡屡逃过官兵捉拿,百姓不得安生。
今日饥肠辘辘的他经过一块农家田地,趴在地里偷吃瓜菜被农夫发现,农夫喊来乡亲父老拿着务农傢伙追了十八条街,上气不接下气,愣是让他跳进鱼塘里方才躲过一劫。
从鱼塘爬出来的流浪汉抖落身上淤泥,忽然抬头夜观月色,眯眼观望,身形一闪,便蓦然地腾空飞去,直掠西北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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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关城门外是一块人烟稀少的地域,穿过几片山林,再往前就是飞沙走石的沙场了。
一辆马车匆匆出了潼关郡,扬起一阵飞尘。
作为马夫的老伯目不斜视,手握缰绳,听到这一路上的呜咽啜泣,不由得心中叹息。
当离城之时,天生聪慧的雁儿问他们还会不会再回来,老陈沉默良久,微微摇了摇头说不会,她便怎么也不肯离开,老陈在门外劝慰半天,终于见房门打开,她只说离开之前要去一个地方。
老陈哪会不清楚雁儿要去的是哪里,能劝动这位小祖宗实在不容易,今日一别,恐怕是雁儿和他这对青梅竹马最后一次见面,于是当场毫不犹豫点头答应。
他老陈身为轩辕一氏的下奴,低微卑贱,说难听些,他自己的生死,轩辕氏那些人岂会理会?
或许老天爷可怜,让他分配到了一个好主子,视其如家人,日子过的比其他下奴好的太多太多。
这些年,不成家室膝下无子无女的老陈早已将雁儿视为己出,此下听她泣声,甚是心疼,想出言安慰,又无从开口,只好默默驾车听着。
老陈以为随主子从轩辕氏除名后,便会一辈子定居在此,可前两天突然从按理而言早已无所瓜葛的族里传来密函,也不知是何事,竟使得主子十万火急出门前只吩咐了他一句“若我半旬不回,带着雁儿离开此地,去东海寻找晏姑”。
这半旬以来,老陈每天忧心忡忡地坐在院内,盼望着主子能早些无恙归来,此事他不敢与雁儿说起。
可半旬过去,不见人归,无奈之下,老陈只好遵照主子的吩咐,赶快带着雁儿离开,去那千里之外的东海。
车厢内呜咽泣泣,车厢外马夫默然。
直至夜幕时分,马车一路行过七十里到了青苍镇歇脚,老陈停车随处找了一家客栈,订两间客房。
待到老陈走到马车旁说话时,车厢内的小女孩这才止住哭声,红着眼圈下车,噌噌地跑进客房,闭门不出。
饭时,老陈又大费口舌哄着雁儿许久,方才让她吃了些东西。
月色猩红,万里无云。
二更时分,整个青苍镇震颤。
号笛惊响,全镇灯火一霎那通明。
“兽潮来了!”
“做好防备,快!”
“……”
尚未入睡的老陈听闻动静,立即赶至户外,登足客栈楼顶,饶是以他多年的见识,凭借猩红月光,望到从南北两面犹如大江涛浪汹涌奔腾而来的兽群之时,深吸了一口冷气。
数目恐怕不下万头恶兽!
场面比起草原上的万马奔腾还要来的汹涌。
倘若南北两面两波兽潮径直冲来,青苍镇必然难逃一劫,所有人都要被践踏成肉泥。
老陈急掠而下,一般每家客栈都会设置一处地窖用来藏酒,他打算带着雁儿藏入其中,好歹有一线生机。
可就在此时,他忽然见到一道暗色火芒从天空飞掠而来,而目标似乎正是脚下这间客栈。
暗火气势如虹,老陈如临大敌。
等他看清来者,绷紧的神经松懈,难以置信地望着置身火焰中的小男孩。
头发与双眸赤红的小男孩悬空而立,微笑着朝老陈点点头。
仿佛心有灵犀的雁儿突然从房门冲出,当见到完全变了模样的他时,蓦地再次红了眼圈,欲哭无声,傻傻地愣在原地。
小男孩身上暗火陡然消失,他飘然向她,猩红如血的眼眸露出一丝清澈,微微一笑,“一个人这么走了,也不怕没人陪你玩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哇地一下哭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他,哭成了一个泪人,撕心裂肺。
周围安静,除了外边的骚乱,只剩下她的哭声,愈发渐弱。
“我会在这儿等你回来。”
他轻轻抚着她的三千青丝,而后又柔声道:“如果你不回来,我去找你。”
扑在他怀里泣不成声的她嗯声点了点头。
然后他递出一个半途在潼关郡一家小摊上拿来的火红辣椒雕饰,轻轻为她戴上脖颈。
鱼雁捧着静静躺在手心的雕饰,抬头而望。
聂庄扮了一张一如往常那般的嬉皮鬼脸,然后说道:“既然你都送给我兽牙项链做定情信物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不送你一个太不像话了。当然你可别嫌弃,路上赶来匆忙,没那么多时间挑件好看的。”
“不知羞,人家才没有送你定情信物了呢……”
鱼雁破涕而笑,撅了撅嘴,看着手中的雕饰,呢喃念叨他好几遍的傻瓜,但见他模样与平时判若两人,睁大一双好似能言善道的水眸,好奇地盯着他瞧。
聂庄莞尔一笑,见她一脸询问的神色,了然她所想,轻声道:“知道你想问什么,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但至少此刻看来不是什么坏事。不过,我想这个状态恐怕维持不了多久,等会我会出去为你开路送行。”
语色与年龄不仿的聂庄转向望着老陈,“陈伯,等会我去挡住兽潮,你便带着她和青苍镇里的百姓逃出去,千万不要停留。”
望着聂庄沉默许久的老伯几番思琢,脸色凝重地点头,坦然道:“若雁儿和我不再回潼关郡,你可以到东海来找我们。”
聂庄轻轻一笑。
“我走了。”
眼中闪过忧色,她小手突然紧紧握实他的手心,但还是不舍地松开。
他转身化作一束暗火,飞掠出青苍镇。
她哭得连道别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直在那哽咽着,静静望向他离去的方向,一如几个时辰之前聂庄那般,不言不语傻傻站在原地,手里紧握雕饰。
其实他没对她说实话,这一去,九死一生。
半个时辰过后,当确认她离开安全,浑身鲜血的他终于松了那一口死撑的气,软倒在地。
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弄明白为何今日会变成这番模样,体内那股暴躁的力量又是怎么回事,至少这样才能死得瞑目嘛。
不过他觉得能让她安然无恙,也就释然了。
哪怕今后再不相见。
意识渐渐模糊的他本以为要死在兽群的踩踏,仅剩的一丝意识下,视野里出现了一道身影,而且还听到他不要脸说了一句。
“春秋千回,徒弟,你可让为师好找啊。”
即日起,清祯寺里失踪了一名法号法慈的小和尚。
仙阳后史记载:符元三百九十四年,西北兽乱之凶猛,百里疮痍,百年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