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并不算凉,但仅着单衣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梁斌依旧觉得很冷。从警二十载,梁斌绝对算不上什么好警察。他曾经也仗着权威横行一方,对别人颐指气使,也曾受过窝囊气,在权贵面前委屈求全。所以面对孙若寺的羞辱,梁斌没有动怒,他知道自己只能忍,忍到那位富家大少爷真的把自己当个屁给放了,或者忍到他偌大孙家毁于一旦。显然,前者的发生的可能性要相对大很多。
梁斌紧紧地攥着手里的钞票,他告诉自己这是对方给的封口费,只要自己老老实实就不会有事。然而当一道黄光从后袭来的时候,梁斌悚然一惊,竟是动也不敢稍动。汽车轮胎迅速地碾压过不平的乡路,避开了梁斌呆立的身体驶向远方。
梁斌自我安慰地笑了笑,随即拨通了一个号码,他前一刻还在笑,下一刻就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恐惧的情绪,大吼道:“你们他妈来了没有?啊?这都多久了,你们在哪了?”挂断电话后,他有些哆嗦地点起一根香烟,一步一颤的继续向前走去。
突然,激烈的狗吠声从身后传来。梁斌回头只看了一眼,就立刻丢掉烟头撒腿狂奔。他能够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混乱,自己的步调根本没有节奏可言,但现在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只要能让自己多跑几米、快跑几秒,他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此刻,他觉得口袋里的枪好累赘、钱包好累赘,他甚至希望自己可以不穿衣服裸奔,只要能快一点,再快一点!乡路没有路灯,土地也不平整,所以梁斌奔跑的步子有深有浅,远远望去就像一个瘸腿的疯子,不顾一切地向前向前。
当两条黑色的巨犬从农田中蹿出的时候,距离梁斌的后脚跟竟只有半米之遥。梁斌回头看去,只见两条巨犬头颅硕大,满脸褶皱,宛如两尊黑色的杀神,正是被孙若寺称为“诺曼”和“昂”的两条烈性犬。梁斌不知道这种犬名为纽波利顿,但也能看出它们并不以速度擅长,但奈何自己平时好吃懒做,如今真要赛跑,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
绝境之下,梁斌掏出手枪连开两枪,然而在双方均作奔跑运动的情况下,未经瞄准的射击连狗毛都没有打掉几根。最让梁斌惊愕的是,此刻枪鸣,两条狗却毫无惧意,反而被激发了凶性一般,咆哮冲锋。
眼见情势危急,梁斌怒喝一声,停步转身,在一条獒犬扑向自己的时候冲着狗的腹部连开两枪。血花在“诺曼”的腹部绽放,但这条獒犬非但没有立刻丧命,反而更加凶狠地将梁斌扑倒,张开大口就欲咬下。梁斌抬手格挡,却被死死咬住手臂。手臂的皮肉被狗牙摧古拉朽般撕碎,滚烫的鲜血溅了梁斌一脸。浓重的血色之下,梁斌的瞳孔中也凶光毕露,他把射出全部八发子弹的手枪当作板砖,一下一下一下地砸在獒犬的头上。当“诺曼”在厮杀中不支先亡的时候,梁斌努力去摸左侧口袋中的弹夹,却发现自己的左手完全不听使唤,只有强烈的痛感如海啸般冲击着他意志的岸堤。
正当梁斌与疼痛对抗的同时,名为“昂”的獒犬也开始发动攻击。他用利齿咬住梁斌的右腿,竟一度将他拖行出三米距离。见目标人类没有强力的反抗,在斗狗场里曾经大杀四方的“昂”低吼一声,冲着梁斌的脖颈重重地挥下前爪!
“砰!”
枪声再起!一颗子弹从不知名的黑暗处袭来,瞬间贯穿獒犬的头部。子弹的威力之大,竟将狗头直接炸碎了一半!血肉模糊的獒犬应声倒下,沉沉地摔在梁斌身上。梁斌呻吟一声,却不敢稍动分毫。
这样的枪声,他之前分明还听到过一次。
如同两小时般的两分钟很快过去,梁斌艰难地推开了身上狗的尸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发动离开,却怎么也看不见开枪拯救了自己的那名枪手。
梁斌掏出手机,缓缓地按下了解锁按钮,正当他试图再次联系接应人的时候,一辆熟悉的马自达轿车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来的也太晚了吧。”梁斌靠在副驾驶坐上,有气无力的说道。
“我一路闯了十几个红灯才赶过来的。而且你为什么要私自行动,不是说好了由我们合作的吗?”孟继凯憋了一肚子火,但看到梁斌的惨状,终究还是用平和一些的口吻质问道。
“我惹上大麻烦了。”梁斌闭上眼,就像一个等死的人。
“怎么回事?”孟继凯怒其不争的叹了口气,道:“什么麻烦你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实在不行,还有王处……”
“是我摊上麻烦了,是我,不是你,不是王处,也不是大白鲨。”梁斌愤恨道,“如果换做其他买家,我根本不会害怕,大不了撕开脸皮拼命,我把他们送进牢房吃枪子我就能安全了。可这次,对方是我根本惹不起也扳不倒的人。”
“你查清买家了,是谁?”
“是谁?我告诉你,是孙家,孙老太爷还健在的那个孙家。”梁斌眉头紧皱,字字沉重,愤恨而又无可奈何,他说道:“我完了。”
孟继凯沉默了。身为曾经督察支队的一员,他当然清楚孙家的势力有多么庞大。而更可怕的是,他所知道的也或许只是孙家浮出水面的那部分显赫势力。他想不到任何激励或者安慰的语句,只能在缄默中开车向前。直到,一个人的名字划过了他的脑海。
“还有希望。”孟继凯说,“还有洛阳。”
“那个自顾不暇的小鬼?他和我还真是同病相怜……”
“他在四年前得罪的钟家只怕也不比孙家弱了,这么多年来不仅没有死,还先后扳倒了文鸣和王虎。”孟继凯见后面没车,立刻选择靠边停车,他掏出手机,对梁斌说道:“我相信他。”
一个小时后,孟继凯手里拎着一杯咖啡来到了住院部的天台,梁斌不情愿地跟在身后,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香烟。
夜风习习,掠过如水夜色,拂动着洛阳鬓边的黑发。他摸了摸头发,自言自语道:“该剪头发了啊。”
孟继凯把咖啡杯放在围栏上,打断了洛阳的闲谈,说:“很抱歉深夜打扰,不过我们遇到了一些麻烦,希望得到你的建议。”
洛阳双手抱着咖啡杯,感受着微微有些烫手的热度,问道:“我记得你们是被派来保护我的,怎么现在?”
梁斌是第一次和洛阳说话,见到眼前的菜鸟居然奚落自己,忍不住就要发火,却被孟继凯扯住了袖子。
孟继凯向梁斌解释道:“他还在生我的气。”接着,他转向洛阳,道:“白天的事情是我的用人有问题,非常抱歉。但是眼下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了,我身边的这位同事刚刚发现了重要的线索,但是他自己也在对方手里落下了把柄,情况十分危急。”
洛阳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他彻底收敛了情绪,平静地问道:“先说说他发现的线索吧?”
“我自己来说吧。”梁斌把手里的烟头扔下去楼去,指了指洛阳身上的病服,道:“天台有点凉吧,我们换个地方说?”
洛阳摇摇头,道:“我很喜欢天台,就在这里说吧。”
见病人自己都在不在乎,梁斌更是懒得客套,陈述说:“我跟踪了实施灭口行动的那个杀手,一直到了郊区的酒庄,我们查了一下酒庄的资料,最终确定那里确系孙家的产业。我潜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青年,他养了很多的烈犬,同时性格恶劣至极,经过我特情的反映,他应该就是孙家新任的家主,孙若寺。而实施灭口的那个凶手,应该就是孙家的首席高手,孙承。”
“孙家?”洛阳皱着眉头思索,确信自己并没有听到过这个家族的信息。他疑惑道:“具体讲讲?还有,怎样的势力才能被冠以家这种称呼?”
“我的理解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构建的氏族势力,拥有巨大的财富和强大的权势。”孟继凯描述道,“孙家的祖辈是海外华侨,改革开放时期回国发展,随后从普通的贸易公司做起,步步为营,最终成就了现在这种拥有多个产业龙头公司的商场大鳄。据说,孙家在沿海地区的地下势力中也算是雄踞一方。孙家的祖辈如今还在世的只有一位孙成国,孙若寺是他嫡传的长孙,在孙成国儿子去世后顺利继承祖业。”
“这么说,孙家和叶家或者钟家之间一定存在着难以调和的冲突了?”洛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样暗杀嫣然的行为也就解释的通了。”
梁斌脸上的愁云更重了一些,他掏出烟盒,却发现烟已抽尽。
“接着说吧,今天都发生了什么?”
“我潜入后被孙若寺发现了,我杀了他的几条狗,千辛万苦逃了出来。中途有人用狙击枪帮了我两次,但这个枪手的身份我没有掌握。”
“只有这些?”洛阳望着梁斌的双眼,目光明亮的丝毫不逊于星辰,这专注到仿佛看透灵魂的目光,让梁斌有些心虚了。
“只有这些,我现在很担心他报复我。”梁斌从警多年,自信已经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强撑着回答了洛阳的问题。
“孟哥,你的这位同事有没有撒谎。”
孟继凯深深地看着梁斌,叹了口气,劝说道:“老梁,事到如今,你再隐瞒些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应该相信我和洛阳。”
梁斌不甘地瞪着孟继凯,他知道自己这位同事极为擅长察言观色,眼下被当场拆穿,既感到有些羞耻、又感到格外的愤怒。“你让我相信你们,可你们一个是当年督办了我的民警,一个是刚刚工作两个月的菜鸟,我凭什么相信你们?与其指望他真的能给我建议,倒不如祈祷他能多活几天,不要死在我前面太早。”
“我根本不在乎你信不信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隐瞒毫无意义。既然孟哥知道了你的行踪,你不可能不把事情的一部分告诉他来稳住大白鲨,另一方面,对方既然能让你活着出来,想必也给过你承诺,让你保守秘密。无论他们采用的方式是威胁也好,贿赂也好,看似是让你选择了缄口不言。但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洛阳指着梁斌,冷冰冰地说道:“你得不到他们的信任。”
梁斌下意识地抓紧公文包,那里面,沉眠着带给他心安的五万块钱。他无法放弃自己最后的幻想,因为如果幻想破灭,他将失去自己的工作和荣誉,甚至失去自己的家庭……
然而,洛阳不近人情地抨击着他的幻想,说:“这无关乎你都做了些什么,仅仅在于他们没有必要信任你。把你彻底毁了,是对他们来说最有利的选项。”
梁斌向洛阳看去,目光凶狠如同厉鬼,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果不是给孟继凯一个面子,我他妈根本不会来找你这种东西。你以为自己算老几?我干警察的时候,你他妈还在吃奶呢!”
“够了!”孟继凯瞪着梁斌,直到对方转身离开。孟继凯对着洛阳,以疲惫不堪的口气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会这样。”
洛阳淡淡一笑,略作停顿后建议道:“孟哥,你看敌人的时候总是入木三分,但看同事的时候似乎总会走眼。有时候,相信别人只会害了自己。”
孟继凯怔在原地,一直以来信奉的某种东西,出现了裂纹。
早晨六点左右,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孟继凯被电话惊醒,他见铃声没有吵醒床上的洛阳,便捂着手机走到了走廊上,说:“喂?王处。”
“梁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