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是一阵风,我应该是一场梦。
绿言鸦翼般卷翘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我看了眼温慕言,他的身体已经只剩下上半身,而且也在迅速地风化当中,他始终闭着眼,嘴角是一抹淡淡的微笑。
“你为何双眼紧闭,不看她最后一眼?不会觉得后悔么?”
我忍不住出声问他。
“不看……看了就舍不得离开了……”
温慕言看起来精神不错,说话也不像先前那么艰难,需要好久才能吐出几个字来。
我知道,这仅仅是一瞬间的回光返照而已。
为了一个人,值得么?
我想问问温慕言,更想问问我的母亲。这样做,值得么?
我生来便无父无母,母亲在生下我之后就消失了,父亲?我从未知道他的存在。
我一定要找到我的父亲,当面质问他,为何负了母亲!我一定要找到他,扇他几耳光,为了母亲也是为了自己。我至死都不可能会忘记,每天出现在我梦中的母亲最后那个疼痛哀怨的眼神。
更不可能忘记,母亲消失时梦呓般喃喃自语的那个名字——九歌。
“天涯海角,我替你找。”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心中响起。
从记忆中跳出来,才发现长长的指甲已经嵌入了掌心三分,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该死的魔尊,阴魂不散。”我小声地咒骂,心里某个柔软的部分却分明陷了下去。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
绿言缓缓地睁开眼,双眼无神地看着亭子横梁上的画得惟妙惟肖的飞仙。
我真不知道该叫她看一眼温慕言还是不要让她看见他。
最后一抹金色的流沙散于空气中。甚至连地上的血衣都化成飞灰。
绿言最终还是没能见温慕言最后一面。
起风了,暖色的风涌进绿言的怀里,停留了一阵过后,消散无踪。
绿言和上官昊天同时恢复过来,疑惑着看向我和玄武。“这是哪?”
“我是谁?”
“咦?失忆了?”玄武摸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一脸茫然的绿言,脸上露出玩味的笑。
魂魄残缺不全会使人陷入一种麻木的状态,即使后来补上了,但属于缺失的那些魂魄里的记忆也恢复不了,毕竟不是自己的魂魄啊。
看来,绿言缺失的记忆里把自己都忘了。
她愣怔着,依旧是躺在寒冰玉床上的姿势,略带僵硬地抬起右手,抚上挂在脖颈的金色小书,眼里一片迷惘。
上官昊天缓了缓情绪,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亭子周围盛放的荷花,抬起自己的双手来仔细打量,不可置信地摸摸自己的脸,又把浑身上下都摸了个遍,才敢确认自己的确还活着。
他惊喜地笑出声来,激动地从玉床上跳下来想要抱我。
“薄荷,我没死!太好了,睁开眼还可以见到你们。真幸运啊!”
因为他长久保持不动的姿势,身体僵硬,跳下来时一整个人都扑过来,我嫌弃看着扑过来的他,连忙往旁边避开。
避开的同时,我把玄武推了过去,然后,两人一起在惯性下摔进了湖里。
湖中的莲花在温慕言和绿言的灵气的滋润下,早已成精,此时纷纷避让开一片空处来,其中铺满了碧绿肥厚的荷叶,两人摔在荷叶上,倒是无甚大碍。
“薄荷,你太不厚道了!”
玄武对我怒目而视,而后轻轻一跃,足尖轻点,如水上飞燕一般轻松跃上亭子。
“薄荷,救我!我不会游泳啊!”
上官昊天在荷叶上一阵扑腾,闭着眼睛地乱喊乱叫。
莲花精笑嘻嘻地闹成一片。在风中左右摇晃着裙摆。
听到嬉笑声,上官昊天尴尬地站起来,挠挠头,讪讪地笑着。
“嘿嘿……我只是太兴奋。”
一旁神色低落的绿言抬起头来,怅然若失地开口:“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我不言语,静静地看着她,风从亭子中吹过,拂起我的散落在肩头的发。
在风中,我闻到了眼泪的味道,还有一股时隐时现的书香墨意。
“那个梦境好真实,我好想哭……”
绿言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从嗓子里发出破碎的哽咽,麻花辫乖顺地垂在胸前,泪水大滴大滴地砸到地上,像一颗颗碎掉的钻石。
玄武看着飘着些许浮冰的湖面,双眸深邃,双手紧紧地拉着锦绣冰冷的手,指节泛白。
一句低低的“对不起”飘散在风中,也许没有几人能听见。爱情啊,就是这么自私的东西。我要你陪着我,无论用何种方式,无论身处何地,只要你陪着我。
锦绣公主是这样,玄武也是这样,世间许许多多的人也是这样。
一时间,亭子里的气氛静默得让人感到无端的压抑。
“我送你回房休息吧,睡一觉就好了。小妹妹,你看,活着多好啊。”
上官昊天兴奋地从荷叶上跳上亭子,随后大献殷勤,体贴地扶着绿言往卧室走去,临走前还对我挤眉弄眼,表情夸张地做了个鬼脸。
他可能不知道,他和绿言的苏醒是用一个神的消失换来的。
虽然什么都不知情,但他乐观的精神还是挺好的,起码,比预料中的要好很多。
他太兴奋,没注意到寒冰玉床上除了他和绿言,还躺了一个美艳的红衣美人的尸体。
否则,就他这胆小如鼠的性子,知道自己和一具冰冷的尸体一起躺了一年多,而且自己差点成为死人中的一员,他非得被吓死不可。
我看着地上消失得干干净净的血迹,还有已经走远的上官昊天和绿言,真的感觉这就像做梦一样。
温慕言不求回报默默付出,甚至他最爱的人根本不记得有他的存在,这样做,值得么?
“薄荷,你确定他真的是秦王的转世?”玄武先出声,打破我们之间的尴尬。
我蹲在地上,长发及地,手指触在刚刚温慕言消失的地方,看着他,就仿佛又看到了消失的母亲。
“是那个疯疯癫癫的算命先生告诉本喵的,秦王焚书坑儒,苛捐杂税,政治黑暗,刑法严酷,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民不聊生,这是他造下的业障,需要他用生生世世来赎罪。”
“那温慕言为何可救得他?”
“温慕言是创字神仓颉的灵器,生来便有灵识,是文化法器中文化之力最强的神。秦王因焚书坑儒而造下业障,是对文化的大不敬,如果有文化之灵愿意宽恕他的罪,用自身的灵力去净化他体内累积几世轮回的怨气,他就可以摆脱宿命中的每世必死的大劫。”
“那……那个算命先生是谁?”
“本喵怎么会知道。”
我给他一个看白痴的眼神。
我起身坐在旁边的汉白玉石凳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腿,蹲太久,腿都麻了。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看来你不止唠唠叨叨,而且还婆婆妈妈。”
玄武看看我,又看看湖中袅袅婷婷的荷花,又是几番欲言又止。
“我……”话到口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不说本喵就要走了。几天没睡,好困。”
我懒懒地靠着冰凉的石柱,半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你为什么要帮助绿言?”
“你想问的恐怕不是这个吧?”我斜眼瞥他,嘴角不屑地勾起。
“不过,出于礼貌还是回答你一下好了。本喵帮的不是绿言,而是本喵自己,可惜她失忆了,不然就可以问出那个人的下落了。”
“那个人?哪个?你父亲?”
玄武站到我面前,笑嘻嘻的样子,微微弯着腰,伸出手来想要摸我的头,我嫌弃地一爪子拍掉他的手。
“你是猪么?”问那么多干嘛?不知道随便揭人伤疤是件很没礼貌的事情么!
“……不是,我是乌龟和蛇。”
玄武很认真的思考了几秒,然后很认真的告诉我。
“要不要我教你怎样酿醉梦酒?”
“你爱教不教,本喵自己也会酿酒,而且,滋味各不相同。”
我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中有一个小小的碧玉葫芦,小巧玲珑,圆润可爱,用来做装饰品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温慕言的记忆和爱意都已经被装进葫芦中,过不久,我就会用这些记忆来酿酒。
不同的记忆会酿出不同滋味的美酒,爱意越深,痛苦越深,酿出来的酒反倒越烈,回忆越多,记忆越甜,酿出来的酒滋味越醇。
我为每一壶酒都取了一个它们专属的名字。掐指算一算时间,用程国锦的记忆酿出来的酒,再过不久应该就可以喝了吧。
不知道,这次酿出的酒,滋味如何?“去死!烦死了,到底有什么事,快点,有事就说。”
疲惫感袭来,我努力和瞌睡虫做着斗争,我看到嗜睡症患者庄周在远处朝我亲切地招手,笑得满面春风。
“想问羽刹的下落,直接说不就行了,你也是婆妈。”
“嗯,魔尊在哪?”
玄武沉吟一声,讪讪地笑着看向我。
“羽刹就在这附近,至于到底在哪,本喵不知道。”
我靠着柱子,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拍拍屁股上的灰,头也不回地走回卧室。
经过客厅的时候,见到上官昊天坐在沙发上,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手中的《青年晚报》。
这报纸是以前程国锦订的,订了一百多期,没想到,还没看完,看的人就已经不在了。
我倦意深重,没理他,就直直地进了房间,关上房门,躺到柔软的大床上,拉起被子,蒙住脑袋,沉沉地睡去。
时至半夜,月明照窗,窗外的香樟树叶随风而动,窗户忘了关,黑色的风涌进来,夜风卷珠帘。
我忽地从梦中惊醒,枕头湿了一片,后背的冷汗刷刷地冒出来,身上的旗袍被汗浸湿,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我坐在床上缓了会儿心神,按开了床头的灯,赤着脚下了床,走进浴室里,拧开淋浴,冷水从头淋到脚,头发湿哒哒地搭在肩上。
半小时后,我从浴室出来,换上睡衣,枕头垫在身后,我坐在床上,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打量那串猫眼石手链,待我看清手链上的字时,已经再无了睡意。
闭上眼,梦中的景象却如此真实,仍旧历历在目。
脸上有泪滑过,泪落成珠,砸到被子上,变成一颗颗薄荷绿的猫眼石。
“别怕,我在。”
带着磁性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是少见的温柔,有着令人安心的魔力。
“咯吱——”门被推开,一个修长的身形立在门口,月光下,湖蓝色的头发格外抢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