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擅停胰岛素注射,使得病情进一步加重,经检查已导致视网膜病变,并且随时有失明的危险。在医院住了两周,好歹把病情稳定了下来。
办出院手续的时候,幺妹才发现钱不够。刚开始,她寻思着跟久未联系的哥哥钟军求个援?可一想到当年母亲的自杀,以及挺着大肚子的她被赶出门的情景。心里那股倔劲又上来了——就算死也不求他。
不求他,该找谁去呢?她斜靠在医院门口那棵黄桷树上,把认识的人都排了个序,被排上号似乎都是刚下岗的工友们。因为婆婆的事,大家都避之不及呢,还怎么提借钱的事?她犹豫了好半天,心一横又回到了缴费处,把头贴近窗口小声道:“医生,我钱不够,可不可以抽些血来抵账呢?”
收钱的是个中年妇女,她斜了幺妹一眼,冷冷道:“我们这儿不让卖血。你靠边点,后面还有人等着交钱呢!”
另一个上前交钱的是和幺妹年龄差不多的女子,她看了看幺妹,像是有些同情她,于是小声嘀咕了一句:“听说两路口那边好像可以。”
“谢谢。”在幺妹看来,抽血似乎比求人更容易些。
她扭头往外跑,在医院门口,却一头与人撞了个满怀。
“你没长眼啊……”
对方很高,幺妹的脑袋再一次撞在了别人的下巴上。她一抬头,却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男人正骂人呢,突然生生收住了话头:“幺妹,怎么是你?我们正好过来看老爷子呢!”
来人是幺妹的昔日恋人朱叶阳,跟在他身后的是在区法院工作的同学赵晓飞。曾经,他们是最要好的同学。
幺妹愣了愣,低着头从两人之间的空隙走了出去。
“幺妹,你去哪儿!”见她不理人,朱叶阳有些急了。
幺妹没应声,反倒加快步向公交车站跑去。那会儿,她心情好复杂,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两个人。
“你去追她,我先去病房看看情况。”赵晓飞说。
在幺妹踏上公交车那一刻,追赶而来的朱叶阳伸手就将她抱下了车:“你到底要恨我们多少年才算完?”
“不恨了,你们走吧!”幺妹耷拉着眼皮冷冷道。
“我不求原谅,只求你可以让我以朋友或者是同学的身份出现在你身边。”
又一辆公交车即将靠站,幺妹想要冲上车,刚迈腿就又被朱叶阳粗暴的抱了回去:“钟幺妹,你是不是要我跪下来求你!”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了刺耳的刹车声。一回头,一辆黑色的桑塔拉轿车停在两人跟前。开门下车的是王安,带着墨镜的他像是一个试图救美的英雄:“幺妹,什么情况?需要我帮忙吗?”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王安幺妹心里就莫名的发紧,潜意识里就觉得这人特危险。身体不自觉地往朱叶阳身边靠了靠:“没事,同学请我去吃饭呢。”
一听这话朱叶阳心里那个美啊,赶紧伸手拽了幺妹往回走。望着一前一后离开的两人,王安心里竟生出一丝醋意来。
待两人回到医院,赵晓飞已经等在了门口。
“幺妹,出院手续办好了,咱们送老爷子回家吧。”赵晓飞似乎一点也没纠结她刚才的异常行为。说这话的时候,她神情淡然,仿佛将两人之间的不愉快忘了个一干二净。事实上她从未忘过,只是在她看来,解释太过于苍白,而现在幺妹最需要的不是这个。
婆婆出事后,幺妹也想过去找赵晓飞了解些情况,她认识的人里也就她懂法律。区法院她去了几次,还是没勇气进去。或许是长在心里的那个节,漫长岁月并没能将之消解吧。再有,同学之中,她出身最差、工作最差,丈夫也嫁得最差。最为关键的是,现在把日子也过得这么差,她不想让人知道,尤其是赵晓飞。
“你怎么来了?”尽管,在无数个漫长的夜里,幺妹以各种理由为这个昔日的好友开脱,但还是难以释怀。
是的,错是无意中铸就,但她却为此搭上了一生的幸福。
“我叫的。”幺妹的冷淡让朱叶阳难堪也难过。她的情况他都知道,想要出手帮忙,又害怕拒绝。他已被拒绝过太多次,以至于不再抱有希望。无论如何,这辈子他需要一个补偿幺妹的机会。
幺妹还是那么漂亮,身材还是那么好,而且那种成熟女人特有的妩媚甚至比以前更加有吸引力了。朱叶阳恨不得眼里能长出一双手来,去摸摸她的脸,摸摸她那一头青丝。
“走吧!”赵晓飞扯了朱叶阳一下。
幺妹一家住在八十年代工厂分的家属楼里,两室一厅,实用面积大概也就四十来平。最小一间鹏飞住。另一间稍大点的,是幺妹和丈夫的卧室。曹阿姨和老爷子的床就安在了客厅的阳台处。整个家里除了那台猫猫牌电视机,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左边靠墙的那满满一壁书了。书很杂,有《水浒》、《三国演义》、《简爱》、《安娜卡列尼娜》等中外名著,也有诸子百家的,如《孙子兵法》、《四书》、《五经》、《春秋》还有尼采的《强力意志》叔本华的,《论意志自由》,不过更多的是一些历史类书籍。
这些书全是一个叫欧阳的老教授临死前赠送给曹学金的。
电视不好看,又没有牌局的时候,曹阿姨也会看书。《论意志自由》这本书她也看过,原本想了解外国人都在做啥想啥,看了半天却云里雾里。她问曹鹏飞,这外国人是谁?他到底想说啥?
曹学金想了想,以他认为最简洁的语言解释说:“叔本华是德国著名哲学家,他想说生命的本质就是就是欲求和挣扎,说意志的支配最终只能导致虚无和痛苦,还说,心灵屈从于器官、欲望和冲动……
以为母亲对这类书籍有兴趣,曹学金高兴地很。自从欧阳老师去世后,已经好久没人愿意和他讨论这样的话题了。有时他想找人聊天,就四处招呼人喝茶,喝茶的人却喊来一副麻将。他聊的那些意志和自由的东西人家没兴趣。朋友们认为,只要有饭吃有牌打就是最大的自由。于是呼,由他主持的聊天活动,到最后总是莫名其妙变成了麻将活动。
恼火的是,没能容他细讲,母亲已然没有了兴趣,一摆手说:“搞不懂什么意志,什么虚无,我先去打麻将,回来再说。”
同样一壁书,看后的效果很不同,两人经常为各自的观点产生非常激烈的争论。
曹学金不知道母亲到底看了哪些书,会如那么坚定地认为,人民是国家主人,社会就应该公平公正讲道理。
看的书越多,她越是觉得母亲的认识太过于简单和理想化。纵观几千年历史,其实在很多时候,老百姓和统治阶层是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的。作为老百姓,如果想活得风平浪静些,就理应在他们画好的圈圈里跳舞。当然,他说的统治阶层指的并不仅指一国之君、或是高层领导。除了在电视上,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他们。代表阶级的,也可能是身边那些拿根鸡毛当令箭的小丑们,他们为了自身利益,能想出各式各样的方法,并且以阶层的身份逼你就范。这种事远的不说,就文革期间发生的那些苟且之事,光想想就让人胆战心惊。
曹学金觉得他的观点,不仅具有生活哲理,且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是这样做的。恰恰是这有理的观点遭到了曹阿姨的强烈批判,甚至责骂。说他自私、懦弱、没骨气,说他是读书把自己读傻了。为让儿子变成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曹阿姨绞尽脑汁试图说服他:“儿子,我给你举个例子,现在我们家到菜市场是五分钟路程。假设啊,有一天,突然有个人跳出来,向你提出蛮不讲理的要求——你门口这道不能走了,绕道吧。好,现在绕道去菜市场需要二十分钟。你绕道还是抗争?
“绕道啊。”曹学金一点没犹豫,并强调这是零风险。
“我都养个什么儿子呀?还不如养只耗子!”曹阿姨气得手脚都哆嗦了:“你不争就只能绕道,争了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们绕道啊。”
“可是妈,您还忽略了另一种可能,就是被揍一顿,还得绕道!”曹学金说:“既然如此何不用最稳妥的一种办法呢?”
“懦弱!”曹阿姨气得咬牙切齿:“你怎么就没从欧阳老师那学得一点抗争精神?”
“活着就是最好的抗争,可他已经死了!”曹学金翻了翻白眼。
“你俩能不能稍微正常点?”见母子俩常为无须有的事争论不休,曹老爷子总是忍不住想生气:“再吵,我把这些书全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