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平反应慢半拍，没懂得掩饰锋芒，傻乎乎地说：“还可以。”

在她面前说可以，小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呀！姜小鱼瞪眼，赌气地从书桌上随手挑起一本账册扔给他：“口说无凭！证明给我看，若做不好，我会治你的罪。”

林晏平抱住账本，尚未从商主责问他到考验他的思维中转换过来，手却惯性地翻开了。

姜氏船行不仅做载人运货的生意，也利用当地丰富的林木水产和花卉茶园发展副业，而这本账册里便是花茶账目，包含原料产地，成本价，销售价，每月盈亏，年利润、特有批注成品、半成品销往哪些商铺，具体与哪些商户合作和存在多少竞争对象。

这些都属于计司部的高级机密，商主给他看合适吗？不，是他主动看的！林晏平醒过神来，一脸惶恐，结巴道：“商、商主，我……”不是故意的！

姜小鱼见他迟疑，身子缓缓后倾，挑眉问道：“怎么，做不来？”

含笑的神色有着目空一切的倨傲，激得旁人不能忍受，偏偏又不敢在她面前稍显怒色，这便是上位者惯有的不怒自威了。

林晏平心中发渗，缓了缓心绪，确保不再那么失态，方才应道：“不是……”横竖他已经看了，难道还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么？

姜小鱼发现他始终回避她的目光，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嘟哝道：“我长得很吓人，你怕我？”

林晏平忙不迭地点头又摇头，这个举动差点让自恋的某人几近抓狂，正要爆发，又听他期期艾艾的解释：“您是商主，卑职当然敬畏，不是因为您的相貌，如果长得像您这样的都吓人，恐怕世间就没有好看的人了……”

最后半句声音虽然低不可闻，还是飘到了某人耳朵里，怎么听怎么舒服，姜小鱼惬意地半眯起眼睛。

孙铁默默斜了林晏平一眼，轻咳了声：“没有问题的话，就按商主吩咐开始吧。”

林晏平意识到自己没带算盘，遂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商主，我想回去拿算具，可以稍等片刻吗？”

“不用麻烦。”姜小鱼起身，从书柜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檀色木盒，盒内以锦红丝绒铺垫，陈列了一只通体晶翠的算盘，与她腰间的黄金玉珠小算盘的玉质同出一辙。

她不着急给他，而是轻抚了这些玉珠，眉间露出几许怀念的神色：“你好好做，做得好，这个送你了。”

“不敢！”这么贵重的算盘，显然是姜小鱼珍爱之物，君子不夺人所好，哪怕他一眼相中，也坚决谢拒。

她淡淡地睥睨，嘴角似笑非笑：“你还没做呢，怎知它一定是你的了？”

姜小鱼做事向来喜欢奖罚有度，林晏平自信能拿到奖赏，但被人戳破心思又是另一回事了。

林晏平赧然，双手郑重的接过，轻轻一抖，上珠下珠各归其位。

“去那里吧。”她指向一张案几，上面笔墨俱全。

林晏平入座后，右手执笔左手拨珠，动作娴熟运指如飞，专心致志地核对起账目，一时间，屋里静得仿佛只有拨动算盘的清脆声。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从林晏平的表现来看，不失为一个可塑人才，只是这心性生怯了些，以后得多加历练。姜小鱼将这里交给林晏平看守，悄悄唤了孙铁去隔壁耳房谈话。

这间耳房倚壁而建，玄关有一道小木梯，从而垫高地基形成独立的阁楼，木门内设有夹层，隔绝了一切动静，外面的人不会知晓里面的情况。而且这个位置在外面看了，只是聚香园一间不起眼的小阁房，狭小得只能容纳少许杂物，实际上，里面的布局别有洞天。

姜小鱼熟门熟路的走在前方，靴跟踏在木板上，有轻微的声响，如绵长的更鼓一声声敲击在孙铁心间。

这是姜小鱼的私人会所，没得命令，任何人不可擅入，四年来，孙铁也仅随何晋来过两次，一次是他被提辖为副代理，一次是策划与巨鲸帮的帮战，而这一次，却是他独自前来，时过境迁，一时道不明是什么心情。

拐角处，她似不经意一瞥，偷偷打量孙铁的神情，晓得他一贯寡言，饶是他师友发生重大变故后，还能沉住气忍到现在。她突然驻足，漫不经心地道：“没有什么想问的？”

孙铁一愕，随即谨慎回复：“刨根问底，不是作为属下该有的习惯。”他本想顺口提问的，生生给憋回去了，因为何晋的叮嘱，也因为姜小鱼另给他派了任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必须时刻铭记这一点。

姜小鱼没了下文，启动暗格，开了阁门。

阁房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条桌，几张木凳。她搬出角落的灯，挪开灯罩，皎白的光线登时驱散黑暗。

他惊奇的看着铮亮如新的地面，犹记这里将近一年没有人来，还能保持这般洁净？虽有疑惑，不便岔开话题，孙铁将一份情报工整的放到姜小鱼面前。

姜小鱼顾及他有伤，敲了敲桌面，示意他坐下。孙铁微窘地挪了椅子，背脊依旧笔挺。

毕竟是自家产业，明面上不过问不代表她不关心，有些动作，要越少人知道越好。她迅速浏览，大致了解了情况，抬眸以询。

孙铁肃然道：“属下到现场时已一片混乱，无从下手，于是调了一只小船去出事的水域巡查，终于在下游芦苇丛里发现了一些断裂浮木。辨析材质和包漆，就是我们沉船的残片。这些残片质地厚重坚固，应该是船底的部分，然而断裂的纹路……”他顿了顿，语气里有些迟疑。

“如何？”

“狰狞，猛兽撕裂那般。”孙铁言简意赅。

姜小鱼敛眉，就算是船本身构造不紧密，舱底浸了水，超过船的承载力，船体没入水中受压，也不应该出现这种裂痕，何况，她很清楚亲手设计的商船不会那么脆弱。

联想到内部近两天的异常，她敏锐地捕捉一些头绪，从壁柜里拿出炭笔和纸板，根据孙铁的线索画出大致草图：“你看看，是不是这种样子？”

孙铁钦佩一哂：“商主英明，如临现场。”

她再拿出模型和设计图，着重解析了舱底的结构原理，原本空旷的桌面逐渐堆放许多东西，也不知小小的壁柜还藏了多少东西。

“孙副代理，你认为这种破坏程度，会是什么造成的？”

孙铁思索道:“只有一种可能，金属钝器撞击。”

“这么说是人为破坏的，证据呢？”直觉上认为这件事是巨鲸帮下的黑手，因为在卞唐除了巨鲸帮，想那么置她于死地的，实在找不出第二人选，可冥冥中，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孙铁摇摇头：“没找到。”

没有实证，姜小鱼不能把话说死：“那好，我们假设是钝器，敌人如何掩盖所有动静，神不知鬼不觉的搞破坏？”

“在水底行动。”他们识水性的人都晓得，人一旦潜入水里，会闭绝感识，对水上的动静一概迟钝，同理，岸上的人也不清楚水底的情况。

姜小鱼又道:“敌人用钝器损毁，船舱浸入河水，加重承载力，早该在渡口沉没，怎会挨到水渠中央？”

孙铁沉默，惭愧地低下头:“属下不知，商主请示。”

姜小鱼皱眉，递过去一份报告：“这是周行今天提交的。”

即便重新整理过，孙铁也一眼看出了这是后勤部曾经被驳回的提案，商主……什么意思？

姜小鱼很快解答了他的疑问：“里面提到，近期用来造船的原木芯里发现白蚁蛀洞，虽然还没有查清源头，但是有一部分潜在问题的原木被混入了后勤部。周行的意思是，出事的货船里可能应用了这些劣质木材，因为后勤部的失察，他已经处置了一些老工匠，可追溯起因，是采买部的纰漏，没有认真检验质地。”

她信手撩了撩略有松散的鬓发:“假若周行所言不虚，这些商船用得正好是那批劣质木材，敌人时间有限，破坏了底板，却无法深入破坏防水板，随吃水深度增加，次等材质的防水板承不住水压而爆裂，是不是就成立了你的说法了呢？”

孙铁的瞳孔剧烈一缩，惊愕地望向姜小鱼，张口欲言。她却不给他反驳的机会，支颐着下巴，一瞬不眨地盯着他逼问：“周行把问题上报了何晋，却被驳回了，是吗？”

孙铁的脸色越发难看，非常不想承认，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根本无从反驳，遂压低了嗓音道：“是……”

空气似乎凝聚起来，屋内静了半晌，姜小鱼喟然一叹：“现在，我允许你辩驳。”

孙铁深深吐了一口气，却不敢放松警惕，迅速整理好思绪，回复：“周行呈交报告时，何代理立即重视了这个问题，并派人调查，并没有发现周行所说的情况，周行却认定采买部贪墨，要求彻查采买部的账目。采买部隶属计司部，归何代理管辖，真出了差错，怎么也轮不到后勤部插足，何况，计司部的年终汇报都是商主您亲自批阅的……”

正是她亲自审阅，任何假账都逃不过她的双眼，所以根本不会出现贪腐问题，然而时下，她怎么确切了解近期的财政呢？姜小鱼扬起淡淡的微笑：狡猾的小子，居然学会给她戴高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