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铁也意识到语言的疏漏，立即补充道：“商主大可审查采买部的账本。”
她没好气地白了一眼，冷不丁防的呛回去：“当我很闲吗？”
姜小鱼的态度，表明不会理会这个无稽之谈，孙铁越发端正姿态，继续说道：“周行还要求清查仓库，您知道，地库里不仅藏有造船原木，还有银杏、小紫檀、香榧树、沉香木等贵重木料，倘若出了岔子，谁也承担不了后果，何代理当然不可能答应。属下私以为，何代理没有做错。”
若说前一个要求因为僭权，可以忽略，而后一个问题，是不作为，姜小鱼不能责备何晋隐瞒，因为去年她就已经放权，让何晋自行处理事务，他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决定要不要上报。
貌似看起来谁都没错，可是出了事，总要有人出来承担。
姜小鱼一语击中要害：“可是，对于潜在的隐患，何晋私下里没有继续追查，没人冤枉他吧？”如果何晋深究下去，大抵会捕捉到蛛丝马迹，然而他没有，周行正是拿捏了这一点才敢来她面前做文章。
孙铁还想争论，姜小鱼扬手止住，幽幽地道：“你还不明白吗？”
“一旦将这份报告与沉船之事联系起来，常人都会认为是何晋的过错，毕竟，也是何晋与金满贯签了契约。”
提到此次最得利的金满贯，姜老板嘴角一瞥，神色间明显很不高兴。
这金老板为人奸诈吝啬，向来不服她这个后起之辈，由于他的货源主要途经临琅，运往西秦，又不得不凭靠她，彼此钱货两清的做生意，勉强能维持和睦，更谈不上什么交情。
去年过年，金老板大张旗鼓的给巨鲸帮帮主送了礼，却没遣人来给姜氏商主拜年，狠狠地落了姜老板的面子，姜老板便将他革除在合作名单之外了。
因着皮草的利润可观，运货量又大，何晋作为一名合格的商人，公私分明，自然不会把这等生意拒之门外，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继续合作。
谁知祸起萧墙，在昨晚出了事。
纵然商场上尔虞我诈，但多数人会选择可信的合作人，而不是纯粹利益交易，换言之，也是何晋利欲熏心，择人不慎，被有人挖了墙角，吃了亏亦是咎由自取，这便是大多数人的想法了。
孙铁听懂了姜小鱼的弦外之音，脸色瞬间惨白，他难以想象，如果周行把这份报告公之于众，何代理将处于怎样艰难的境地！
她冷嗤了一声：“慌什么，适才我还想你终于学会稳重，现在又暴露本性了？”
论责任，何晋首当其冲，就算由她出面，也无法消除这件事对他的恶性冲击，越是维护，对他反而有害无利。
不过何晋很聪明，先发制人，将自己的职位空出来，诚恳的认错，打得一手革命友情牌，只要博得了帮众的谅解与宽容，任凭后者如何置喙，也暂时抨击不了他的死穴。
周行正是深谙这个理，才没能当众做文章，退而求其次，背着所有人离间她对何晋的信任。
卑鄙无耻的小人！孙铁暗暗攥了拳头，咬牙恨道：“属下不是慌，是为何代理抱不平，这口黑锅，何代理不能背！”
姜小鱼眼眸一亮，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芒，她半是揶揄半是冷渗地道：“不是我要他背，时运不济，情势所逼，何晋叹天不公也只能认命。”
孙铁不服，脸色一沉：“商主，从表面上看，您的推论合乎情理，无懈可击，但建立在一份没有实据报告上的结论，本身就不具备信服力。这是诡辩！”
姜小鱼坦然承认：“是诡辩，你能找出破绽吗？”
要是他找得到，还能让周行如此嚣张？孙铁沉郁，如一头唳唳怒咆的困兽。
僵持了十几息，孙铁忽生疑惑，依着商主的性子，她表现得未免太淡定了吧？她单独召见他，不应该只是和他无作用的争论不休吧？
质疑了姜小鱼的初衷，他渐渐冷静下来，回到问题的原点。
首先，他们推论沉船的原因，虽然起源于一个假设，然而实际上，这个假设无形中已被证实，矛头直指何代理失责，而抛开这层表象，更令人心惊的本质是：人为破坏！
孙铁找到切口：“商主以为，肇事者是谁？”
“巨鲸帮。”姜老板冷然回道。
答案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孙铁震惊道：“依巨鲸帮昨晚的处境，定是自顾不暇的，哪能这么快反扑？”
巨鲸帮要越过众多眼线将笨重的钝器偷运进来已难如登天，加之昨晚气候恶劣，江水冰冷刺骨，再好的水手也经不起长时间潜游，而且水中有阻力，会大减钝器的破坏力，至多破坏一艘船就会被人察觉。
然而对方不仅做到了，还一口气毁了他们五艘大船！如何做到的？
若是以前，她也认为不可能，但是昨晚跟何晋谈话后，没有什么不可能了。
只见姜小鱼双目灼灼，清亮如雪的眸子似乎洞察着一切：“你既然能想到是蓄意人为，怎不深入思索，这些钝器哪里来？”
孙铁幡然醒悟，猛地蹭起身，红着眼像是要杀人：“商主的意思……”他们内部渗入了细作！
还有什么比就地取材更来得便捷，巨鲸帮用的正是我们的船舶器械！有细作接应，所有问题自然迎难而解了！
“嘘——”姜小鱼压唇噤声：“我要你当做不知情。”她要是不警告孙铁，只怕他出了这个门就要找头号嫌疑人周行拼命了。
孙铁震惊地睁大眼睛，内心捣鼓如雷，为什么要假装不知情，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证明是内鬼嫁祸何代理吗？他很想知道这样做的原因，抱拳请示：“属下不明白。”
她原本只是以为有内鬼作祟，然而目前证实，内鬼和巨鲸帮有勾结，远远不是叛变那么简单，而是有个幕后黑手在推波助澜，那么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筹谋，旨在砍掉何晋这条臂膀！
折损她的势力，普天之下，直接得利的无非是商会里那几位长老和师兄。
姜小鱼思绪如飞，随即锁定了某些人，死死记住了他们的脸。哼，既然敢把毒瘤种到她的地盘，就要做好被她连根铲除的准备！
姜小鱼眼睛黑如漩涡，暗涌着滔天怒火，冷笑了一声：“不明白也罢，好好忍着，自有你出手的时候。”
涉及到商会高层，她须得重新部署细节，不能跟孙铁挑明，要是走漏了风声，她撒下的网可要前功尽弃了。
孙铁不傻，商主冷冽的语气俨然要来一场大扫荡，她一定有个计划，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万不可意气用事打乱了商主的布局，否则，以死谢罪也难以了事。
“是，属下谨记。”孙铁垂下眼睑，纵然对何晋的事耿耿于怀，再也不多话。
总算是学乖了，姜小鱼恢复平淡神情：“走吧，小林应该等着了。”
林晏平果然在原位恭身以待，桌面整理得干净，连算具都擦得不留一个指印，见到姜小鱼和孙铁，立马起身作揖：“商主，孙副代理。”随即双手把账本奉到她面前。
姜小鱼开始查阅，首先引起她注意的是林晏平的字迹。
有点出乎意料，笔锋虽奇岈，却藏深若虚，微微有圆润之意，胆大心细的人最合她的胃口。而这小子表现得的确大胆，居然用朱笔在账目上圈圈划划，旁边以小字标明疑问、解析和看法，条条在理。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账册，林晏平小声问道:“商主，这是底稿吗？”
由于涉及商业机密，他不敢逐字逐句审阅，记住不该记住的内容，仅是大致过目，却发现账本里漏洞百出，要么注解不甚明了，要么数目对不上号。他认为他们部审计人员不可能出现这么多纰漏，所以潜意识认为这是还未整理的审计底稿。
姜小鱼没有回答他，默默看完最后一字，把账本搁置一旁，按了按太阳穴，借着这个抒解疲倦的动作来掩饰眼中的锋芒。又随机挑起了一册账本，看似漫不经心的浏览，实则一目十行，将数字进行心算，结果发现了十一条假账！
她不露声色地查看了末页，有计司部管事胡为友的落款和专属印章，表示已阅。胡为友是何晋心腹，也是她看中的财政大员，绝不会出现这等低级错误，所以，账本里的出处，一定是他在故意放水！
孙铁疑惑，难道账本有什么问题吗？
她阖上账本，没给他看出半点苗头的机会，顺手把扔进书堆里，拍了拍手，仿佛刚才碰到了脏东西。
姜老板微笑道:“小林，我说话算数，它归你了。”
林晏平尚在纠结哪里不对劲，听到商主喊他，下意识地点头:“是。”待反应过来后，孙铁已经把那贵重的算盘连锦盒一并交到他手里。
如烫手山芋般，双手颤抖得差点把锦盒掀了。无功不受禄，林晏平暗示过自己不能接受的，这可怎么办？
“还不谢过商主。”孙铁将他的表情看在眼底，冷声提醒道。能得到商主的馈赠便是得到认同的最好证明，他们好多人挣几年都没有的殊荣，林晏平第一次露脸就……真不知走了什么运？
姜老板的视线缓缓集中在林晏平身上，后者却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