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掌柜不是没有想过扣住邓杰,可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众目睽睽之下,总有那么几双眼睛瞧见他把人领进了内堂。
若他事后没有回家,不仅会遭人诟病,邓老二身后那帮小子也不会善罢甘休,而且,谁知道贼心贼眼的邓老二有没有留有后手,照样把事情捅出去呢?所以,唯有安抚此人,堵住这个流言的源头,至少不能从他这里掀起舆论哗澜。
“掌柜的,要小的跟上去吗?”伙计虽不清楚掌柜他们密探了什么,但看他一直紧皱的眉头,必然是棘手之事。
“罢了,邓老二心细,如果被他察觉,反而不好说了。”张掌柜摇摇,这件事不经邓杰之口,早晚也会被巨鲸帮抖漏出来,他能做的只是暂时将它压制住。
他真正要担心怎么把消息传给姜老板手里,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唉,姜老板从杨府脱困后,整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以他卑微的职位,没有直接联络上头的方式,等到情报传上去,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张掌柜闭上眼,思来想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或许,以姜老板身后强大的情报网,探知了情报也不一定吧……
伙计猜测掌柜忧虑的可能和姜老板有关,于是大着胆子提议:“掌柜的,楼上那位……”
张掌柜倏而睁开眼,视线落在那阁楼,他倒忘了这茬,若是他,兴许能查出姜老板的行踪!
可是,连姜老板都在防备着的人,他可以信任吗?张掌柜识人鉴物多年,看出两人的交情并不牢靠,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回头对伙计冷哼:“你知道什么,别多事!”
伙计悻悻地低下头,不再多话。然而出乎张掌柜意料的,邓老二穿过几条巷子,转头就把他卖了。
所谓饱暖思淫欲,邓老二从逐风客栈出来后,没有着急回家,而是冒着风雪,一步一晃地踱去了花巷找他的老相好。
此时巷子两边静悄悄的,邓老二熟门熟路地走,在一家挂了红灯笼的院前停了下来,正要敲门,一阵风吹来,屋檐下的雪花簌簌落下,落进了他的衣襟。
这股透心凉激醒了他几分酒意,但见巷口远处,不知何时伫立了一个冰雕似的青衣刀客,抱着的黑色刀鞘映在雪地里十分扎眼。
邓杰顿时提高警惕,因为刀客所站的位置,竟没半个足印!
刀客迈的步子很慢,却是直直向他走来,距离三尺远,他冷冷开口:“我家主子要见你。”
他被盯上了,对方没有歹意,否则他此刻已经尸首分离了,邓老二暗松一口气,踟蹰着说:“请问阁下主子是……”
刀客一双冷眼紧盯着他,不容他拒绝,更不会多言,邓老二暗叹倒霉,不得不跟着走一趟。
这是间普通的民舍,院墙由凹凸不平的青石砌成,布满了湿滑的青苔,院角泥圃里生长着,井口旁的竹架缠绕了几缕金银藤,可惜新嫩的叶芽被冰雪打得蔫兮兮的。
身后的刀客不见了,萧瑟的院子像是闻不着人气。对方当然不会把他驱进一座院子了事,他全神贯注在那扇门,缓缓上前,生平第一次,非常有礼貌的轻轻敲门。
等了十几息,里面仍没有动静,门是虚掩的,邓杰咬牙,轻巧的推开,可惜轴承年久失修,随他的动作发出嘎嘎吱一声响,尴尬得要命。
屋里没有炭火,一室清冷,窗下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光,身影有些模糊,从形貌来看,是个年轻男人。
他的脸阔略显阴柔,淡淡的微光照在他英挺的鼻梁,将睫毛的阴影延伸到眼窝,不笑的时候,唇角噙了一丝冷冽的气息,即使眼神精锐如锋,也难掩盖这颠倒众生的倾城容貌。
男子意态闲闲的坐在靠椅上,撩起眼帘,淡漠瞟了一眼,只那么一眼,却令人陡然感到紧张和压迫。
这道视线像是要将人心看透,无从遁形,邓杰慌乱避过,这么强势的气场,很明显,他便是刀客那位主子了。因不知对方的背景,有什么目的,他有些心虚,尽管面上不动声色,心脏也捣鼓似的咚咚直跳。
男子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抬掌相请:“坐。”仿佛刚才的凌厉气势只是他人的幻觉。
邓杰茫然的抬起头,反应过来后,悄悄地往衣角擦了擦掌心沁出的汗,找了个离男子最远的位置,拘束坐下。
案桌上的茶水正冒着热气,而男子的茶盏已经凉透,看来他等了一段时间了。这样一个贵公子,屈尊降贵地等他一个小人物,邓老二越发觉得如坐针毡,心里很不畅快。
男子抿起唇角,微微一笑,慵雅清朗的声音如淙淙清泉:“别紧张,我们见过面的。”
邓杰的手一抖,差点打翻面前的茶盏,难怪男子暗紫色的衣摆眼熟,果然是同一个人!
男子浑不在意他那点心思,悠然说道:“我若没听错,你与张掌柜谈起了我那位朋友,他有了麻烦,我自然要知道全部内容。”距离太远,他焉能听到细若蚊呐的声音,不过从他们口型的只字片语,臆测而已,只要能达到效果,有些事虚虚实实,又有何妨?
邓杰乍惊,对方摸清了他的底细,明知故问,不过是给他机会,实话实说,不得有半字虚言。他哪里还敢隐瞒,把他知道的情报倒豆子似的全部交代了,也不慎道出谋算姜小鱼沉船的勾当。
他一提起,顿然悔恨交加,男子果然眉毛一扬,似乎提起了兴趣。
他只好磕磕巴巴地硬着头皮说完。姜小鱼既是公子的朋友,他打他的主意,也就是跟这位爷过不去,会不会一时忿怒,把他宰了,他忙不迭地告罪,小心窥视着男子的神色。
男子敛眉凝思起来,半晌不语,忽而转了转眼珠子,抬眸问他:“你确定尸首还在义庄?”
邓杰点头如捣蒜:“确定,很确定!”
问完了话,总可以放他走了吧。
“很好。”男子打响指,一青衣刀客进门,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小箱子,打开一看,黄澄澄的金条!而这些金条,全部递到了他的眼前。
邓老二不禁哽咽口水,简直要被这些金光晃花了眼,喃喃道:“公子,这是……”
“订金,姜小鱼那几船货我要了,事成之后,再付三倍。”
邓杰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位爷不是姜小鱼的朋友吗?怎么还挖他墙角!不对,既是这样阔绰的手笔,那几艘沉船的本身价值该有多么丰厚,以致好友都翻脸不认人!
姜小鱼太倒霉了,邓杰唏嘘不已,好在他还没有被金钱冲昏头脑,思量着飙飞的危险系数。他原本是想偷鸡摸狗,贪点小便宜,然而这位爷却狮子大开口,一口气吃得骨头都不剩。
他犹豫不决,一来做他们这行的首先就是诚信,再是技术,他和张掌柜先前约定好了,临场倒戈,以后别想再有往来了。二来,他好歹对张掌柜的人品有些了解,跟这位公子却是素未谋面,届时他满载而归,过河拆桥,留下他这个小人物被姜小鱼开涮怎么办?
男子见他迟疑,信口道:“有问题?”
对方已然开门见山,他要是敢回绝,说一个“不”字,绝不会让他见着明天的太阳!
邓杰哂哂应道:“没……没有!”
男子满意这个回答,莞尔一笑:“你可以走了。”
金主什么都不交代,就让他卷款走了?邓老二神叨叨的抱着包裹,箱子实实在在的压在他的胸膛,真实的重量才没有觉得这桩天上掉馅饼的买卖是场白日梦。
“老张啊老张,不是我背信弃义,实在是差距也太大了……”他掂了掂张掌柜给的几封银子,孰轻孰重,自然选择后者。
诚然只是一桩买卖,钱货两清,后果有别人担着,他顶多算个佣工。哪怕东窗事发,大不了出去躲一阵,有了这笔钱,不愁吃喝,任凭天涯海角,姜小鱼本事再大,还能一直揪着他不放?
他美滋滋地想着,心情顿感海阔天空,说不出的惬意,很快将未知的担忧和对张掌柜的愧疚抛之脑后,很有计划的去召集水手准备工具了。
初化的雪滴落入种植花草的瓦瓮嘀嗒作响,屋里忽然飘来一阵风,有森冷的气息靠近,男子的身形不动如山,从容的神色流露几许漫不经心:“如何?”
黑衣刀客颔首:“属下打听过了,白芷码头附近,没有人亲眼见到船沉的过程。”
“可消息却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苦主耳中?”男子语含嘲讽,幽幽道:“姜小鱼内里果真出了状况……”杨峰利用这点,来一招后发制人,够准够狠,倒小瞧他了。
黑衣刀客不明白,姜小鱼陷入窘境,主子很矛盾,一方面调查真相,一方面又差使人去火上浇油,但这些无关他的职责,他继续说道:“那雇主在姜氏船行的事务馆闹骂,围堵了白芷码头,影响了其他生意,许多雇主闻讯后,纷纷撤回了订单,转为巨鲸帮名下,外面谣传,姜老板打着闭门谢客的幌子,实则逃避债款,人已经逃往临琅。”
他思忖了一会儿,中正评道:“姜小鱼至今未现身辟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