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唐今年的气候异常,雪花飘飞至第二天也没有消停的趋势,晌午过后,大多商户都关了门歇业,街上更是人影稀零,偶尔出现一两个人,也只是压低了帽沿,拢紧袖管匆匆而过。
逐风客栈大堂内,此时坐满了人,围着暖烘烘的炉火,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畅聊最近见闻。
张掌柜以往都会留心客人们的谈话,从中提取出有用的情报,但现在的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即便一脸平淡,心细的熟客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老张,你这手速慢了不少啊。”倚在柜台的扎髯大汉打趣道。
张掌柜是出了名的打得一手好算盘,听汉子这么一提醒,他的心顿然一沉,却没露出惊慌的神色,而是很自然地抬起头:“天气冷,手脚难免不利索了,见谅,见谅。”
汉子见他一双胖手冻得青紫僵硬,便也不在意,暗指着厅里几人道:“这帮犊子,最见不得别人好,却乐得人家倒霉,这都聒噪几个时辰了。”
张掌柜淡然一笑:“那是客人的自由,只要客房的客人没来投诉,我也不好出面制止,随他们吧。”
“正因如此,不外乎其他地方怎么闹,你这里一直太平无事,生意红红火火的。”汉子的语气里有几分倾羡,顺手从柜台旁捻起一颗茴香豆,仰望着客栈的装饰,无意间瞥见楼柱有一片华丽的紫色衣角,他眨了眨眼,再定睛一看,空空的楼栏边什么也没有,仿佛是他一时眼花了。
张掌柜下意识的抬眼一瞄,眼疾手快地递过碎银:“您的找钱。”
汉子回过头,把钱攒怀里,没有离开的意向,终究也耐不住好奇心,悄悄问道:“唉,老张,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张掌柜木愣着脸,一副置身事外,完全没懂他意思的样子。
汉子抚额,恨铁不成钢地扣指敲击桌面:“姜氏沉船啊!姜小鱼的船行驶到渠中,突然就沉了,整整五艘大船,据说里面装载的全是真皮山货,雇主听闻后,气得差点当场晕厥过去,现在领着全部伙计围堵了白芷码头,闹着索赔呢!啧啧,话说得赔多少万银,而且,姜小鱼居然不出面解决,也不派人打捞,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你们热议了这么久,同样的话我听了不下四五十遍,你不嫌烦我耳朵可起茧子了,您感兴趣,去现场瞅瞅不就得了。”汉子的意思他明白,想趁机捞上一笔。哼,也不看看打劫的对象是谁,老虎尾巴上拔毛,作死!
他懒得理这浑人,抱起核对好的账目朝内堂走去,汉子赧然,又不甘心的追去:“老张,你听我说……”
张掌柜身形肥胖,却被那汉子生生拽到僻静的地方:“你们只知道巨鲸帮寿宴被砸,宅院失火,却不知……”他左顾右盼,见没人注意这边才神秘兮兮地说道:“还闹出人命了!”
张掌柜闻言,眼皮子重重一跳,随即抽出手腕,吐出两个字:“鬼扯!”
他刚跨出半步,又转过身,压低了声音反驳:“若真有此事,府衙早贴出了通缉告示,我家采买的活计今早才从那里路过,怎不见他跟我提及?”
汉子观察入微,瞧他这般举动,已然认为他心动了几分,也不卖关子了,直接了当地说:“老张,人多眼杂,你当真要在这里说话?”
像酒楼、茶馆这种三教九流风流聚会之地,向来是流言蜚语飞速滋生和传播的温床。虽然这里消息的真实性有待考证,但人的八卦心被煽动起来,犹如决堤之水拦也拦不住的,毕竟人人一张嘴,说话辨别真伪不计较后果,一传十,十传百,其过程还不知要添多少油,加多少醋。要晓得人言可畏,谣言一旦散播开来,孰是孰非都会令姜老板名誉扫地!
张掌柜心乱如麻,却不妨碍思绪翻飞,甚至考虑到最坏的影响,但他又秉持怀疑态度,姜老板正处于风口浪尖,倘若这则消息没掺水分,巨鲸帮不仅没落井下石,还秘而不宣,根本不符合常理呀!然而看邓老二信誓旦旦的模样,倒不像是无中生有……
且不说他真没听到巨鲸帮死人的风声,单凭口中透出了这条消息,他定不能袖手旁观!
张掌柜暗暗握了一下拳头,皮笑肉不笑地招呼伙计过来,邓杰以为他要轰人,脸色难堪了几分,不料听到:“备好酒菜,开一坛三十年的梨花白送到我房里,不许有人来打扰。”
伙计机灵的点头应了,张掌柜摆手为礼:“邓二哥,请。”
邓杰哪里晓得张掌柜的真实想法,自认为事有了气七八成把握,腆起肚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迈着虎步朝里面走去。
既没听到其他人议论,那说明邓老二掖着,没转手于人。嘿,落到他手里,那就给他一五一十全部交代!
没人看到,张掌柜素日里慈眉善目的面容闪过一丝阴鸷,他深吸了口气,迅速恢复常态,提步亦趋。
张掌柜的私宅紧挨着逐风客栈,规模看似不大,中庭却有两道门,把外面的热闹隔绝在外。
邓杰打量着庭院的景致,没有想象中的富丽装潢,反而处处古朴幽静,地面铺了小鹅卵石,打扫得一尘不染,四周郁木青翠,融化的雪水滴滴嗒嗒落下,自成一幕别雅的天然珠帘。以他大老粗的眼光来看,实在不像一个客栈老板的住所。
酒桌上好谈话,张掌柜将他引进待客雅间,亲自酌上两杯酒,先干为敬。
温热的酒水下肚,邓杰的心情也格外的好,张掌柜不多话,耐心地给他添酒布菜,如同和故友叙家常。
酒过三巡,宾客尽欢,邓杰率先怂了戒备,人却是打开匣子的话唠一个,好似比当事人还明晓事理,评头论足道:“若说他们的恩怨,去年便闹得沸沸扬扬,在别人的地盘聚众斗殴,嘿,那临琅人也当真大胆!有血性!”
张掌柜默默白了一眼:姜老板的丰功伟绩和你有啥关系,快说重点吧!
以免他描述那轰轰烈烈的打斗场面,张掌柜接话,道出结局:“听说那场决斗是按江湖规矩来办,官府插不上手,最后以扰乱治安的名由,罚了款,抓了部分人蹲了几天大牢。”
邓杰冷笑道:“旁人懵懂,我还不清楚内幕吗?卞唐郡守和巨鲸帮主一丘之貉,当时群战一结束,衙役立马冒出来拿人,那些个惫赖鳖孙,啥时候有那么积极?那都是托儿,就等着有人丧命后出来治罪,没想到,人家临琅那边早有防备。”
听邓杰说起陈年往事,句句在理,张掌柜不禁深思,以姜老板的才智,参加巨鲸帮的寿宴,必做了万全准备,怎会让杨峰钻了空子,拿捏把柄在手?
“能在混战中掌握几百人生死,又不落人口实,如此小心谨慎的人,哪里会在死对头府邸上放火,那些蠢蛋一致猜测是姜小鱼所为,我看纯属放屁!”邓杰抿了口酒,浑浑噩噩的摇着头道:“怪就怪在,没放火动机,人却没了,怎么就没了呢?”
张掌柜似乎听出了些苗头,睁大了眼睛直戳重点:“邓二哥,这人当真没了?”
邓杰喝多了酒,舌头有些大,但神智还很清醒,被张掌柜质疑,立即拍桌喝道:“当然没了!”他绘声绘色,如同讲故事一般,把他那晚所见到的事说了个清清楚楚。
张掌柜想不通透:如果巨鲸帮自导自演这出戏,干嘛不立即上报官府,定案审讯呢?
邓杰嘿嘿一笑,拍了他的肩头:“你别瞎操心了,巨鲸帮不是善茬,姜小鱼一定得吃人命官司,等着吧!”
鬼使神差的,张掌柜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哪怕杨峰心知肚明,另有其人,又岂会白白放过一个大好机会?他一定,一定有更大的阴谋,贼老儿好狠毒的心肠!
张掌柜恍然大悟,忿斥地掷下酒杯,久久不语。
“老张,老张,我跟你说了这么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邓杰伸手往他眼前一晃。
这酒鬼,现在还想着火上浇油!张掌柜拿出奸商本质,四两拨千斤地幽幽道:“回去等我消息吧。”
此话模棱两可,既不答应,也不拒绝,事后他再来个死不认帐,邓杰反应过来,也只能自认倒霉!
张掌柜周身的寒气只是一瞬,一个呼吸间,又变回以和为贵的笑脸,估摸时辰差不多后,扶着邓老二起身,呵哄他出门。
伙计早在庭里侯着,机警的上前来接手,张掌柜撑起伞,提醒道:“邓二哥没跟别人说过吧?”
“没呢!你经营多年,见多识广,遇到这么笔油水,我第一个想的当然就是你啦!”
邓杰算半个匪人,专做一些浑水摸鱼的勾当,说起话也不担心旁人置喙。
那就好,张掌柜从袖里奉上几包红皮纸,笑眯眯道:“这几封银子,方便二哥使钱。”交接之际,他凑近耳畔,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叮嘱道:“切记,万不可再在人前提及,便宜了别人。”
邓杰找到合作人,当然不肯别人来分羹,忙不迭地点头:“晓得。”
他不客气地揣住银子,用汗巾裹了好几圈,牢牢贴身系在腰间,与张掌柜再三保证,方才走出后门,摇头晃脑地扬扬手:“放心,甭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