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安整了整衣妆,起身踱至厅前。何商宿伏身半跪,待诗安走近后,复行一礼。
当今天子醉心朝政,对后宫女眷少有照拂。除了少数妃嫔位高权重,余下的,皆是靠着每月的例奉勉强度日。甚有嚣张之时,胆大些的下人都敢对正主蛮横无礼。宫里仅剩的几位公主,虽与皇上有着血亲关系,却因皇上的不重视,大多只能奴仆的越矩坏规忍气吞声。诗安受气受得够了,索性散了底下的人,只留下从小带大自己的嬷嬷管事。
面对眼前彬彬有礼,的何商宿,诗安反倒有些不太自在,
“不必拘泥礼数,不知何大人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何商宿跟着诗安走进内间,这其中路途不像她想象的那般遥远。三两步即可踏遍的岚嫣台,大小竟不如皇后平凰殿里的一间兰花坊,屋内装潢,也远不及宫中其他居所富丽堂皇。她大概能理解了,为何诗安身为堂堂乌蕨公主,手下却只有一位管事的嬷嬷。
“不知你找我可有什么要紧事?”
看着诗安亲自沏好的一壶绿茶,何商宿觉得,眼前并非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是何家邻院的乖巧姑娘。
“臣女前来恭贺公主新婚大喜。将军府的红木门槛踏的人太多,纵是我有心奉承,也入不得半步,倒不如来拜访公主更好些。”
“你这便是说笑了,我在宫中没什么权势,你可是知道的。”诗安喝下半口清茶,随口应了几句,
“不喝茶么?这芳菲尽很是难得,别叫我白白泡了。”说罢,诗安拿起茶壶,给身旁的何商宿满上了一杯。
听着茶水落下发出的簌簌声响,何商宿忽地笑了笑,
“公主,你有些过于紧张了,不必担心明日的婚宴。到时,自会有人为公主保驾护航。”
诗安斟茶的手,随着话声落地,轻微地颤了颤。即使滚烫的茶水四下飞溅,何商宿也没有躲避的意思,一抹笑容依旧。
可怜这一壶好茶。
诗安收起茶壶,背对着何商宿,黯然开口,
“我的确是担心紧张,但并非为了明日的婚宴,而是为了我的未来。你自小在宫外长大,不会懂得,所谓公主下嫁,既不是什么无限风光,也不算什么佳偶天成。”
见何商宿没有反应,她又继续说道,
“我对那位要娶我的将军,没有丝毫的了解。尚不说我是否愿意同他白头偕老。他的喜好,性情,习惯,我都不清楚。有多少和亲的公主,死于她们没为可汗斟好的那杯茶?还有那些她们不愿从的异域礼节,都可以让她们被注上'一夜暴毙'死因。试问我前方的路,若一步行错,又有谁能救得了我?”
诗安情绪愈发激动,到最后,她的声音,在何商宿听来,就像是困兽临终的嘶吼。
“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何商宿,你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祸乱我的心神么?”
何商宿脸上的笑容终于褪了些许,她端起茶杯,起身又添了一杯茶,略微品了一口,才缓缓为自己解释开来,
“非也。我来岚嫣台,一是为了这上好的芳菲尽,二是为听公主心中的真实想法。”
的确,此次她的造访,只是想知道晏辰星在诗安眼中的模样。她本以为诗安人如其名,懂得随遇而安,不曾想,晏辰星在诗安的眼中,竟如洪水猛兽一般地令人畏惧。所以,对于方才诗安的字字珠玑,何商宿忍俊不禁。
“我也想告诉公主一个事实。晏辰星,他不是那些凶暴狠戾的可汗。他不会要了公主的命。公主也不必知他性情喜好,哪怕公主下嫁后,对他置若罔闻,他也定会护公主到老,许公主一世安好。”
月光清冷,岚嫣台上扬尘纷纷,偶有寒风吹过,升舞银辉,白雪千丈,飘渺婆裟。何商宿背窗而立,窗边雕花剪影掩映,分外清晰。她一袭黯淡的轮廓,淹没在这无边的夜里。
烛火昏沉,诗安看不清何商宿面上的表情,却分明感受到她言语中坚定的力量。明明是和嬷嬷说着一样的话,诗安却感觉,何商宿没有骗她。
于是,诗安问了何商宿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的这些,是真是假?”
何商宿笑着答了,
“海誓山盟,一诺千金。”
何商宿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从何处寻来那一份令人信服的力量。其他人对晏辰星的所有不信、猜疑与误解,都会被她三言两语轻易化解。即便没有任何论据,她笃信的神奇也足以让人安心。她愿凭自己作为赌注,替晏辰星向任何人许下宛若天方夜谭的承诺。至于她为什么有这么做的勇气,只是因为她单纯地相信,她向别人许过的诺,都是晏辰星可以完成的。
就像当年燕冈来犯,朝堂之上,龙颜震怒。满朝文武,竟举荐不出一位担得起边关战事的将领。宰相何愎回到家中,请教他家三女,文武百官,哪位可抵重任,问得何商宿三字真言,
“晏辰星。”
而后,晏辰星一去,便是七年。
也像今夜,何商宿以晏辰星之名,许了诗安一世幸福。此后,晏辰星一去,便再不曾回来,直至诗安魂归旧土。
晏辰星一直很清楚,何商宿对他怀有百般信任,他只是痛心,她愿信他绝不会负了他人,却不愿信他亦不会违了为她留下的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