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与。”那个阴沉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因为那个带着西域的口音的,说话不太清楚但是声音果断的,赫然是那个既阴沉又漠然的陆危楼。他仿佛是没有看见众人的眼光,只是夹了一筷子醋鱼放进口中,细细咀嚼,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浣纱睁着一双如同葡萄般剔透的大眼睛,神色略有不解,然而却没有出声问出来,只是轻轻地,扯了一下叶百年的袖子。
叶百年也不解陆危楼此刻的态度,目光灼灼打量着他。陆危楼一直都是沉默的,当然他的沉默有一个原因是中原话说得不太习惯,但是如果只是这样也还好,他偏偏还是冷漠的,阴鸷如同一块巨大的冰块。他亲眼见过陆危楼将包里所有的银两郑重放进了某个乞丐的碗里,然后那一个月都是啃馒头度日,他也亲眼见到陆危楼面对贪污受贿的大臣的时候,眼神中明显燃着一朵小小的火焰,那是嫌恶与憎恨的眼神,是对于和这样的人生活在同一个世上的悲哀和愤怒。
他仿佛是不懂道理,又仿佛是最懂道理,所以此刻,其实也是陆危楼的态度最不好琢磨,然而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同意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加入好了。”杨少卿的声音很是磁性醉人,一身长袍临风而立,宛然如画中走下的翩翩公子,“不过我先说好,柳兄你要的什么加入你们我是不可能的,我还有素伊和母亲,还有整个长歌门呢。但是背后打探消息啊,提供钱财啊什么的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他的话语如此轻松,仿佛谈笑间说起的不是什么谋逆的抄九族的大罪,而是最简单的赏花品酒,惬意怡然:“怎么样,柳兄,我算不算和你在同一条船上呢?”
“长歌门素来不参与政治,如今做到这样已经是很好了,多谢贤弟。”柳无雍倒是无比轻巧地回道,凤目重瞳,却是直直看向了一边神色严肃的叶百年,其实不用他说什么,因为五个人中,只有叶百年没有表态了。
他诚然是顾虑最多的,李承恩走得潇洒,陆危楼答应得果断,杨少卿回答得轻松,他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却知道自己此刻的处境。
他是藏剑叶家的下一任庄主,他身上肩负的是整个藏剑山庄的命运。如今三大家族虽然看似并立,然而藏剑叶家地位却是远远不如远离世俗宛如桃源的杨家,更不如霸气洒脱,声名在外的霸刀柳家,更何况,叶老庄主当时创办藏剑武学的时候,有多少是受了霸刀的启发,他自己都不敢说,这一点上,他已经欠了霸刀一个极大的人情。而他不可能像杨少卿一样提供巨额的财富支持,也不可能提供那么多的兵器以及运输渠道,他能做的只有将整个山庄卷进来,然后参与到这场政变或者是谋逆中去。
他还未来得及说话,身边一个婉转如黄莺的声音已经先他一步:“柳大哥真是心怀天下,这个忙,我们帮了。”
叶百年一瞬间瞳孔收缩了一下,他是完全没想到浣纱就这样答应了,如此爽快利落,很是让他震惊。
身旁的浣纱,一张脸在阳光下显得吹弹可破,肤若凝脂,眼睛里面蕴着一点笑意,令人目眩神迷。她仿佛是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一般地抿了一口杯中的梨花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如今安乐公主和韦后的作为实在是让人不齿,所以我们藏剑山庄,加入你们这次的计划。”
柳无雍的脸上是纯粹的开心,重瞳幽深却是含着笑意,看着叶百年的目光很是赞赏:“贤弟想来也是有这份心的,实在是太好了。”
叶百年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却发现自己竟然词穷了,而且浣纱一直在扯着他的手指,让他只能挤出几个字:“是的,回来之后我已经和浣纱商量过了。”
他低头看见叶英眼中探寻的目光,突然觉得有些悲哀,却说不上来为何感觉难受,所以对着年幼的叶英微微笑了一下。他其实是极其疼爱这孩子的,虽然叶家大多数人都不齿这个孩子的天赋,他的天赋实在是太弱了,一招都要研习好久,而且记忆里奇差,同样的东西,要教好多遍他才学得会。但是叶百年喜欢他,他总觉得这个孩子有着叶家人没有的灵性,虽然他沉默寡言,虽然他看似木讷,可是叶百年依然坚信,这个孩子有他自己的想法,而且这个想法可能是超越了藏剑的许多人的。
——如果我死了。
这个想法如同闪电一般划过脑海,让他猝然一惊,眼神依然牢牢锁定在叶英的身上,心里却是模拟出一个答案,如果我死了,那么唯有叶英可以将藏剑的武学完全领悟,连同自己还没有完全掌握的那一份一起,并且发扬下去。
“如此甚好。”柳无雍深深一揖,对着那三位支持他的人语气中满是钦佩,“多谢各位的支持,柳某必然不负众望。”
其实他是有着一些自己的小预谋的,毕竟这五人中是叶百年的各方面都最为优秀,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家世不如自己却不会太差的人来给自己做一个深深的后台支持。李承恩和陆危楼的家世太弱,尤其是陆危楼,只是一个西域来的天赋过人的小孩子而已,且武功路数奇特,怕是不妥,杨少卿的家世的确足够支持自己了,但是长歌门毕竟是早就名扬四方,以他的能力和家世还不太能完全收入囊中。可是藏剑叶家就不同了,建立不过二十年,还是托了自己柳家的一些帮助才建立起来的,无论是名声还是地位还是财力都不及柳家和杨家,但是在江湖和庙堂还是很有影响力的,所以藏剑叶家,无疑是他需要的极好的棋子。
他故意没有让叶英和叶浣纱退席,就是为了让叶百年爽利同意这件事。毕竟叶浣纱和叶英都是亲耳听闻了这件事的,两人又都有些年幼,所以他完全可以以“他俩口风不严”为理由暗中杀掉浣纱和叶英。他知道自己押对了,叶百年舍不得从小疼爱的妹妹和那个聪慧文静的弟弟,他终于举全家之力投入了自己的麾下,终于让他的心充实了。
韦后,安乐,你俩的死期,怕是要到了。
“可是……”一边的杨少卿却是悠悠然提出了一个问题,“先别激动,任何起义或者政变都需要师出有名吧,如今韦后和安乐并无大错,我们……”
“无妨。”柳无雍仿佛是胸有成竹般地回了一句,唇角不自觉上扬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很快便是安乐公主的生日了吧,那么骄奢淫逸的公主生日相比也是极尽奢华,这个生日不就已经是最好的借口了吗?”
“还差人。”蓦然间冒出来的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出声的是一边一直脸色阴沉的陆危楼,他似是无意地环顾了周围人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吃西湖醋鱼,想来是这道菜很合胃口。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一瞬间意识到了这点,他们差人,李承恩代表的天策府明确表示了不会参与进来,那么剩下的要么是江湖世家,要么是无名无分,还基本都是武林正道,刺客暗杀之流几乎没有。叶百年皱眉,旁边的浣纱也有些面露难色,其实尽管如此,他们的兵权把握也是少得可怜,这样一群没有军队的人,恐怕根本连韦后和安乐公主的身都近不了。
“金吾将军祁寒,是对李唐王室绝对忠心的,所以金吾卫是不可能帮助我们的。那么剩下的军队,便只有神策营和驻守塞外的苍云军了。”杨少卿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看着西湖好风光,唇角有一丝笑意,“莫非真的要将玄甲军也扯进来?”
陆危楼没有什么表示,然而柳无雍却是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抬眼看着众人:“说的也是,我们的确是太缺少军队了。其实不将金吾卫牵扯进也是我的私心,舍妹如今已经是祁寒将军的夫人,我不希望她受到牵连。所以我们这次兵分两路,一边去劝说神策营,一边去塞外看看能不能请动苍云军。苍云军如今的大帅褚帅也是铁血铮铮的汉子,戍守边关多年却没有得到半点封赏,想来他心中也有不平。他是忠于国家爱于子民的,若是我们给他描述如今长安的样子,他不会不动容。”
他拣了一块糕点细细吃了,才继续道:“若是各位没有怨言,那么可以请叶贤弟远走边关一趟,帮忙劝说苍云玄甲军吗?”
远赴边关啊……叶百年不知道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说实话一直是向往雁门关的大雪满弓刀的豪情,也像体会一下书中“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征得不回头”的心境。那里和西湖的精致柔美必然是极大不同的,苍凉粗粝,却想来自有自己的快意。雁门关戍守的苍云军,勇猛远近闻名,为首的褚帅一代豪杰,他也很想结识。
但是这一去,却是将他们拉入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不知道燕帅会如何看待自己,也不知道苍云军会不会在听到这件事之后立刻将自己这个“谋逆之臣”立刻处死,斩杀于自己的朴刀铁盾之下,或者是面对那些人鄙夷而不齿的目光……即使是成功,那么自己是逆贼的罪孽,又要由一个自己一向敬仰的军队分担。
如何不痛苦?
可是若是真的这样碌碌无为一生,这样在官场看着昏君和令人发指的皇后公主祸乱朝纲,他心里如何冷静地下来?
多少好男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读书、练武,负长剑,背行囊,揣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忠心,想要为自己的国家奉上自己的一切。可是面对贪得无厌的韦后和安乐,面对碌碌无为昏聩无比的中宗,他们凉透了心,磨圆了性子,要么是一腔热血被冷却,在这个大染缸中被同化成为其中的一员,津津乐道地揣摩上级的心情,将权术谋算作为活着唯一要追求的东西,作为每日乐此不疲的任务。或者是一纸谏言送上去,下来的便是赐死的圣旨,还未流干的泪化成闸刀下汨汨的鲜血,更加寒了别人的心。
自己要在这个朝堂上度过一生么?他不知道。
他只觉得手指冰凉,以前期待的,想要紧紧抓住的,竟然没有力气再去握紧。
蓦然间,一股温暖涌上来,少女的手温润如云,手指纤细骨节修长,总是让人想到《孔雀东南飞》中的句子,“指如削葱根”,那么白嫩却温暖。抬眼看到她明朗的笑容,声音压低却足够他听见:“没事的百年哥,我陪着你。”
仿佛是已经坠入冰窟的心得到了一点温暖,虽然自己一直在挣扎,知道浣纱离这件事越远越好,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拖累她,然而那样的温暖,虽然微弱,却可以让他不至于完全堕入地狱,让他还有可以贪恋的东西。
“浣纱……浣纱……”他将手指抽出,似是想要逃离,然而只是一瞬间便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的微弱的美好,这一生都不想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