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音未落,一声嗤笑已经响了起来,这场宴会本来是有江南的姑娘随意拨弄丝竹助兴的,大家的谈笑声也并不大,所以这一声嗤笑显得尤为尖利刺耳。浣纱像是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那个酒杯生生在唇边顿住的人。柳无雍倒是神色如常,只是唇角勾着一抹近乎讽刺的弧度:“大唐最美丽的公主?亏那些人想得出来。”
杨少卿合起折扇,有些嗔意地瞟了柳无雍一眼,丹凤眼中神色意味不明,语气却是嗔怪的:“柳兄最近酒量是越来越差了,才不过喝了两杯便已经醉了,这样的胡话也是说得出来的?”
“是啊。”叶百年低声加了一句,“我竟不知我们藏剑叶家的一杯薄酒已经这样醇厚了,竟惹得柳兄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是不是说笑,叶贤弟你最为清楚。”柳无雍的眼里殊无笑意,神色冷静,“其实我也准备借这个机会向大家挑明了,各位,如今陛下软弱无能,安乐公主和韦后祸乱朝纲,各位心里就没有一点想法吗?”
他这句话太过于让人震惊,以至于一直丝竹奏乐的伶人各个都吓得不敢再弹奏,只能跪在地上,只祈求自己能够早点离开,不要再听到更多的东西。
终究是叶浣纱细心,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于是一干伶人,顷刻间退得干干净净。一时间亭子上竟然只剩下了他们这些人,年幼的叶英早已感受到他们周围凝滞的气氛,也停下了进食,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们。
自然是人人都有想法的,若是没有想法,又怎么会从五湖四海的江湖各地,放弃快意恩仇的日子来参加科举的武试。其实他们全部都是文武双全且擅长谋略的人才,甚至于五甲中排名最次的杨少卿是文大于武,但是文试如今被搅得如同一盆污水,不容易被人看见的比试终究还是失了最初的公正。反而一直不被重视的武试,因为比赛输是输赢是赢,公平少假,反而更加被人认可。
他们也多多少少猜到了柳无雍会做的事情,这个人的性格的确是豪放肆意,总是大大方方承认自己不满现状,也承认自己想要有所建树,希望可以在历史上留名。加上他又是天生异象,才华过人,脾气绝对谈不上好,却也是公正之极。这样一个满腹才华,张扬潇洒的男人,真的做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也并不奇怪。
“所以柳兄是决定将事情挑明了?”杨少卿的语气平静,他一向优雅风流,说出这样的话却也仿佛是随手拂过一片雪,或者拈起一朵花,“好的,贤弟洗耳恭听。”
柳无雍也不多口舌,只是举杯起身,目光凛然:“诸位,大家也是知道的,现在朝政紊乱,国库亏空,虽然目前还不能看出什么问题,但是毕竟这几年都是风调雨顺。我相信这样的政局撑不过一个灾难,只要哪里有地震了,或者是哪里大旱大水,立马就会引起一堆的事情。韦后不仁,安乐不智,陛下失德,愚兄不才,但是却也看得清实事,如今的天下,与其继续让他们挥霍下去,不如取入囊中,也可保世人平安喜乐。”
虽然事先已经知道了这些,听到他这样说出来的叶百年还是震惊了一下,周围人都或多或少神色有些古怪,却是衬得一边略嫌木讷的叶英和阴沉的陆危楼还比较正常。柳无雍停顿了一下,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人,突然笑了一声:“各位的表情很精彩,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指着柳某的鼻子大骂:‘你疯了!’由此可见大家其实心中并没有觉得这个说法多么不可理喻。其实大家心里也很清楚吧,我们的五甲是实打实用拳头打出来的,可是根本比不过那些溜须拍马花钱如山的人。陛下听得进去我们的劝谏吗?韦后和安乐管过我们的一生吗?这个李唐王室,顾虑过天下人的想法吗?我从未想过谋反,只是清君侧而已,诸位都是和我一起参加武试的好兄弟,也是柳某仕途上的朋友,柳某之所以将这件事告诉大家,是希望大家可以心平气和地考虑一下柳某的提议。我是真心希望,我们所有人,可以一起完成这个大业,在一个新的朝代里面,名垂千古。”
有风声划过,拂动浣纱的黑发和长裙,显得她的眉眼格外明净辽远,还是那么清澈的声音:“看来柳大哥没有说笑,是真的想着策划清君侧的政变。只是我想问一句,若是我们这些人有人不愿意,会不会被柳大哥杀掉呢?”
这句话很尖锐,也很现实,在座的男子们都没有问出来,可是心里却有这样一个想法。自然,叶英和陆危楼是不确定的,但是除去他们以外的其他人,几乎每个人都有想过这个问题。柳无雍这样大胆地说出来,自然是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如今如果自己没有同意与他一同,那么为了封口,会不会被柳无雍杀掉呢?
“请诸位放心,若是不愿意与我一同,柳某也绝对不会做什么。”似乎是看出来了大家心中的疑虑,柳无雍却是大大方方地宣布道,“不过柳某希望知道这件事的大家可以箴口,我相信大家都不想给自己还有家人添麻烦吧。我既然敢这样宣布,就说明我有信心自己的布置绝对不会给朝廷上任何一个人看出来,这样去告密的话,白跑一趟不说,而且一旦被我发现,我会倾尽全力地先铲除掉这个障碍。霸刀柳家如今有多么强大,我的背后有多少人支持,你们是猜不到的,所以还是不要妄想可以靠我此刻的几句话来获得告密的机会。”
他的话狂傲嚣张,却是符合他一贯的心性,虽然他会用权属谋略,会笼络别人的心,会知道什么时候摆出最必要的筹码出来,会知道怎么样扣住一个人最重要的命脉,可是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一群人,他却是不想也不忍将那些手段用出来。或许是放榜的那一日他们本来素不相识,却在长安最高的酒楼点了最好的酒菜,从一开始的踌躇嗫嚅到后来的开怀畅饮,每个人都喝得痛快畅意,最后相枕而卧;或许是风云诡谲的官场上,他们默契地互相扶持,他自己脾气略微暴躁,有时候有些话就要脱口而出却被叶百年制止;再就是曾经一起在天策的练兵场中比试较量,打着赤膊驯服抓回来的野马,一边的李承恩持枪跑过来,随手扔给自己一个酒囊,扑面而来的是陈年烈酒的香气,闻着就令人微醺。
大概是在这个官场上,他们是因缘巧合认识的,却又因为怀揣同样炽热的一颗心,同样猎猎的一腔血而知交。
此刻是有些微妙的沉默,杨少卿似是无意地拂过廊前的阑干,拈起一两片无意飘落的落叶,叶百年垂首看着杯中的晶莹的液体,脸色沉静,陆危楼依然是阴沉着一张脸,极为冷淡,而李承恩却是环顾了一下,仿佛是有些怕冷一般地打了个寒颤,抬头道:“抱歉啊柳大哥,这件事我不能参与。”
谁也没想到他是第一个提出反对的,李承恩的一双眼睛乌黑深邃,似是无意地瞟过一边沉默的陆危楼,然后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嗯……抱歉,毕竟我是天策府的将军,我不能让天策府被卷进这件事情中来。我死不要紧,可是天策府的兄弟,我不能看着他们白白丧命。况且,天策府应当是在前线保家卫国,而非是卷入这种政斗中,抱歉。”
他手执酒樽几步上前,坦然站在柳无雍的眼前,伸手将酒杯与柳无雍手中的酒杯撞了一下,然后笑着一饮而尽:“柳大哥,你我心知肚明,我们肯定不会再有以前那样的交情。可是柳大哥,你所有帮我的照顾我的,我都记得,以后也不会忘记。”
柳无雍低头看着这个年方十八的少年,那样稚气却英俊的容颜,挺拔的身材,突然觉得岁月真是流逝不留痕迹。当初那个五甲得了第四的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少年,终究是脱胎换骨一般变了。他唇边噙着一抹笑意,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如今你也大了,有自己的判断了,为兄支持你。”
李承恩拱手一笑,回头时似是无意又瞟了陆危楼一眼,声音朗朗仿佛从来没有忧愁:“那我先走一步了,顺带,叶兄,你这里的厨子真不错,还有叶二小姐准备的花馔,我也十分喜欢。”
他的声音随着人走远渐渐模糊,虽然这次的宴请是穿了常服,但是即使是一身锦袍,也不难看出挺拔的身材,这个少年仿佛是一缕阳光渐渐扩散,这样明朗和爽利。隐隐似乎还可以听到他那边仿佛是兴致大发的一句诗:“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