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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层层推理明真相

2024-07-19发布 12126字

次日辰时。衙堂上,张公威严而坐,面前的公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与案件相关的证物;堂下,娄肃晗神情肃然坐在侧首椅子上,煞是恭谨;除此之外,站班衙役们则手持水火棍分列两旁,依然神采奕奕,气势十足。

随着张公一声惊堂木响,两旁“威武”声随之而起。响罢,堂中又立马静得出奇。

最后,张公缓缓启唇道:“娄知县,今天本官升堂,想必你已经知道,为的就是日月湖边的毒杀案。经本官多方查证得知,这件案子和其他杀人案有所不同,我们无需过于纠结死者的死法,凶手也根本没在上面下功夫。相对来说,凶手为何要杀死康耀文比如何杀死他重要得多。换句话说,于本案而言,其动机的意义远大于作案手法。在破案之前,有一件事,本官不得不承认有些出乎预料——那就是同期在查的进贤县匪患一事,其实和毒杀一案有着最为直接的关系。这点你兴许不曾料到,就是本官一开始也没把两者联系到一起。”

“大人,”娄肃晗一脸讶异道,“下官一直以为匪患一事和日月湖命案乃两件独立的案子,莫非大人早有证据,查出二者乃为一案?”

张公笑笑,没有直面娄肃晗的问题,而是下令道:“传路审之、焦重尧到堂——”

不多时,两名涉案人员相继被带上堂来。其中,由于焦重尧年事已高,且又刀伤未愈,准予坐下听审。

见人已到堂,张公开始说道:“知道本官叫你们来干嘛吧?”

两人微微颔首,异口同声道:“明白,大人。”

“好,”张公满意道,“既然都是明白人,本官也不废话了。其实康耀文这件案子说来并不复杂。当我们把所有涉案人员的供词结合到一起后,真相就在我们眼前暴露无遗。本官坚信,每件案子的所有疑点都是或直接或间接相贯通连接在一起的。同样,所有案件都只有一条推论是正确的,任何不能抵达真相的推理都是中途的错误造成的。按照这个原则,我们可以一步步来推导康耀文被杀一案。首先,我们从正月十六,新山岭隐士唐时升发现孔明灯说起——”说到此张公面前的证物中拿起画轴展示给众人看,“孔明灯下挂了这么一幅画轴,当然,确切来说是半幅。画中只有一女子画像。根据画意所示,本官推出此画应是一幅夫妻赏景图。娄知县更是认出画中楼阁乃滕王阁。于是我们从滕王阁找来了画这幅画的画师——文嘉文老伯。路审之……”

路审之听大人在喊,忙抬起头:“在!大人。”

“没想到吧,”张公笑道,“送你画的是赫赫有名的前吴中高才文徵明之子,只可惜那天文老伯没带印章,否则此画你可不舍得裁成两半。”

“是是是,”路审之连道了几个是,懊悔不已,“是在下愚笨,目不识珠。暴殄天物竟不自知。实在惭愧,糟蹋了文公佳作。”

张公把画放回公案,摆摆手道:“行了,到此打住,这都是题外话罢了。——言归正传。刚才本官说到娄知县从滕王阁找来了画师文老伯,文老伯亲口证明,自己所画确实是一幅‘鸳鸯赏景图’,且通过对尸体的辨认,证明了死者并非他画中所画男子。而在这半幅图的右下角,写了五个潦潦草草的小字——吾命将休矣!当初,就是这五个字,让唐时升怀疑是有人遇到危险,借画求救,所以才向官府报的案。由于前一天是刮的东南风,且又是元夕佳节。据此,本官断定,该孔明灯是元夕当晚,从东南向的日月湖附近放飞的。推断出孔明灯来向后,本官和娄知县立马带人去了日月湖。到了湖畔,找着一艘废弃的乌篷船,而康耀文的尸体,也就在此时被我们发现。后经郝仵作验尸,死者确系中毒身亡。而且据现场推断,康耀文临死之前,凶手曾上过船。依据是本官在船尾甲板上发现了一小截被踩瘪的火折子——由此也可以证明孔明灯确为康耀文所放,这点从他手上留下的墨渍也能得到证明。而关于凶手上过船这点,还有一个现象可以证明,那就是在我们去新山岭查看那盏孔明灯时,发现孔明灯从树枝上掉到了地上。当时也曾怀疑是风吹的缘故,但结合船中疑点来看,很明显是凶手为之。既然已经知道凶手很在意这幅画,那么本官自然也把调查重点放到了这幅鸳鸯图上。只可惜这条线索进展很慢,收效甚微。好在我们还有另一条线索可查——那就是从死者身上搜出来的一张当票,一张当了一对玛瑙耳坠的当票。

“当票虽然已经过期一个月之久,但死者似乎还是将它视如珍宝。也正是这反常的一点使本官起了疑心。于是,本官找出了开此当票的典当行——纳宝堂。它的老板正是在我们堂下站着的焦重尧焦掌柜。”此时焦重尧配合般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张公也不多作理会,只管继续道:“焦掌柜告诉了我两件特别重要的事。其一、这对当在他铺里的耳坠虽然也有些价值,但也不是什么极珍贵的东西。其二、有一个壮汉曾向他打听过这对耳坠。既然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却有人抢着要,说明这对耳坠所存在的特殊意义远大于它的自身价值,至于究竟是什么本官稍后自会言及。

“焦掌柜透露了这两点重要消息后,本官开始尝试着寻找鸳鸯图和耳坠之间的关系。两个看似完全不同的东西,却与命案紧密相连,这说明两者间必有一联结点所在。毕竟每一种反常的现象背后一定有导致其如此存在的原因。然而,话虽如此。真正做起来却并不顺利。我们考虑了很多,依然没找到两者间的共通点。直到后来我不经意间看到了画中女子耳垂下所戴的耳坠。这是两者唯一能联系到一起的东西。当时本官以为画中女子所戴的耳坠百分百就是当票上的耳坠。然而,当我后来问焦掌柜证实此事时才知道这个自信的推断是错的。案情发展至此彻底陷入僵局,康耀文的尸体还无人认领,鸳鸯图和当票也毫无进展。直到焦掌柜遭到曾向他打听过耳坠的壮汉袭击之后,本官终于找到了破绽。焦掌柜——”

焦重尧听大人喊,立马毕恭毕敬地答了声“是”。

“你对本官所说的每一句话能保证都是真实可靠的吗?”

焦重尧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露出很牵强的笑容回道:“大人这是哪里话,我岂敢欺骗大人,跟您说的话句句属实。”

“好,”张公依然不动声色道,“那本官问你,当时那壮汉在砍伤你之前,他是不是先问你买走耳坠的人在哪儿?”

“是的大人。我知道大人也在打听耳坠,所以刚开始我撒谎说自己不知道什么耳坠的事。后来他开始威胁我,出于自保才不得已说了耳坠卖给蚕丝商人的实话。”

“可是那名壮汉根本没信你的话对吧?而且他坚持认为你把耳坠卖给了一个姓顾的人。”

“是的,他是这么说的。”

“然后你跟他说你从未听说过什么姓顾的人,于是就这样激怒了他,开始向你发起人身攻击。”

“没错,事实正是如此。”

“但有一点本官很好奇,之前本官曾问你是否知道蚕商的名姓,你说不知道。但当壮汉说你把耳坠卖给顾姓男子时你却立马回应你不知道什么姓顾的男子。这里倒是令人费解,既然你不知道蚕商姓什么,为何那壮汉提出你卖给姓顾的人时,你完全不考虑姓顾的是否就是蚕商呢?”

焦重尧惴惴不安,抬头看到张公正盯着自己,又立马垂下头来,缄默不言。

娄肃晗见状,不禁喝道:“焦重尧!大人问你话呢?”

焦重尧被娄肃晗一喝,又支吾其词道:“大人,当时……我……我都吓得魂不附体了,哪里……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心里一紧张,难免考虑不周——”

“好了,你不必解释了。”张公打断了焦重尧穿凿附会的辩解,然后朝衙后喊道,“出来吧,该你上场了。”

随着张公一声喊,从衙堂的帘幕后走出一人。其人正是康靖川。

堂下的焦重尧见了康靖川,顿时像寒冬腊月的菜地,没一点生气。花白的髭须随着内心的紧张不规则地抖动着。

张公并不理会对方的不安,只是继续说道:“焦重尧,这个人你应该见过吧?”

“认识,他就是那个买耳坠的蚕商。”焦重尧这回不再沉默,但仍旧低着头,不敢正视任何人。

“没错,他叫康靖川,就是买你耳坠的蚕商。他告诉过我一个事情,说你在卖耳坠给他时曾要求其签署了一份鉴定证明。以此来规避以后不必要的麻烦。虽然你没有主动问及他的姓名,但他签署这个证明时你是不可能不知道他姓名的。所以,本官敢肯定你撒了谎。”

“噢——我也明白了。”娄肃晗突然恍然大悟道,“正是因为焦重尧从一开始就知道买耳坠的人叫什么,所以在听到壮汉提及顾姓男子时才会毫不犹豫地回应自己不知道,也自然不会去考虑顾姓男子是否就是蚕商这个问题了。”

“没错,”张公道,“事实正是如此。”

“那下官倒有些纳闷了,他为何要撒谎呢?难不成他和康耀文的死有关。”

“大人明鉴!”突然,焦重尧拖着受伤的身子猛地跪在张公面前,连忙为自己申辩道,“老汉我承认确实欺骗了大人,但绝对没有杀人啊!”他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倒把旁边的路审之和康靖川吓了一跳,两人一起不停地拍着胸脯压惊。

张公见状,忙叫人把他扶回座上,同时说道:“你先别激动,娄知县也不过是随便一说罢了,并非断定你杀人。你只消解释清楚为何对本官撒谎即可。”

见张公并无罪己之心,焦重尧才稍稍宽了心,嗫嚅着说道:“其实大人那天给我看死者的画像时我就知道他是康耀文。只因不想牵扯到人命案子中去,才故意假装不认识的。而且康靖川来买耳坠时我就知道他和康耀文是兄弟。所以,当大人问我买耳坠的人叫什么名字时我也撒谎说不知道,一来我可以彻底拉开自己和命案的距离。二来我不清楚康耀文和他弟弟康靖川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为防报复,我只能对大人保密。”

“焦掌柜这是什么意思?”康靖川脸色一变,愀然不悦道,“听你这话,言外之意是说我毒害了自己的亲哥哥?”

“我可没这么说,”焦重尧回道,“不管是与不是,我只是把所有对自己不利的情况都考虑了而已,并不是就一定认为你是凶手。”

“那你还是针对我——”

“别吵了!”张公一声惊堂木响,斥道,“杀手凶手不是你们说谁就是谁。除了真相所示,没有人可以指定凶手身份,包括本官在内。”

“大人息怒,无需为这区区小事动火。”娄肃晗见张公动怒,忙劝道,同时警告二人,“谁要再敢在公堂目无王法,大吵大嚷,一律夹棍伺候。”

娄肃晗此话一出,堂下顿时噤若寒蝉,谁还敢争执半句?见两人安静下来,张公方继续讲道:“焦重尧不仅对本官撒了谎,他还隐瞒了一件事,而正是这件事差点让本官和真相失之交臂。”说着张公又从公案上拿起一张纸朝着焦重尧晃了晃,接道,“你被袭击的那天晚上,本官和张典史又去了一回纳宝堂。本来是想去找耳坠的下落,结果却碰到了一个来当铺的女客人。她来归还从你当铺租的华贵衣裳。由于你租给该女子的是其他客人典押在你当铺的衣服,所以你再三提醒租借女子按时归还,为了避免他人看到,你还刻意嘱咐她晚上来还衣服——当然,这点本官应该谢谢你才对,如果你不这么小心谨慎我也不会在那天晚上碰到她,从而查出你对本官隐瞒的实情。众所周知,客人典押在你当铺的东西,你收取了相应的利钱,所以对所当之物只有暂时保管的权力。是不允许擅自将当物转租他人以谋取利益的。除非是过期当物或者死当之物。然而本官查了这套衣服的记录,上面所记为活当,而且尚在正常典押期内,于法于理你都不能动用。正因为这种交易见不得光,所以你把耳坠租给他人使用的事情你也一并隐瞒了下来。不过你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想方设法要隐瞒的事却被你自己记录的一张张租借收据给‘出卖’了。——怎么样焦重尧,本官说的都没错吧?”

焦重尧此时早已不知该把老脸往哪儿搁,目光在其他人的注视下东躲西藏,羞于见人。听张公问自己话,也仍旧深埋着头回道:“老汉知罪,不该贪图私利做这投机取巧的事。”

娄肃晗倒没心思理会这些蝇营狗苟之事,他更在意的自然还是命案,于是问道:“大人刚才说因为这个差点与真相擦肩而过,是因为他把涉案耳坠曾租出去过的缘故吗?”

“没错,”张公回道,“本官从纳宝堂的账簿上找到了路审之的租借记录。也就是说,这对耳坠有那么一段时间是在路审之手里的——”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在路审之身上。看得路审之有些难为情,眼神躲闪不定。张公继续道,“而且路审之说过,妻子与他成亲时就是戴的这对耳坠。如此一来,鸳鸯图和耳坠之间的联系就显而易见了。”

“大人,”路审之出言补充道,“实不相瞒,在下家贫。租此耳坠只为成亲当天给妻子打扮用,以示体面。之后就收起来再没用过,直到归还当铺。”

“若是这样,事情就更好解释了。”张公道。

“大人,这至多能说明路审之之妻曾戴过这对耳坠,也无法得知两者和命案有什么关系啊!”娄肃晗提出异议道,“命案中出现的半截鸳鸯图虽则是路审之之妻的画像,但画像上并未画有这对耳坠。另外,康耀文死的时候鸳鸯图在他自己手里,似乎也跟路氏夫妻扯不到一块去。相比之下,鸳鸯图怎么会跑到康耀文手上,且成为与案件密切相关的证物,这点倒更令人费解。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大人一开始就说杀害康耀文的凶手和悍匪有关,但到目前为止却还不曾听大人提起过匪徒。这又是为何?”

“娄知县莫急,听本官慢慢道来。”张公听了娄肃晗一连串的疑问,仍不急不躁道,“从康耀文对耳坠的重视再到焦掌柜被袭击。不难看出,耳坠在本案中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本案最大的两个疑点也正出于此。其一、鸳鸯图如何出现在死者身上?其二、文嘉随手赠予路审之的一幅消遣之作如何成为本案的核心证物?至于娄知县提到的凶手为何是匪徒的问题本官稍后会给出解答。我们先来解决第一个问题:鸳鸯图为何会在死者身上。关于这个问题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来人,带康三上堂。”

一声令下,康三便被两名狱卒押上堂来。众人朝他看去,只见他镣铐加身,步履蹒跚,脸上的表情也还有些痛苦。跪在张公面前见过礼后,又十分小心地把屁股落在脚腕上,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到还没愈合的伤口。

张公见对方准备就绪,便继续道:“鸳鸯图一开始是在路氏夫妇手上。后来路审之来进贤,只因夫妻俩燕尔新婚不及三月,心中不舍,便将鸳鸯图截成了两半,他与妻子各执一半对方的画像。然而让路审之没想到的是,自己刚来进贤没几天,装有妻子画像的行李便丢了。从这时起,其实‘鸳鸯图’便已经不在路审之手里。”说到此指了指康三,“此人叫康三,是进贤城里的一名惯偷。前段时间曾发生一起‘好心人帮忙抓贼误伤无辜性命’的惨事,而他就是那名当时逃之夭夭的窃贼——”此时堂下众皆哗然,纷纷朝康三投以谴责目光,而康三则满面羞红,不敢抬头见人。

随后,张公又问:“路审之,你的行李是从‘楼上楼’客栈出来后发现不见的吧?”

路审之听问,忙拱手回道:“正是大人。起初以为忘在客栈,但是却没找着,便以为是落在路上被人拾去了。”

张公笑笑,又转向满面羞红的窃贼问道:“康三儿,你是不是在楼上楼顺走过一包行李?”

“是不是楼上楼没细看,总之是一家客栈。当时只是为了躲追我的那个姓边的人,所以无暇顾及客栈招牌。后来离开客栈时发现一间空客房里有个行李包,便趁机顺走了。”回话时康三仍旧低着头,不敢正视张公。

张公敲了敲惊堂木,又问:“你再仔细想想,行李里是否有半轴画卷?而画中画的是一年轻女子?”

康三想了好半天,先点点头,又突然摇头,回道:“不瞒大人说,确实有半幅画,但画的什么小的并不清楚。当时出门便碰到了仇万民的结拜兄弟吴大雷,他见我又得手了东西,便一把抢过去看,我见他在行礼包里翻出一个画轴,但没等我凑上去看他就把画收起来了。之后连同行李包一起带走了。”

“下官终于明白了,”娄肃晗听到这里,犹如醍醐灌顶,道,“康三所偷行李正是路审之所丢,而吴大雷没收了康三的赃物。又因吴大雷是匪首仇万民之结拜兄弟,这样一来,那幅画就辗转到了匪徒手中……欸——还是不对。”娄肃晗想了想,突然又摇头。

张公问:“娄知县又觉得哪里不对了?”

娄肃晗道:“这画是和土匪联系起来了。可这死者康耀文跟土匪之间又是如何纠缠在一起的,下官还是想不通。”

“这个恐怕就跟死者的身世有关了——”此时康靖川猛地抬头看着张公,张公也看向他继续道,“康耀文是成都府人氏,十九年前——也就是他七岁那年,不幸被掠贩拐走。几经辗转被卖到了金山,强迫他做了土匪。彼时的金山匪首叫仇纪明,他们的寨子叫‘归虎寨’,那时候归虎寨的名声还不算太坏,虽然发的是拦路财,但亦有其原则。寨规上称作三不抢:一不抢妇孺;二不抢郎中;三不抢孝子。正因有这个规矩,往往被抢的都是些身负隐恶之人,遭遇抢匪后却不敢报官。官府也一直没有剿灭的决心和动力。直到三年前仇纪明病逝,他的儿子仇万民接手了寨子开始,情况急转直下。仇万民性情乖戾暴躁,做事心狠手辣。好图玩乐,以致财资不足。每当拦路抢劫时又把寨规抛之脑后,管他贫弱贵贱,来者不拒。归虎寨很快被仇万民搞得乌烟瘴气、臭名昭著。本来康耀文就是被强迫才做了强人,如今见仇万民如此行径,便谋生了金盆洗手的念头。不仅如此,他还想收集证据除掉仇万民。于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偷偷习字,每当山寨有行动时都假装生病或申请守寨。趁此机会一边学习一边收集仇万民犯下的每一宗罪。包括仇万民杀死无辜后遗留的一些证物。——然而遗憾的是,没等到仇万民伏法,他先被姓仇的灭口了。好在如今这些证据都留下来了。”

众人像听说书一般听完张公这段话,各有各的反应——路审之如同旁观者一般权当听个离奇故事;焦重尧更是一副事不关己,昏昏欲睡的模样半躺在椅背上;康三依然毕恭毕敬地跪着,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其中,尤属娄肃晗最觉不可思议。他问张公道:“大人如同讲述一件亲身经历的往事一般,细致有加。不知大人从何得知这般消息的?您说仇万民的罪行证据被康耀文留下来了,不知在哪里?还请大人明示,下官好借此问罪仇万民。”

张公蔼然一笑:“本官也没有凭空获取真相的神通,这些消息都是康耀文告诉我的——他把这一切都记录在册,和仇万民的犯罪证据一起放到了南溟寺后的一间天然石室里。不过康耀文给这间石室安了一道石门,而他找玉雕匠洪丘打的那对玛瑙耳坠,合在一起正是打开石门的钥匙。”

“原来如此,”娄肃晗豁然道,“难怪康耀文如此看重这对耳坠,如此说来,那个打听耳坠并袭击焦掌柜的壮汉便是仇万民无疑了。”

“没错,”张公赞成道,“康耀文知道自己随时有生命危险,便将耳坠作为普通玉饰当在当铺,兴许是因为自己被仇万民紧紧盯住,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一直没有时间取回,直至当期过限。之后他便托刚刚和自己相认不久的弟弟康靖川把耳坠买下来。并且嘱咐他:如果自己不幸遇害,他便可以带着石室里的东西向官府报案。”

“既然如此,为何不提前报案?又为何连哥哥的尸体也不敢来认?”发出问话的依然是娄肃晗。

张公耐心解释道:“这是康耀文让他这么做的。首先,康耀文没有对康靖川说过自己的土匪身份——毕竟康靖川在这方面知道的越少越不容易受到官府怀疑——在拿到石室里的证据之前康靖川都不知道自己要告发的是谁,也就不存在提前报案一说了。其次,不让康靖川认尸,恐怕是为了避免遭到仇万民的报复。一旦知道康耀文有个弟弟,仇万民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为了弟弟的安全,康耀文的安排并没什么不妥。”听到这里,康靖川的眼圈不由得红了。想到惨死的哥哥,鼻子一酸,险些堕下泪来。好在话题很快被引向了别处。

娄肃晗道:“大人,虽然知道凶手是谁。但就案子细节上讲还有好几个疑问没解开呢。”

焦重尧也满腹狐疑附和道:“老汉也想不透,我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耳坠的事,那仇万民怎么就知道这事了呢?另外他说的那个姓顾的到底又是谁?”

张公回道:“你说到这里,本官倒是想起一件事来。那天张典史和你发生误会后,我和张典史走到路上时,忽然听闻身后房顶坠下一片瓦来。其时我们只道是年久失修的缘故,现在想来,恐怕那时我和张典史的谈话就已经被人窃听了去。而当时我们的谈话正巧有说到关于当铺及耳坠之事。这么想来,你被人袭击早已是仇万民预谋中事,迟早会有这么一着,只是时间问题。而至于仇万民口中那个‘姓顾的男人’……其实他就在我们堂上站着。”

“什么!”

“这里面有姓顾的?”

……众人都吃惊不小,面面相觑,却不知张公到底说的是谁。

“你们不必惊讶,”张公又道,“姓顾的确实在这里,而最有趣的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顾’。这个人就是我们这位仪表堂堂的路审之。”

张公此话一出,众目齐聚路审之,而路也深感纳闷,苦笑道:“大人,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世代姓路,如何就说我姓‘顾’呢?”

“哈哈……”张公突然开怀大笑,说道:“刚才本官就说了,这事你也蒙在鼓里。其实仇万民之所以坚持认为耳坠在姓顾的手里完全是因为他听信了自己手下的话,而他的这个手下也并不知道自己弄错了消息。——说到这儿诸位是不是感觉案情越来越复杂了?其实不然,此案的结果不会变,只是为了让诸位更加明白个中缘由,所以不得不提到这个细节。路审之,本官问你。你是不是说过在你成亲那天曾有一个有些耳背的乞丐跑来讨喜钱?”

“没错大人,”路审之回道,“在下所言句句属实。”

张公又朝娄肃晗道:“娄知县,本官查狱那天,你曾说过,仇万民这帮土匪在进贤已有多年,在邻近州府亦耳目众多,什么地痞叫花子中都不乏他的眼线。而路审之说过,在他成亲当天,唯独一个不明底细的就是这个要饭的不速之客。所以……”

“我明白了!”娄肃晗激动道,“照大人的意思,这乞丐很有可能就是仇万民安排在抚州一带的眼线。”

“没错,”张公道,“本官正是此意。虽然本官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点,但我们不妨先来假设一番。如果该乞丐果真是仇万民的人,那么本案的疑点都能完美解释了。据路审之所述,该乞丐为了要钱,在喜宴上吵闹不止,还差点掀了新娘盖头。从这点来看,乞丐有目睹耳坠的机会。如果他是仇万民的人,自然知道大当家的正在寻找这对耳坠。这么一来,他肯定会去通知仇万民。因为乞丐稍有耳背之疾,所以当他向别人打听办喜事的是哪家的时候不慎将‘姓路的’或‘路家人’的‘路’字听成了‘顾’。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忙着邀功请赏,没弄明白就上山去了——这样一来,仇万民在找焦掌柜时便坚持以为是一个姓顾的人买走了耳坠。当然,不论是乞丐还是仇万民,都没料到这耳坠是他们租来的。”

“既是如此,仇万民为何不直接找路审之要耳坠?”娄肃晗问道。

“知县大人,这个我来回答您吧,”路审之代张公回道,“我和贱内成亲时是一长辈亲戚出资操办的,没在老家,而是在城里包了个酒肆办宴席。当天下午我就携妻子回乡下老家了,所以仇万民要找也不是那么容易。”

“没错,”张公补充道,“而且乞丐说错了姓氏,所以要找到路审之一家更是难上加难。”

路审之脸露幸色,但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忧道:“大人,虽然您剖析细致,但这乞丐一事终究是猜测。若没个证据,到了公堂如何作得了准。”

“当然作得了准!”说话的不是张公,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跨进衙堂的张复喜。在他身后,还有一个被绳索缚了双手的腌臜男人。

众人正当困惑,张复喜已向张公禀话道:“大人,卑职已照您的吩咐找到了去路审之喜宴上讨钱的乞丐陈皮子。他已经承认自己是仇万民的小喽啰。另外,景县丞和宋捕头那边也传来好消息,仇万民等匪徒已被官府包围抓捕,正在来衙路上。”

“好!”张公一拍公案,见娄肃晗还一知半解,便解释道,“本官听了路审之提到乞丐一事后,昨天一早便吩咐张典史去找乞丐去了。现在看来事情进展颇为顺利,正如本官所料。”说着又看向那腌臜男子,放大声调问道,“你就是帮仇万民做事的乞丐?”

那男子点头不迭:“是的大人。但小人也是被逼的。”

“噢——此话怎讲?”

乞丐一脸委屈道:“小人自小身子骨虚弱,又有些耳疾,所以常年在临川城中乞讨为生,后来大当家的——不对不对,后来仇万民遇见我,见我身份卑微低贱,不会引人注意。就逼着我让我在城里帮他打听一些消息。去年季秋时节,他让我帮他注意一对耳坠。一直到十月十八那天,小人见一家酒肆里有人办婚宴,当时身无分文,便趁机进去想着讨几个喜钱。因为他们嫌我脏要赶我走,我便跟他们撕扭起来,也就在这时碰巧看见新娘子耳朵上戴的耳坠正是仇万民正千方百计在打听的东西。等我要到了钱和吃的,临走的时候又特意向旁人打听了一下消息。由于当时店里很吵,加上我耳朵又不怎么好使,便把‘“路”家办喜事’听成了‘“顾”家……’”说到此他指了指张复喜,接着道,“昨天晚上这位官爷找到我,问我和仇万民的关系。当时我以为他是诈我的话,便死活不开口。后来他又告诉我说仇万民今天会被官府围剿,那帮土匪们一个也逃不了。之后小人衡量再三,觉得再逃避也不是办法,便一股脑儿的全招了。——大人,小人以上所言句句属实,还请大人看在小人是被逼迫的份上给条活路。”

“行了,”张公把手一挥,“先把他带下去。”

两名捕快刷地上前,将陈皮子押解下去。待求饶声渐行渐远后,张公说道:“现在就能解释画跟耳坠之间的联系了。乞丐在婚宴上看到了耳坠,便将此事告诉了对耳坠一直苦寻无果的仇万民。而后路审之在进贤时妻子画像被窃。吴大雷偶遇掱手康三,从他手里夺走了装有画像的行李。就这样,仇万民便从结拜兄弟吴大雷手里得到了路审之之妻的画像。乞丐是仇万民的人,自然有机会接触到此画。而因乞丐见过路审之之妻,自然能想起画像上的人就是戴耳坠的人。如此一来,虽然画中没有画有耳坠,但乞丐仍能认出她是戴耳坠的人。对于仇万民来说,这半幅画的意义同样重大,只要根据画中样貌找到该女子,那么就能找到耳坠。知道这一点后,其实我们不难推测,康耀文改邪归正,想揭发仇万民恶行。而他知道仇万民要找画中女子时,自然明白一点——一旦画中女子被找到,必定凶多吉少。因此,他很有可能从仇万民手里抢过或偷过此画,以避免无辜之人再遭戕害。兴许是因为最后不幸被仇万民下了毒,逃至日月湖畔时匆匆写下绝笔并将其系在孔明灯上放飞。只可惜还未写完仇万民姓名便被其追赶上,以至我们在画上找不到仇万民的半点消息。”

张公话音刚落,衙外走进一名先行报信的捕快,向张公禀道:“大人,宋捕头等人押着一干匪徒正在门口听候发落。”

张公大喜——此时众人也都朝大门口探去——急道:“把匪首仇万民带上堂来受审即可。其余匪徒押入大牢。”

报信捕快去后,一名膀阔腰圆的莽粗大汉便被宋定成及三名同样魁梧雄壮的精干捕快押进堂来。

众人齐刷刷朝仇万民打量过去,只见其身高七尺,肩宽二尺半。肱股雄健有力,臂腕青筋突起。耳大唇厚,面似佛陀。若非成匪行非,定可为一国勇士。只是如今被捕,枷锁上身终将落狱为囚。一脸颓态跪在堂前,又带些许昏昏欲睡之貌,好不落魄!

张公打量完后看了看他身旁矮上许多的宋定成,忍不住打趣道:“宋捕头,这大块头你是如何手到擒来的?不妨说来听听,让大伙开开眼界。”

“大人说笑了,”宋定成拱手谦恭道,“卑职有赖各县勇捕倾力配合。然后又在仇万民议会时朝他们的酒缸里放了蒙汗药,方才得手。”

张公道:“宋捕头谦虚了,不过要记得事后请这帮同仁好好吃上一顿。”说着又看了眼仇万民,“难怪他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原来是吃了药的缘故。”

这时,在一旁坐着的焦重尧看向张公,有意放低音调道:“大人,没错,当初就是他袭击老汉的。”

张公点头会意。看了看仇万民——他似乎还没注意到坐在堂侧的焦重尧。而焦也似乎害怕一般有意避着他的目光。

随后张公将惊堂木重重一拍,惊得仇万民猛地抬起头,药效也消了三分。张公以一副不容置疑的姿态厉声问道:“仇万民!你为非作歹的事本官早已知悉,今日拏你上堂问话,是要你把如何杀害康耀文一事从实招来。”

仇万民听要自己招供杀人之事,仿佛又清醒了许多,否认道:“大人真是好笑,我仇万民一向为匪,不过抢掠些东西罢了,何时杀过人?”

“你不觉得如此说辞很无力吗?”张公继续道,“实话告诉你,本官刚刚才审问了你安插在城里的耳目。他已经全招了。你还在本官面前装聋作哑,有何意义?”

“大人是想套我的话吧。根本没必要,你要觉得仇某杀了人,那就拿出证据来。除了抢掠之罪我承认外,其余的欲加之罪恕仇某概不作答。”

“岂有其理,如何跟大人这般无礼!”宋捕头说着就要上前教训对方。却被张公伸手制止。

张公不紧不慢道:“不就要证据吗?本官有的是。这些证据拿出来,把你千刀万剐,绰绰有余。”

随着张公一句“抬上来”,两名捕快一头一尾抬进来一个裹皮书箧。

张公抖抖官袍,走下堂来。打开书箧,从中拿起一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札。对仇万民道:“这些写满你罪状的证据都是从南溟寺后山的一间石室里找出来的。写下这些证据的正是被你毒死的康耀文,而打开石室的钥匙正是你一直苦寻未果的那对玛瑙耳坠。可能有些事情你自己都忘了,本官不妨给你念念——万历二年春,从抚州宜黄县掳走三名弱冠青年。强迫其加入匪徒队伍,其中有一名不听话被你暗地活埋;万历三年秋,打劫了一名归家途中路过进贤的福建商人,抢劫后杀人灭口。一个月后,其妻子得知丈夫惨死,投缳自尽;同年腊月,下山抢劫农户董佑生时,见其女儿颇有姿色,将其强行带上山做压寨夫人,后侥幸逃走,你兽欲未逞,一怒之下放火烧了董佑生的家……如今证据俱在,你还有何话说!”说完一把将纸札扔在对方面前。

仇万民见事已败露,狡辩无益,只能招供。一旁的康靖川却忍不住,上前掐住仇万民脖子,眼里满是恨意,边掐还边骂道:“我掐死你这没人性的东西。我与哥哥分别十九年,刚刚团聚就被你这禽兽夺去性命,我要你一命抵一命。”

众人都目瞪口呆看着,张公不说话也无人反应。等仇万民被掐得面红耳赤时张公才叫宋定成将他拉住,并道:“仇万民确实该千刀万剐,但应由国法处置。来人,先把路审之带下去。直接带他到义庄领兄长的尸首去吧。”

路审之一边骂着一边被衙役们架下堂去。之后,张公向仇万民道:“说吧,你是如何杀害康耀文的,从头到尾,悉数招来。”

“没什么可说的,”仇万民漫不经心道,“姓康的要背叛我,还到处收集我的罪证,所以我就把他杀了,就这么简单,你还想知道啥?”

“你四处找耳坠,也就是说你知道耳坠合在一起是打开石门的钥匙?”张公又问。

“当然知道,如果我先取得耳坠,这些证据早被我销毁了。”

“那天在纳宝堂附近的房顶上偷听我和张典史说话的人是你吧?”

“那倒不是,是我另外一个兄弟,不过也被你一网打尽了。”

“是你亲自给康耀文下的毒吗?”

“是的,正月十五那天我假装好意把他约到我房里来,故作赔罪忏悔的姿态请他喝酒。当时我的毒是抹在他的杯子里的,其实酒里并没有毒,他见我先喝了一杯没事,就没再怀疑。等他两杯酒刚下肚后,我便直接和他摊牌。他见背叛一事败露,立马扔了我一板凳便仓促逃跑。我倒是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追去——因为他已经中毒,注定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等到我追到乌篷船里时发现他已经毙命,而且还放飞了一盏孔明灯。也是到了这时我才知道他把吴兄弟给我的画偷偷拿走了。等我第二天去孔明灯可能坠落的山上寻找时却只看到一盏破灯。”

“你如此看重那半幅画也是为了耳坠吧?”

“是的,陈皮子说过,那画中女子就是曾戴过那对耳坠的人。”

——张公听罢,见自己推论十之八九皆是真相,满意之余,也正式宣布康耀文一案全部告破。等仇万民签完字画了押,便押入大牢等候刑部下达斩首公文。随后相关人等也陆续解散,一场匪徒谋命大案就此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