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即十月二十二日。
这日早晨,张公照例到衙上班。刚刚点完卯,堂外便有许多喧哗声传来,渐行渐近。
张公和白应春等人立马出门欲看究竟,却见堂外来的人中,是刑部尚书严清和一个宫里的太监,随行的还有不少执枪官兵。
张公以为严清此来是为闲趣楼案子的事,也没多想,笑着上前拱手道:“公直兄,看来圣上对闲趣楼一案很重视啊,竟然派您亲自来回话。”
此时严清却一脸凝重,毫无笑意,只是喟叹摇头。张公见不对劲,又看旁边的太监,猛见对方手上正拿着一轴黄绸圣旨,便立时跪下听旨,身后众属吏见了亦纷纷拜伏在地。
此时太监已展开圣旨,用尖细的腔调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大理寺卿张梦鲤,自入仕以来,审冤查枉,屡破奇案。凡二十年,无不殚精竭虑,为民执命。尽职如此,心无怨尤。因无懈怠之过,方有贤明之功。以致为民劳累,离乡日久。今皇恩厚泽,被及有功之臣。张梦鲤往日曾请告还,因势迫而不得允。今朝廷法制渐全,人才完备,特允准张卿从此挂冠劳任,致仕荣归。冬深欲雪,三日内务必启程,不可稽延。以免大寒伤身,悔所不及。钦此。”
太监念完圣旨,张公不免心惊——圣旨中虽不乏溢美之词,但其隐藏的意义不言而喻,尤其是最后几句,更是有借致仕之名行革职之实的深意。
“张梦鲤,怎么还不接旨?”见张公一时出神忘了接旨,太监立马质问道。
跪在张公后面的范右堂见状,连忙伸手轻拍对方后背予以示意。张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了句“臣领旨”后抬手接过圣旨。
张公起身,那公公换了平常口吻道:“张大人,你和尊夫人还是早日启程回老家享福吧。如今官场上,能有名有节、全身而退就算是托祖宗的福了。你不要在京城逗留,任上的事自有人来接替。别忘了,大寒将至……我还要赶着回去复命,告辞!”说罢公公便带着官兵离开了大理寺。
在衙堂外的空地上,众人面面相觑,却都嘿然不语。最后还是紧紧握着圣旨的张公缓缓问严清道:“公直兄,胡丙琛的事怎么样了?他认罪了吗?”
严清见对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还是公事,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他强作笑颜道:“贤弟放心,他已经认罪,皇上革了他的职,且终生不得起用。”
此时范右堂已耐不住性子了,他问严清道:“尚书大人,皇上他来这么一道圣旨是什么意思?说是有功,实则把大人当成罪臣。”
张公立马阻止范右堂道:“右堂,不得放肆!圣上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白应春道:“大人,看来当初我们应该把回郎中的忠告当一回事啊!”
“贤弟还记得那天在茶楼的事吗?”严清问。
“当然记得。”张公道。
严清道:“这次大人被张居正弹劾恐也与此事有关。再加上此前贤兄帮启廉一案开脱,因此他耿耿于怀,借此机会一起伺机报复。”
“哈哈……”张公竟笑起来,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道,“愚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来早与来迟罢了。”
“贤弟可还记得拙兄曾提过的那首儿歌?”严清又问。
“记得,”张公立道,“当时我还为此担忧过,看来如今一语成谶了。”
“贤弟说得没错,据悉自那日在茶楼见而不谒后张居正便派他的心腹管家游七四处打听,不知他从何处打听得这首童谣,然后添油加醋,从旁怂恿,使得张居正报与圣上后龙颜大怒。好在圣上也算明智,怒气渐消后也没有立马下旨对贤弟动手,后来又与李太后商讨。念及大人多年审案断案,功劳卓著,又是先帝格外垂青之臣,所以换了个委婉一点的方式革贤弟的职。”
“要不我们进京告御状,”这时岳继忠听了严清之语在旁愤慨而言道,“就说有人在背地里使坏,诬告大人。”
“万万不可,”周正芳听后也忍不住搭腔道,“此事本是圣上宽宏大量给予大人一个台阶下,况且圣旨已下,皇上即便有心恐怕也不会做朝令夕改之君。再则朝中大臣多半向着首辅,一人谤公群臣必相率附和訾议。若大人贸然进京理论,恐怕非但改不了革职的结局,反而大有惹火加身之虞。”
“对对对!”张公连连点头,颇为赞成道,“周寺正所言极是。圣旨便是圣意,告御状本就是抗旨。况且是致仕还乡又不是上刑场,本官高兴还来不及呢。毫不夸张地说,以眼下的局势看,我还得感谢皇上不杀之恩呢。”
严清听了,不禁慨然道:“贤弟心胸豁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严某虽年长于你,但在这官场上的境界尚不如你啊。”
“哈哈,”张公笑道,“公直兄过谦了。”
“贤弟你放心,”严清承诺道,“你回去后严某一定再向皇上陈词,希望他终能明辨是非,复君原职。这样我俩才能继续在京城把酒言欢呀。若皇帝依旧不听,大不了严某也挂冠归去罢了。”
“万万不可,”张公连忙劝道,“公直兄可不能说这气话。朝廷缺的就是如你这般的谏诤之臣。您要再负气而去,大明朝廷恐岌岌可危矣。若朝无诤臣,行再多改革新法又有何用?”
“哼,”严清忿忿道,“恐怕朝廷某些人巴不得严某早点退休呢。”
“好了,公直兄别再说这等胡话了。虽然张某挂冠归去,好在手上的案子已经结了,也算是功成而退,足矣。”
“唉——”严清再次长叹一声道,“也罢。目下局势也只能静观其变,而后见机行事了。”
“那就有劳公直兄了,愚弟在此先谢过。”张公拱手道。
“对了贤弟,”严清又问,“你打算何日启程。”
张公回道:“既然圣旨已下,自是越早越好,今晚回家告与夫人,收拾好行李,明日午时便出发。——官场之事,风云莫测,我不想因此事连累夫人。”
“那严某明天在‘鸿运酒楼’设宴为贤弟践行。贤弟用了午饭再出发。”
张公正要婉拒,严某又伸手道:“贤弟休要拒绝,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年岁大了,只恐老天不顾,重逢无期呀。”
“公直兄不必说这话,我应你便是了。”张公见严清这么说,立马答应道。鼻子也蓦地生出一阵酸楚之感。
这时范右堂对严清道:“严尚书,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严清望向他道:“小兄弟但说无妨。”
范右堂遂请求道:“在下有一事相求,张大人践行之日范某亦要亲往相送。范某自跟随大人至今,时日虽不算多,却受益匪浅,此次一别理当相送。”
不等严清回话,白应春也拱手道:“此次践别张大人白某义不容辞。”
白应春话音刚落,岳继忠、周正芳亦喁喁其声道:“卑职愿往一送!”
严清对此欣然大慰道:“诸位乃张兄左膀右臂,虽为属吏,却是深交。如此深情厚谊自然当去,当去!”
张公感动不已,一一拱手相谢诸人厚谊,众人亦伤怀感别,好生不舍。
当天晚上回到府邸,张公把革职一事说与夫人,且说了明日就要回乡之事。不料夫人听了这些变故却淡定如常,丝毫不惊。张公不禁好奇,问道:“为夫此次有功无赏,反而从三品大员罢黜为平人,今后夫人就要跟着为夫吃苦了,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呵呵,”宫淑人淡淡一笑道,“你想让我说什么?和你一起这么多年,我比你自己都还了解你。你既然决定了回乡,我又何必劝你。再说这京城也没什么好,我倒希望你早几年退休,好好在家清闲清闲,瞧你这两鬓斑白的头发,老了不少啊。”
张公不自觉地摸摸头发,也呵呵笑道:“老了嘛,一转眼就做了二十年官了,想来也该退休了。”
“赶紧休息吧,明日我起来收拾行李。”
“好好好,”张公连道三个好字,突然想到什么,又嘱咐道,“夫人,这府邸是公家的东西。除了咱自己花钱置备的东西,别的东西都不要拿。”
宫淑人听了,假意嗔责道:“跟你走南走北许多年,这些还用你嘱咐么?热汤早已备好,你赶紧沐浴去吧。”
“是是是,”张公又对夫人连应三声是道,“为夫不该聒噪,我这就去。”说完便挪步往浴房去了……
到了次日,宫氏一早便起床收拾行李,张公换了身平常衣裳,去雇了辆马车。临近午时,严清已备好酒菜,托人来请。
张公携夫人收拾好后便坐马车应约前往。到了“鸿运酒楼”,偌大的包房内,桌上肴核俱列,异皿同陈。除做东的严清外,不仅白应春、范右堂、周正芳、岳继忠尽皆在场,就是此前一向仰慕张公美名的同乡咸怀良也入席在列。
见张公和夫人到来,严清先挥手打了招呼,之后众属吏齐刷刷给张公行了最后一个官礼,随即又一齐见过宫淑人。咸怀良因和张公是同乡,便也不拘谨,与张公夫妇恭敬见了礼。张公和宫淑人一一回礼后,诸人始相继入座。
既是践行之宴,席间杯来盏往,敬酒奉茶,自然少不得一番依依不舍之语,这且不消细表。只说众人吃饱喝足后,又将张公夫妇送出门。
随着马车按辔徐行,众人将张公从熙攘的酒楼送至京郊岔路口。
行将离别之际,咸怀良拿出一方砚台对张公道:“张大人,咸某无才,忝为同乡。大人为官仁德以治,是我等楷模。明日咸某也要回陕西了。这方砚台是咸某专为大人打制的,若不嫌弃还请笑纳,权当留个记念。”
张公接过砚台,拱手谢道:“咸兄弟有心了,张某定视如珍宝,铭记情谊。”
咸怀良说过临别话后,严清又问道:“贤弟,此次归去,可有什么需要嘱咐愚兄的?”
张公想了想,道:“就两件事放心不下。”
“贤弟请讲。”
“稍等,”张公这时袖出一叠折子,对严清继续道,“这是一封关于‘三司会审’的奏折。也是愚弟一直为之尽心尽力的事,以前人微言轻皇上不重视,现在好容易做了大理寺卿却又没来得及上奏。如今挂冠归田,此事也算是愚弟心中唯一未了的遗憾了。现在将它交与贤兄,以后若有合适的机会,请贤兄替我代呈圣上。”
“好!一定不负所托。”严清郑重接下,又问:“第二件事呢?”
张公转过头继续道:“第二件事是要告诉右堂和应春的。”
范、白两人听张公如是说,立马异口同声道:“大人尽管吩咐。”
张公对二人语重心长道:“本官此生断案无数,经验亦日益丰富。虽蒙天幸无痛心之过,但时至今时今日,本官对刑狱审勘之事仍旧诚惶诚恐,如履薄冰,生怕一步走错便是无辜者的万丈深渊。我走之后,不管谁来接任,一定要记住本官跟你们说的话:无论将来接任者是谁,能力如何,凡是人命关天之大案,尔等若无十足证据切不可草率定谳。人命大案悬而未破不可耻,若因急功近利枉斩无辜却是罪无可逭,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张公越说越铿锵有力,白、范二人听后唯频频点头,接连应承。
张公此番忠告,慷慨激昂,义正辞严,所言之意,曾有一诗以概之,其曰:
宁为悬案沉十载,莫使冤魂添一人。
悬案尚有拨云日,冤魂终究只是坟!
临行数语,言之款款。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众人话虽未了,无奈张公见天色不早,宫淑人在车舆内也催促多时,便不敢再耽搁,只好忍别启程。众人在路口再三挥手道别,直至尘湮车背,方才离去。
时值冬季,天黑得早,不过酉时一刻,日色便已西斜。此时车夫正好在武清县停靠。张公决定当晚先在县城落脚,明早再行。
张公找了间便宜客栈住下,简单梳洗后,宫氏提议去吃晚饭。
路上颠簸多时,张公亦腹中饥饿,便趁酒肆还未打烊赶去用饭。
刚走到大街上,便见前面路口处围了不少人。且有人在讨论什么。这宫氏在府邸时很少出门,这回见了热闹,便拖着张公袖口想去看看。
张公不愿扫夫人的兴,只好一同前去。到了人群中一空隙处,便见人们围着的乃是一卦摊,摊前坐着一身着八卦绣袍的老术士,桌上摆着一些算命用的铜钱、木签、符咒等物。此时与他面对面站着的是个年轻男人,正和他在理论着什么,似乎很不服气。
先是年轻男人手里晃荡着半吊钱道:“你既然说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啥东西都能算,那你有本事就算算我今晚什么时候回去。你要把这个都算准了才叫本事。我愿出半吊钱做卦金。”
原来这年轻人是想砸算命先生的场子,周围百姓也都跟着起哄要算命的赶紧算,想看看他究竟有没有本事拿这半吊钱。
当然,也有个别觉得年轻人过分的,劝他道:“小伙子,你可别为难他老人家了。不过混口饭吃,你让他算算姻缘前程尚能应付,教他算你今晚啥时候回家,这不成心教他难堪么?人家算你戌时你偏偏捱到亥时,人家算你子时你偏偏亥时回去——这个就是他李淳风再世也决计是算不准的。”
只见年轻人仍不依不饶,而算命先生也不慌不忙,只是捻指掐算,口中念念有词。念完后他问年轻人道:“可否说说你家住何处?”
年轻人认为算命的只是做做样子,便不以为然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家就在城南倒数第三家。”
“高姓大名?”算命者又问。
“乔大鹏。”年轻人又答。
这时算命先生又念念有词一番,最后对他道:“你今晚戌时前必定到家。”
“如果我没到呢?”
“如果算错,从此贫道不再以此谋生。”
“好,大伙都听见了?”年轻人朝向围观者道,“我可没逼他,是他自己说的。今天我就在此等到戌时,我要让这欺世盗名之徒滚出武清县。”
“算命的输定了,走吧。”看到这儿张公对妻子说道,并准备离开。
“这分明就是刁难。”宫氏也觉得年轻人有些过分,说完也欲离开。
谁知两人刚走出没两步,便听见有人往卦摊前跑,边跑还边喊着那年轻人的名字:“乔大鹏!乔大鹏!”
那年轻人回头,见是自己邻友。便索问何事。那人喘着粗气道:“你快回去吧,嫂子肚子疼得厉害,可能是快生了。”
那年轻人一听自己老婆快生了,哪还顾得着多问,连忙拔腿便朝家里跑去,连许诺的钱也没扔下。等到围观百姓回过神来后,没一个不对算命先生另眼相看。
待众人陆续散去后,宫氏便拖着张公到卦摊前,问算命先生道:“老先生,你可能帮我丈夫算算,他是什么命?”
张公向来不信这个,但刚才亲眼所见,亦不免好奇,对术士印象有了些许改观。虽不深信,却也不像往日那般排斥。
只见那算命的让张公坐在面前的小凳上,看了面相及掌纹。稍一掐指,便开口道:“阁下面带官相,但只有贵命而无富命。而且现在正逢仕途受阻,若贫道没看错阁下刚刚躲过一场牢狱之灾。”
张公不禁愕然,宫氏也暗暗吃惊——张公为官多年,虽位及三品要职,只因不贪钱财,到现在依旧是普通家业,跟真正的有钱人比起来实在算不得富裕,这不正好是有贵命而无富命吗?而如今被革职回家,也正好是因皇上的英明果断才躲过弹劾一劫。
宫氏想到此,心中暗自庆幸。张公因想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做官,便问术士道:“道长,若依你这般算法,可否算算我以后还有做官的机会没?”
“你还想做官啊!”宫氏没好气道,“做个破官,没大富大贵也就罢了,还差点把命都丢了,你怎么还想去做官?!”
张公嗔责道:“夫人你不懂,有些事不了为夫心里总是放不下……”
就在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话时,算命先生已执笔写了一张纸条递与二人,两人凑近一看,只见纸上写着一首卦诗:
君有遗憾贫道知,归田恨早不恨迟。
可否返辔毋须问,只待覆水易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