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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解疑团水落石出

2024-07-19发布 11774字

转眼便是未时三刻,众人陆续归来。白应春从宫里连哄带骗把礼部主客司郎中薛顶“请”到了闲趣楼。白应春是四品大员,薛顶虽在宫内事事,但终究只是个五品官。再加上白应春使同为礼部郎中的回图生帮忙在旁说话,于情于理,他是不能驳白应春的面子的。

此时负责准备各类物证材料的范右堂和周正芳也已万事俱备,只待开审。至于岳继忠,也及时带着相关人等赶到闲趣楼集合,其中居不易的大哥居良、妻子江巧妹、学徒肖大旺以及苗疆、万宗等人皆尽数到场。只是个个都心事重重,不知今日究竟会有怎样的真相。其中江巧妹见了苗疆,心中更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怀疑在暗处升腾。

众人在闲趣楼的院子里围成一圈,门外则由精心挑选的武艺高强的衙差把手。最后走进院来的正是张公,他一入内,众人便纷纷投去目光。

即便是宫里来的薛顶,也只是保持沉默,静观其变。倒是苗疆沉不住气,待张公一走到主楼大门前的平台上站住,便有些埋怨道:“大人昨日还答应我说不用我来,今日如何就变卦找人把我硬拽过来了?”

张公看着他笑道:“本官只说你不用去大理寺,没说不用来闲趣楼呀。”

苗疆心里虽然不快,却也没办法,更无从反驳,只好也沉默起来。

这时张公才开口宣布道:“今日把你们都找到一起,主要为了一件事:揪出本月十五杀害漆匠居不易并伪装成意外假象的真凶。而关于这点,本官在此可以提前肯定无误地跟大家透露一句——凶手今天就在现场!”

张公此话一出,众皆惊愕。就连白应春等人也暗自讶异。而在场人中,皆面面相觑,无论谁看谁,似乎都是半信半疑。只有江氏姐妹倒还淡定,不为所动。

此时张公又道:“诸位不必过于紧张,清者自清,你若清白,本官自不会冤枉。”

这时人群中有抚膺安心的;也有依然惶恐放不下心的;当然,其中还有一人,最是栗栗危惧……

待人群中的交头接耳声逐渐归于平静后,张公看着自己身前不远处的地面继续道:“本月十五,辰末巳初时分,对面的刘大姐听到闲趣楼的院子里发出两声碰撞声响。巳初三刻左右,来此地找弟弟的居良敲门无人应答,而院门被锁,于是他请来锁匠强制开了锁,结果发现自己的大哥——也就是身为一名漆匠的死者居不易,死在了闲趣楼主楼前通往院门的青石路上——”说到这张公又指指旁边被立起来的竹梯,继续道,“当时这根竹梯就横在尸体双脚后不远。地上流了许多血迹、油漆、还有不少水,显得极是狼藉。之后居良找来了死者的徒弟肖大旺。与此同时,死者的妻子江巧妹闻讯后也与其姊江巧姊及时赶来。随后,他们对所见的死亡现场产生了分歧。江巧妹认为是有预谋的谋杀,而肖大旺则更倾向于是意外。——诸位,本官这番讲述你们没意见吧?”

众人面面相觑一番,最后江巧妹率先回道:“没意见,大人所说均为实情。”

随后居良亦附和道:“草民最先来到现场,大人所说句句属实,并无虚话。”

最后肖大旺也附议居良。只有苗疆等人只是点头,兀自沉默不语。

张公随后点点头,满意道:“既然大家都没意见,本官就继续往下说。——由于江巧妹对于谋杀论的坚持将此事报与了大理寺衙门,其时本官正在从良乡回来的路上,所以就由白少卿和岳寺副率先到现场勘查。同日,本官回来后亦立即往看。周寺正!”

周正芳听喊,立马上前一步:“在,大人。”

张公吩咐道:“给我居不良的验状。”

周正芳立马将验状递上。张公拿了验状对众人展示道:“诸位,这是本衙仵作给出的死者验状。上面写明死者颅骨碎裂,内脏受到重压。双臂骨折,面部颧骨断裂。口耳鼻处有鲜血溢出——以上这些死亡情状都符合从高处摔下后导致的情况。再结合案发现场来推测,基本可以断定,死者系在竹梯上作业时不小心坠落而死。然而,经过调查,事实却与现场所见相悖。”

张公说到此便走到竹梯旁,继续对大伙道,众人也跟着他将注意力转向一旁的竹梯:“经过我和范寺丞的丈量比较后,最终我们发现了一个破绽。当时我们就此破绽进行了讨论,并得出了一致结论,为了便于各位理解接下来的推论,在此我再跟大家简单说一遍。据我们所量,此楼层高一丈,总高三丈。三楼梁柱刷漆处距地面大概在两丈九的位置。竹梯长两丈两尺又六寸,登至最高梯级可达高度约两丈一尺又七寸。据萧仵作此前验尸所得,居不易身长五尺二,肩宽一尺二,臂展与身高相当。由此得出,居不易单臂长度约为一尺九寸又七分。如此一来,即使他登到竹梯最高处,并伸长手臂作业,也最多到两丈八的位置,这位置距离梁柱上刷漆的地方足足还差九寸的距离。由此我们得出铁论,居不易当时是不可能利用这把竹梯进行这次作业的,所以,他就算是系从高处坠落摔死也与竹梯无关。至于竹梯为何会出现在现场,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居不易自己搬来的,但因高度不合适所以没派上用场,结果被不知情的凶手利用。要么是凶手为了伪装成坠梯身死而刻意找来的。”

“大人,您说了这么多,到底我哥是怎么死的?”此时居良等不及追问道,“怎么死的不重要,我们想知道是谁干的。”

谁知张公并不理会居良的追问,依旧不急不缓、循序渐进道:“刚才本官说了,说这么多是为了大家能理解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既然我们已经排除了居不易是从竹梯坠落身亡的可能性。那么摆在我们面前的只剩下一个可能——那就是从三楼坠落。”

“大人,”这回江巧妹也提出质疑道,“为何一定是三楼,刚才听大人说了验状,丈夫死时伤势极重,如果是从三楼坠落,恐怕除了头朝地外很难造成如此重伤,难道我丈夫就偏偏这么凑巧坠落时正好头部朝地?所以,民女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凶手是从更高处的楼顶将我丈夫推下来的。”

“不会,”张公立马回道,“关于这个问题我也和岳寺副有过讨论。楼顶结构为‘人’字形,如果是从那里落下,那么对面刘大姐所听到的两声坠落声就解释不通了,而且楼顶对于凶手而言并不是理想的作案地点,不仅行动颇为不便,且最是容易暴露。而你刚才提到的死时严重的伤势问题正好在本官对凶手作案手法的调查中提供了铁一般的佐证。接下来,我就为大家演示凶手是如何杀死居不易而后从现场‘消失’的。——范寺丞,楼上准备好了吗?”最后张公朝向范右堂问道。

“一切准备就绪。”范右堂当即回道。

张公又对众人道:“接下来请大家移步到三楼大堂。”

随后众人开始往三楼走去,同时也迎来新一轮的喧哗。

待众人都上楼后,在三楼大堂的观景台处大家见到了羊皮袋子、绳圈以及一个沙袋。

张公看了眼那些东西,对众人道:“这里的三样东西,除了沙袋是我们临时准备的外,羊皮袋子和绳圈一开始就在居不易的死亡现场。起初本官对这两样东西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接下来我想先问问肖大旺。你们漆匠一般干活时这两样东西会用上吗?都作何用处?”

肖大旺听问,立时上前一步,回道:“回大人的话,我们作业时这个绳圈倒是能用上,高空作业时可将绳圈套在腰间和柱子上以保障安全。至于水袋嘛,倒是不常见。就是有时用水我们更多的是用木桶或木盆,一般情况下不会用到这么大的羊皮袋子。”

“很好,”张公满意道,随即朝向众人,“诸位请看。在居不易死亡现场我们发现了这个巨大的羊皮水袋,还有这条绳圈。绳圈作为保障安全所用出现在现场倒是可以理解。但这个略显突兀的羊皮袋子为何也会在现场呢?其实答案只有一个——没有它凶手无法顺利完成这次近乎天衣无缝的绝妙谋杀。”

“大人,”这时江巧妹目光直射身旁的苗疆,“您就不要瞒我们了,您直说吧,杀害我丈夫的凶手是不是苗疆?”

苗疆闻言,猛地看向江巧妹,随即又对张公道:“大人,你休听这女人胡说。我没有杀人。居不易死的时候我还在顺义自己家里呢。”

没等张公发话,江巧妹便向对方摊牌道:“苗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岳大人来找我的时候我特意问过了,你跟张大人说我丈夫死的那天早上你自己在家喝酒,有谁证明呢?没有证明谁知道是真是假,你肯定是老婆死了记恨在我丈夫头上,然后伺机谋杀他的。”说到此又转向张公,“请大人明裁,治苗疆杀人之罪。”

张公见江巧妹情绪开始激动起来,之后便把岳继忠喊到身边,耳语吩咐了几句,之后岳继忠下楼。

随后张公故意慢条斯理道:“凡杀人者,势必离不开两点——杀人动机和杀人条件。而且,不分是否预谋。但凡满足此两点者,官府便可将其视为嫌疑人。而要确定其是否为凶手,便要以人证或物证来加以证明。如果嫌疑人想要主动证明自己无罪,那么同样的,他也需要拿出可靠的证人证物来洗清自己的嫌疑。当然,也有特殊情况不必如此,比如有其他人主动出首并有自己就是凶手的相关证明。要么就是官府在调查过程中证明了凶手另有他人。”

“这么说就是苗疆无疑了,”得知苗疆有杀害自己弟弟的嫌疑后居良也满怀恨意道,“他又有动机又有条件,而且还无人证明——很可能正是因为那天早上他去杀人所以才不会有人可以给他证明。”

“大人冤枉。”苗疆赶紧为自己辩解道,“他们全是猜测,大人可不能听信他们冤枉好人。妍姝的死我确实记恨居不易,但我没有真的去杀人。”

“大人你看,”江巧妹立马道,“他自己都承认了,不是他是谁。”

张公这时见岳继忠已经带了三五个膀阔腰圆的衙差上来,立马下令道:“给我拿下!”

众人都朝苗疆望去,苗疆吓得就要跪下,不料刚刚准备屈膝时却发现被五花大绑的不是自己而是站在离自己仅一步之遥的万宗。

众人再次瞠目结舌,尤其是江巧妹和居良。而此时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的万宗挣扎着质问张公道:“张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万宗的质问,张公却不理他,只是看了眼如释重负的苗疆,对大伙道:“正如本官刚才所言,嫌疑人想要证明自己无罪,要么拿出证据证明自己清白,要么等着真凶主动出首,如果这两样都无法做到,那就只能寄希望于官府在调查过程中证明凶手另有他人。而苗疆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正好碰上了最后一个好运气,即本官找到了真正的杀人凶手——万宗。”

“张大人是包庇姓苗的,”万宗依然不服气道,“居不易出事那天万某人正在花鸟市场和陈老板在一起,大人不信可找他来对质。乱抓人算什么本事!”

这时范右堂凑近张公:“大人,要不要我去陈老板也叫来。”

“不必了。”张公伸手拒绝,随后提高声调对万宗道,“陈老板那里本官已经去过了。你说得没错,你那天上午确实是在陈冲那里,不过你是故意去的。”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万宗不解道,“既然大人承认死者被杀时万某人并未在现场,那为何还要绑我?”

张公没回他话,而是朝范右堂吩咐了几句,随后范右堂领命去了卧房,不一会儿便拿来那把铁钎和燃来只剩一点的蜡烛。

张公先接过蜡烛道:“诸位,十四日晚上,居不易在这三楼的卧室睡觉,这是他房间里点的蜡烛。——肖大旺,你再确认一下,这是否是十四日晚你与你师父临别时买给他的那只新蜡烛?”说完张公把蜡烛递给肖大旺。

肖大旺接过蜡烛后直接倒转底部看了看,很快便肯定地点点头:“没错,是我那天买给他的方记蜡烛。”

“很好,”张公朝岳继忠会心一笑,后继续对众人道,“我们发现这根蜡烛的时候它只剩下一两寸长。也就是说,那天喝完酒本身应该很困的居不易竟在当晚耗掉了一整根蜡烛。闲趣楼四周墙壁和家具大多木质易燃,所以他不可能会愚蠢到点着蜡烛睡觉。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半夜曾起来过,而且很可能就是因为凶手——万宗在那时闯进了闲趣楼。”

“简直是血口喷人,冤枉好人。”万宗因被缚了双手,情绪越发急躁起来,时不时地还剁上两脚,踩得地板砰砰作响。

这时,一直以旁观者心态缄口不言的薛顶说话了,口吻倒像是从中劝解的老好人:“我说张大人,恕薛某多一句嘴,你这么着急将万宗五花大绑确实有些欠妥哩。”

“哈哈……”张公朗声笑了笑,慨然道:“薛大人若有疑问尽管说便是。”

薛顶微微叹口气,接道:“这万宗平日里广交贤德之士,平生素重才华出众者。在京城名流中也算得上有口皆碑。为济才纳贤,自己出资修建了济贤楼,专供四海名流齐聚一堂以便讨论天下文章。能有如此壮举,万楼主也算得上是德才兼备之人,今日大人还没拿出证据就认定他是凶手,如此做法是否过于仓促了些呢?还望大人三思而后行。”

居良虽则是死者大哥,却也因困惑对张公提出质疑道:“大人,实不相瞒,无论是谁害死了我弟弟,我都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我也不希望哥哥的不幸让无辜者蒙冤。大人说万楼主那天晚上就去了闲趣楼,可我弟弟他是白天坠楼死亡的,如果万楼主真是凶手,他这么早去找我弟弟有何用?”

“大家不要急,”这时周正芳站了出来,劝道,“大人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你们等大人先说完。”

周正芳一说完,众人总算又安静下来,随后张公说道:“本官知道你们心有疑虑,但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为听上去不可能而改变分毫。那天晚上凶手之所以这么早就赶到闲趣楼,是因为他要制造一起自以为是聪明绝顶的远距离谋杀。”

“远距离谋杀?”人群中好几人异口同声道,同时再一次交头接耳起来。待白应春喊了声“安静”后众人才停止交谈。

之后张公继续道:“诸位不必惊讶,本官所谓的远距离谋杀,指的是居不易在坠楼的时候其实凶手已经提前离开谋杀现场了。”

江巧妹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道:“大人说我丈夫坠楼的时候凶手已不在闲趣楼了,那他如何能控制我丈夫坠楼身亡。”

“没错,”张公道,“事实就是这样,不管你信与不信。其实万宗的技俩并不高明,只是我们在调查过程中并没有往这方面考虑,因此一直不得要领。而就在昨天下午,本官和岳寺副偶然在平务镇遇到一件事:一个老汉用扁担和箩筐挑着四个孙儿回家,此四个幼童前后箩筐各担两个,两边分量相当。结果路上有一幼童翻出箩筐致使两头分量失衡导致箩筐翻倒在地。此番情形虽则稀松平常,却使我豁然开悟。本案中的凶手正是利用分量失衡的技俩使居不易在自己已经离开多时后才坠落楼下身亡的。”

说着张公走到观景台前指着沙袋等物道:“诸位请看,这里有沙袋、绳圈、和一个可以装水的羊皮袋。皮袋上原本有个洞,我们已将它做了打结处理。而这个沙袋并非死亡现场之物,是本官单独找来充当受害人的替代物。接下来我们便将凶手的杀人技俩演示给大家看。”

随后张公在白少卿等人的协作下,将羊皮袋子装满了水,之后将水袋从中部位置搭在绳圈一头,而绳圈另一头则以绕圈的方式套在沙袋的中部位置,之后又将沙袋抬上阑干,并小心翼翼地放下,由于绳圈另一头搭有比沙袋更为沉重的水袋,所以当沙袋下放到绷直绳圈的时候便停了下来,于是,沙袋就像是个“人”一般被吊在了半空。

众人中,有的豁然大悟,感叹声起。亦有人默不作声,半信半疑。张公见状,又及时补充道:“跟大家说明一下,这个羊皮水袋我们已经试过,装足水后大约有一百四十斤,居不易身重一百二。凶手在将尸体和水袋用如此方式布置之后,又将水袋剪了一个小孔,水便从这个小孔缓慢流出。本官已经试过,此孔一个时辰大约流水在三十斤左右。而吊在半空的尸体重量至少要比阑干里面的水袋重十斤或以上,才会将水袋拖下楼去,并在落地时发出两声声响。对面的刘大姐是在巳初时分听到闲趣楼传出坠落声响的,也就是说那个时候水袋已经从破洞处流出了至少三十斤水,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凶手是在居不易坠落一个时辰前开始放的水,即卯末辰初时分。而凶手——也就是万宗在布置好这一切后便去了花鸟市场找陈老板,所谓买鸟是假,找他给自己做不在场证明才是其真正目的。如此一来,当尸体拖着水袋一起坠下楼的时候他便有了证人证明自己绝不可能在那个时候杀人。”

“大人,”这时薛顶提出异议道,“您的推论确实精彩绝伦,但有一点未免太武断了些。”

“薛大人此话怎讲?”张公问。

薛顶继续说道:“刚才您说凶手一定是在卯末辰时开始放水,在这点上您把话说得太满了些。居不易重一百二,水袋可装一百四十斤水。依您所说,水袋起码要减重至一百一十斤左右才会被居不易拖下楼。那么凶手在往羊皮袋里装水时完全可以选择一百二到一百四之间任何一个分量,这样一来开始剪孔放水的时辰可就未必是卯末辰初了。”

张公对此异议只是微微一笑,解释道:“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凶手这么做的目的本就是为自己离开现场并找到不在场证明争取时间,因此在居不易坠楼前能拖延的时间越长越好。而且从闲趣楼到花鸟市还很有一段距离,从这点来讲凶手同样需要花费时间。因此不管从哪方面考虑,凶手都没必要刻意去减少水袋的分量,这样做既麻烦又冒险。凶手如此狡黠,恐怕是做不出这等蠢事来的——我说得对吧万楼主。”说到最后张公刻意挑衅地看着万宗。

万宗哼了一声,嚷嚷着要证据。此时江巧妹又生出一些疑惑,问张公道:“大人,你说万宗是以这种技俩害死我丈夫的,但我丈夫死前却没有呼救,见到尸体时也没有堵嘴的情形,这又如何解释?”

“对!还有一点,”不等张公开始回话,居良又立马跟着问道,“弟弟死时手脚并未被缚住,就算不能说话,难道也不想办法自救吗?若说是凶手用迷药迷住,可他又如何保证我弟弟不会在坠落前清醒过来呢?”

“别急,”张公道,“本官自有解释。首先,居不易并没有被下迷药。凶手之所以在十四日晚上就去找死者,正是要为第二天的计划做准备。”说到此他指了指范右堂放在地上的铁钎,“这是在卧房床底下找到的,应是凶手作案的凶器之一。那天晚上他潜入闲趣楼,居不易听到声响后起床查看,然后被凶手躲在暗处用铁钎击晕。之后又将其双臂打断,并用香烟熏喉,使其声哑。一晚上的功夫,居不易就被残害成一个不能出声和断了双手的残废。之后凶手再进行谋杀计划时自然不用担心被害人会挣扎和呼救了——这也是为什么居不易坠楼后的伤势看上去要比正常情况下从三楼坠落的伤势要严重得多的原因。”

“你怎么会如此狠心?”听到张公这番解释,江巧妹又不由为丈夫感到痛心并质问起万宗来。

万宗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把头撇向一边,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见万宗依旧不肯认罪,还在等自己拿出证据,张公只好继续讲下去道:“凶手布置好杀人‘机关’后,为了使居不易坠楼后看上去更像是意外,他把楼下的竹梯故意放倒在居不易将要坠落的地面附近,还在三楼梁柱上补了一些漆,使现场看上去就像是死者在刷漆时不小心从竹梯上掉下去摔死的一般。另一方面,楼上在放了水之后,因为有大量水渍,所以凶手又利用了这间大堂的几个暖炉——他在临走前将暖炉全部点上,使地板温度升高,以致我们来时地板上本应明显的水渍已经变成只是潮湿的程度,故一时未能引起我们注意。

“而之前本官说过,凡杀人者,动机和条件必不可少。条件已经有了,再说说万宗杀人的动机。据本官所知,万宗一直想要谋个一官半职,因此常常上下打点,袖金贿赠。无如运气不好,一直不能遂愿——”此时万宗听到这终于有些心虚的模样了,“这次朝廷打算在济贤楼和闲趣楼中选一处来招待顺义王的孙子。万宗不可能不动心,这对他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朝廷征用了他的济贤楼,就算事后朝廷不给他封官进爵,只要蒙使住得满意,他也可以选择从蒙人那里捞到同等好处。这对万宗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然而,事情并未朝着万宗期待的方向发展。因为负责征用楼阁事宜的主客司最终选择了比济贤楼要逊色不少的闲趣楼——”此时不仅是万宗,就连一直只当自己是凑热闹的薛顶也紧张起来,“于是,不甘心就此错过良机的万宗想到了一个挽回败局的办法,那就是在闲趣楼制造命案,一旦闲趣楼死了人,自然会认为沾了晦气,如此一来朝廷就绝不可能再用它来招待从蒙古远道而来的贵宾。”

“原来如此!”众人听到这里已然茅塞顿开,只有万宗虽早已现跼蹐之态,但仍然困兽犹斗,不肯伏罪。

“大人说得倒是头头是道,”万宗对张公道,“可到现在为止除了推测还是推测,没有一样证据可以证明万某杀人。”

“本官当然有证据,”这时张公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那张被漆料弄脏的纸札对万宗、同时也对大伙道,“这是我在这里的杂物篓里拾得的,上面沾有不少死者干活用的漆料,这个便是证明你来闲趣楼找居不易行凶的证据——”

“真是笑话,”不等张公说完,万宗就对此不屑道,“大人难不成想用居不易的东西来证明万某有罪不成?”

张公依旧不急不躁道:“没错,这纸上的漆料确实不能证明你是凶手,但这上面有一个由漆料印出来的你的名字,这个便是铁证。”

说着张公将纸札递与他面前,万宗定睛一瞅,随即大笑:“哈哈哈,大人你糊涂了吧。这上面分明是个‘苗’字,与我万某人何干?大人可别忘了,在场可有个姓苗的人。”说完便别有深意地看向苗疆。

此时看过纸札的人又被弄得云里雾里,白应春等人因不知情,所以也颇多困惑。张公扫视一周,然后把纸札翻转一面道:“其实这张宣纸背面的底边上还有一字。诸位请细看——”说着又将纸札背面展示与众人。

诸人看过,皆念念有词——有念作“内”的;有念作“肉”的;还有将它念作“禸”的;其中苗疆、肖大旺看了半晌,摇头称“不认识”。

之后张公收回纸札,对众人揭秘道:“其实这个字并非念‘内’,或者‘肉、禸’,也不是指的某个名姓中带有这两个字的人。其实这只是一个字而已。大家请看——”张公说着指着纸札上一道十分明显的横褶道,“这个褶痕是从发现纸札开始就存在的。”说着张公从纸上皱褶处将其折叠。此时纸上两个字正好首尾相接,形成一个“萬”字。

此时众皆释然,张公道:“这两个字分别是‘萬’字的上下部分。合为一体便是万宗的姓。——万宗,现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万宗此刻似已然招架不住,与其说是据理力争,倒不如说是蛮不讲理。他指着张公纸上的“萬”字狡辩说道:“你……你这也不过只是个字而已,天底下姓万的这么多,凭什么就认定是我。”

张公道:“第一、本官之前已说过,你有杀人动机。第二、你为了制造假象去梁柱刷漆时不小心把漆料弄到你的扳指上,而你事后拿纸想要擦拭掉扳指上的油漆时,却无意中将扳指上面刻的那个‘萬’字印了下来。由于擦拭时纸札呈折叠状态,所以将印下来的‘萬’字分成了上下两部分。从而使我们错认为是‘苗’和‘内’两个字。起初我去找你,与你拱手作别时就发现了你扳指上的蹊跷,只因仅凭上半部‘苗’字不足以为证,所以没有让你知道,直到找到萬字的另外一半,才算是铁证如山。”

其时众人朝他绑于身后的手看去,果见有一银饰扳指,扳指中间刻有一个“萬”字。张公一声令下,绑他的衙差便上前将他扳指摘下,张公当着众人面,将扳指放于纸上,经众人检查,纸上的字和扳指上的字正好完整重合。

“万宗!”张公举着扳指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说?”

万宗此时已毫无底气,虽不再狡辩,却仍然不肯轻易认罪。张公见他无动于衷,无奈地摇摇头:“看来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

之后张公便走到观景台,众人也跟着走过去。在观景台阑干处,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对面二楼有个脑袋被裹来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在窗边坐着。张公给范右堂递了个眼色,范立马扯开嗓子大喊了一声“刘大姐”。

随后便见窗边坐着的人起身离开了,很快,刘大姐带着窗边蒙面人走进闲趣楼。

到了三楼,刘大姐生疏地向张公等人行了个礼。随后张公对众人道:“这位是刘大姐,裹了头巾的是她女儿宋小翠,因为近来身子染恙不能见风,所以才裹了头巾。本官今早在开审此案前特地去问过她,十五那天她一直就坐在她家二楼的窗前。从那里可以清楚看到闲趣楼的院门及三楼的观景台——”说着张公转向“宋小翠”道,“小翠我问你,十五那天你几时起床?”

宋小翠想了想,回道:“那天我卯正时分醒的,将近辰时起的床,起床后我便像往常一样开窗坐在窗前透气。”当宋小翠话音一落,白应春等人心中皆暗自吃惊。

张公对白应春等人的吃惊故意视而不见,只是接着问宋小翠道:“辰初时分你有没有看到闲趣楼发生的事?”

宋小翠依旧边回忆边说道:“虽然当时天还不是很亮,但我能清楚地看到一个身高大概在六尺左右的男人在这观景台边上绑着什么,之后他还跨上阑干往柱子上刷着什么。后来他又把自己踩过的阑干擦了一遍——我就看到这么多大人。别的再没有了。”

张公又指着众人道:“你认认看,这人群中有没有那天早上你见到的男子。”

宋小翠开始在人群中打量起来,众人还没来得及紧张,她便直端端指着万宗道:“大人就是他。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头上这顶做工别致的高顶帽子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很好。”张公道,随后便让刘大姐带着她退去。

之后张公再次看向万宗:“怎么样,到现在你总该心服口服了吧?”

万宗此时终于彻底泄气,他一脸沮丧,认罪道:“张大人明察秋毫,万某认栽了!没错,人确实是我杀的。杀人方式和动机都和大人推出的结论一样。——只怪我太大意,当时刷漆时正好如大人所推测那样,不小心将油漆洒到了扳指上,之后见地上有一张折叠过的纸,就拿它来擦拭油漆,擦过后也没多想只是随手扔到了柱子旁的杂物篓里,却不料这么一弄把扳指上自己的姓氏印在了纸上,真是天要亡我也!”

“居良来时院门依然是从里上的闩,你布置好一切后是从何处逃离的?”张公继续问道。

万宗道:“其实闲趣楼和济贤楼都是出自同一个工匠设计。我在闲趣楼找到了两者的一个共同点——为防止火灾,此工匠在自己设计的楼阁中,都会统一在院子的一面围墙上设置一道暗门,这道暗门和墙体紧密结合,如榫卯般严密,除了阁楼主人常人并不知晓此秘密。所以我利用这点逃离了现场。”随后众人下楼检验,果见左侧围墙有一道暗门,但因其色泽与墙一样,所以从外难以察觉。

居不易之死到此终于水落石出,众人得了真相陆续散去,万宗也被白应春和周正芳两人亲自押回大牢。就在薛顶也要离去时,张公却把他叫住。

薛顶刚刚迈开的腿又自觉地缩回来:“大人还有何事?”

张公微微一笑道:“薛大人这么急着走干嘛。本官找你来可不只是让你当看客的。”

“大人这话的意思……”薛顶不解。

张公道:“居不易的事情解决了,闲趣楼唐再兴的死薛大人也得拿出个说法来吧?”

薛顶暗自心惊:“张大人此话何意,还请明示。”

张公遂毫不客气道:“万宗杀害居不易是想在闲趣楼制造血案,使朝廷改征闲趣楼为他的济贤楼,自己好从中得到好处。而你主客司负责此事,却为征用闲趣楼而屡屡对唐再兴威逼利诱,对方不肯便使阴谋诡计找来唐再兴孪生兄弟唐再隆冒充对方在征用公文上签字画押。最后误打误撞使唐再隆因怕冒充身份之事败露遭到你们的惩罚,所以将自己的亲哥哥狠心杀死——你说你主客司能脱得了干系吗?!”

薛顶见对方说话毫不留情,咄咄相逼,便也不客道:“张大人,薛某还是劝你一句,有些事该管的管,不该管的还是掂量着点儿好。征用闲趣楼是礼部右侍郎胡丙琛大人亲自给薛某下的令,薛某也是照章办事。大人做事可不能只看眼前官袍不管背后乌纱啊!我可听说胡大人和首辅大人的交情非同一般呢!”

“哈哈哈……”张公听罢笑道,“薛大人,不瞒你说,本官就是个直性子,除了查狱审案,别的一概想不了那么复杂。本官只知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至于背后有什么乌纱白纱,本官倒还真管不了那么多。另外本官也劝你一句,胡侍郎执意要征用闲趣楼,可是有裹挟私仇之嫌,看薛大人也是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本官也劝你早点看清形势,以免到时候后悔莫及。”

“你——”见张公反而将自己一军,薛顶一时语塞。

张公紧接着趁热打铁道:“薛大人,你是知道的,本官素与朝中刑部尚书相交甚笃。胡侍郎也不过一三品官而已,你是知道的,官场之上,官高一级可是可以压死人的。况且如今唐再隆已全部招供,正等着机会出面指证好将功折罪呢。希望到时候唐再隆指证的人里没有薛大人。而且张某在此也提醒薛大人一件事,这礼部侍郎若是因罪革职,这空缺可是下面的郎中最有机会顶替,别忘了,当初胡侍郎就是从主客司郎中升上去的。本官话就点到这里,至于薛大人站哪头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薛顶是个聪明人,对于征用闲趣楼一事他完全是按照上司胡丙琛之意来办。此时听了张公半是警告半是好处的劝说,也立马心动起来。谁愿意惹事?谁不愿高升?张公此语针针见血,戳中要害。只这几句说话薛顶就立马转了态度,他突然摆出一张笑脸道:“大人莫生气,薛某想了一下,认为大人说得在理。这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若是胡侍郎置国法于不顾,教唆他人知法犯法枉害人命,这是乌纱所不能免罪的。”

张公见劝说成功,心中暗喜,同时又道:“看来薛大人也是爽直之人。本官这就派人押解唐再隆和你一起进京面圣,你进京找严尚书禀明此事,严尚书乃刑部尚书,由他来负责胡丙琛公报私仇一案最是合情合理。若能将负罪者依法论处,你不仅不会受牵连,说不定严尚书还会替你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呢。”

薛顶越听越欢喜,连声向张公道谢,随后又催着启程进宫,张公乐得早日解决此事,便立马出发回大理寺衙去了……

黄昏时分,待薛顶带着唐再隆走后,张公回到衙堂,不一会儿韩玉枝亦转进衙堂,笑问道:“大人,今日我的表现如何。”

张公蔼然一笑,赞扬道:“做得很好。多谢姑娘了。那姓万的做贼心虚,听你作证后立马乖乖认罪。”

这时范右堂和白应春亦围上来,两人都面露不解。白应春问:“玉枝,今天可是你在作证?”

范右堂随后也道:“大人,今日‘宋小翠’作证时居然听到韩姑娘的声音,我还纳闷呢,这到底怎么回事?”

张公和韩玉枝再次对视一笑,随后张公便揭开自己隐瞒的谜底道:“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去了刘大姐家,他的女儿平日里都靠在窗前,经我细问后才知道案发那天上午他目睹了万宗的罪行。我本想请她出面作证,只可惜她得了‘瘪咬病’,时常犯病,平时跟正常人没有两样,可一旦犯病便会如同疯子一般神志不清。因为担心作证时出岔子使万宗有反斥之机,所以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便去找了韩姑娘,由她来假扮宋小翠将证词说出来。万宗没听过宋小翠的声音,而宋小翠成日里都以头巾裹面,再加上韩姑娘所说都是宋小翠亲眼所见,并非凭空编造,所以万宗自然无从抵赖。”

“原来如此,大人真是英明。”白少卿颇为敬佩道。

范右堂亦附和道:“大人此计甚妙。这下万宗恐怕是一辈子也别想做官了。像他这样为虚名浮利而求官的,若是得逞了,不知道要坑苦多少老百姓呢。”

“是啊,”张公感慨道,“不过还是我们运气好,若不是小翠姑娘成了铁证人,恐怕凭万宗那般机巧之心,我们尚不易使他认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