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张公依旧使周正芳留守衙门等候消息,命白应春和范右堂领了三五衙差随自己前往客馆附近寻找唐再兴下榻的客栈。
将近巳时的时候,张公等人终于在一家名为“阳春旅舍”的店家口中得到了确切消息。
店家是个憨态可掬的青年男子,他笑嘻嘻对张公道:“大人要找叫唐再兴官人啊?真不巧,他今天一大早就起来退房走了。”
“走了?”张公略显失望,随后又自言自语一般道,“那他会去哪儿呢?”
“大人,”范右堂提议道,“要不我带人去闲趣楼看看。说不定真如周寺正所说那样他对闲趣楼出人命的事情还不知道呢。若是这样他肯定会照常去闲趣楼问自己交代补漆的事情。”
“可如果人就是他杀的呢,”白应春驳道,“若是那样恐怕他远离闲趣楼还来不及。”
“大人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说这话的是店家,“唐官人今早起来时正有几个同样起早的客人在茶房吃早茶。他听到客人闲聊中提到你们刚才说的闲趣楼死人的事,还说官府正在调查,之后唐官人就立马提出要退房,神情也有些怪异,似乎很惶恐,但又在极力掩饰。因为我们只是做生意的,客人的事情我们无权干涉,所以也没多问。现在想来,唐官人应该是刚刚知道这消息。”
“既然唐再兴知道官府介入,肯定能料到闲趣楼会被封,如此一来就是去闲趣楼也是无济于事了。”张公想到此便与店家道谢告辞,随后径往大街上走。
白应春和范右堂等人连忙跟上。白应春先问道:“大人可已有计划?”
张公头也不回继续前行道:“这里去武清县正好要经过大理寺,我们先回去,看看岳继忠有无回来,然后再安排人手去找唐再兴。”
张公既主意已定,众人自然无甚说得,皆一门心思朝大理寺赶。
到了大理寺,最先听到动静迎出来的就是岳继忠,之后周正芳亦紧跟着走出来。
“大人,”岳继忠拱手道,“回来听周寺正说你出去了,所以在衙门等候。”
张公道:“岳继忠,昨晚你一夜未归,可有给本官带回来什么好消息啊?”
岳继忠道:“不瞒大人,消息倒是有两个,但好与不好且难说哩。”
张公迫不及待道:“快快道来。”
岳继忠点头,随后又走进衙门,从门角拿出一个卷成团的东西,到张公面前解开,却不是别物,正是那闲趣楼的绳圈。岳继忠道:“大人,绳圈是找回来了,是肖大旺拿走的。他给的解释是当时见这绳圈还完好无损,怕丢弃在那里可惜了,就悄悄把它拾回家了,打算自己做工的时候用。卑职去的时候那绳圈就搭在院里的磨盘上,丝毫没有隐藏的意思。所以卑职认为他说的应该都是实话,如果真是与本案有干系,就算敢冒险从现场带走绳圈,想必也绝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将它随意暴露在院子里。”
“这是一个消息,还有呢?”张公追问道。
“大人听禀。”岳继忠继续道,“卑职想着既然已经到了肖大旺家,怎么着也得问出个名堂来才不枉此行。于是便详细询问了居不易生前都和哪些人结过梁子。这一问倒像是听说书一般。那肖大旺怕我因他擅拿绳圈的事怀疑到他头上,真个是竹筒倒豆子,把居不易得罪过的人都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清楚楚。就连居不易借了谁家几桶漆没还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也抖落出来了。正因如此,在这上面耗去了不少时辰。由于路途也不近,当晚我便暂宿旅店,今早赶回来听候大人指示。”
“结仇最深的有几个?”张公继续问道。
“若论最深的有两个,”岳继忠道,“一个叫洪经纶,保定府人氏。是个老学究,常年在家著书立说。居不易曾去给他家漆过房子,其间不小心把他即将写成的著作给弄毁了几卷。那老学究性格怪癖,又不要赔钱,也不接受道歉,只是终日里骂姓居的该死,如害了癔症一般。后来居不易连活也没干完,悄悄扔下几十两就跑回来了。还有一个叫许焕才,他俩是老对头了。江巧妹原先是和许焕才好上的,后来不知怎么的被居不易后来居上抱得美人归。美人被夺,使得许焕才一直对居不易耿耿于怀——不,应该是是恨之入骨才对。”
“难怪江巧妹讳莫如深,”范右堂道,“既铁了心认定丈夫是被谋杀,却又言辞隐晦,瞒而不报。”
白应春接道:“照这么说来江巧妹是怀疑姓许的杀了人,但因为对许还有一二分眷念,故不忍说明。”
这时站在最后的周正芳也接话道:“恐怕那老学究的嫌疑也不小哩。对著书立说的人来说,最痛心的莫过于自己的著作未成而被毁了,此番遭遇恐不啻亡亲之痛。”
“对了,还有一点忘说了,”岳继忠补充道,“这老学究已是花甲之年的老人,虽然他嫌疑重大,但要杀三十多岁正当力壮的居不易恐非易事呢。”
“好了,”张公这时打断他们道,“不管怎样,这两个人都要彻查。我们可以分头行动,节省时间。白应春——”
“下官在。”白响亮应道。
“你负责带人去武清找唐再兴。”
“是大人。”
“岳继忠——”
“你带范寺丞一起去找洪经纶和许焕才。务必问出个结果来,一旦发现异常,则带回衙门由本官亲自审问。”
两人异口同声回了声“是”。随后岳又晃了晃手里的绳圈:“大人,这个绳圈……”
张公看了道:“也暂先放储物室吧,等把眼下亟待解决的问题处理了再去检查它。”
岳继忠应承后便往衙后走去,这时周正芳欲请命道:“大人,下官又该做甚?”
张公看了看他,道:“你还是哪里都不去的好,在衙门守着静候我等消息便可。”
周正芳虽不愿闲着,但上司安排已下,也只好听从安排。
此时张公安排已毕,众人陆续散去。张公亦未闲着,待众人去讫,他便独自往闲趣楼的方向出发。
话有多端,从一而说。放下白应春等人缓提,却说张公巳时三刻来到了东条胡同,不过并未进闲趣楼,而是往楼对面的一户人家走去。
对面的是一个二层小楼,普通人家,并无过多装潢。一楼也只是个小木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一男一女的说话声,手上似乎还在忙活着什么。
尽管门扉虚掩,张公还是礼貌地敲了敲门。清脆的声音刚响两下,便见一四十来岁的妇女从里探出头来。
“我是——”
“等等等等,”张公还没说完,妇人便拍着脑瓜打住张公说话,自己又想了好些时候,才击掌豁然道,“您是昨天办案的大人对吧?昨天我见你进过那楼里。”
张公看着对方淳朴的面庞,不禁欣然一笑,点头道:“正是下官。”
这时里面又走出一年纪更大些的男人,见了张公忙恭敬道:“原来是大理寺张汝化大人,您的大名我们可早有耳闻。快请进快请进。”说完男人还不忘回头埋怨妇人,说几句“有眼不识泰山”、“妇人见识”云云。
张公虽说了好几句“不必客气”,仍不能阻止主人家的热情。把张公迎进屋后男人又吩咐妇人道:“还不快去烧水给大人烹茶。”
妇人答应了便要往厨房去,男人又在后嘱咐道:“打水小心着点,别毛手毛脚的惊着翠儿。”
妇人又是小心答应着,方才继续往厨房去。
张公这时发现靠近门口的地方正放着一捆干麦秆,两人一开始便是坐在麦秆两边忙着编制铺床用的席垫。
男人给张公看了坐,自己也把麦秆往墙边一推,暂时撂了活,然后坐到张公旁边问道:“大人来还是为了那个漆匠的事吧?”
“正是,”张公道,“还未请教……”
“哦,敝姓宋,宋海山。”说着男人又指了指厨房的方向,“拙荆刘兰花。”
“哦……”张公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昨天有个官府的人已来访问过你们了吧。”
“昨天?”宋海山一脸茫然,“不好意思大人,昨日宋某人出去做卖买去了,并不在家。”
“大人说的是那个姓范的大人吧?”这时刘兰花端了茶盘出来说道,之后又将两杯香茶放在两人面前。
“我和大人说话呢你插什么嘴,没事儿就上楼看着翠儿去!”宋海山又呵斥起妻子起来,同时小心翼翼地把茶壶往茶几正中位置放。
“先别急,”见刘兰花努着嘴就要上楼,张公忙把她叫住,“张某还有几个问题相扰。”
刘兰花只好走回来,张公又示意她坐到自己前面,随即问道:“你们听说过唐悔仁这个人吗?”
“这个人……没听过。”宋海山摇着头,率先回道。
张公又看向刘兰花,刘却反问:“大人莫名其妙说出这么个名姓,是什么让您觉得我们会认识这个人呢?”
张公开门见山道:“这个人离你们并不遥远,他就是你们对面闲趣楼的主人。”
“呵呵,”宋海山笑道,“整个京城,宋某就听过城北有个叫万宗的‘济贤楼’主人,虽则这闲趣楼建在我们对面也有些年头了,但确实没听过它主人是谁。看来这唐悔仁也是个神秘人物呢。”
“非也。”张公道,“这唐悔仁倒没什么神秘的。这楼原本是他耗费毕生积蓄建成打算用来养老的,结果还未进来享过一天福就被贬黜到琼州去了。”
“难怪,”刘兰花不禁惋惜道,“可惜了这座好楼了。”
“有甚可惜的,”宋海山不快道,“看他俢这楼,做大官的时候一定没少敛财,这是该他的报应。”
张公见对方言辞偏颇,也不想把话题扯得太远,遂拉回正题道:“唐悔仁虽然被贬,但这楼他交给了自己的亲侄唐再兴全权打点——所以,张某借问二位,最近可曾看到过唐再兴来过?”
“这怎么看?”刘兰花摊手道,“我们也不知道他侄子长什么模样啊!”
张公忙补充道:“是我没说清楚。是这么回事,当初唐悔仁只将此事托付给了唐再兴一人。唐再兴虽然答应帮他叔叔照看闲趣楼,但他本是个喜欢深居简出的人。所以虽应此命,却并不常来闲趣楼,只是偶尔来检查一下看是否有需要修缮的地方——就像这次一样——你们只需要告诉我最近都有哪些人进出过闲趣楼就行。”
“这可说不好,”宋海山道,“进去过的人绝不止姓唐的一个人。前两天一个年轻人就和那个刷漆的进去过。”
“没错,”张公揣测道,“那应该就是唐再兴带领漆匠检查需要修缮的地方。”
“大人要这么一说我就知道唐再兴是谁了,”刘兰花道,“那人中等个儿,长得倒还挺俊的。不过这个月他倒来得挺勤的。”
“刘大姐这是什么意思?”张公问。
刘兰花道:“我见他以前好像也就每个月来一回,这个月才半个月就已经来两回了。”
“我说你是妇人见识不是?”宋海山又忍不住嗔斥道,“哪能每次来都能让你看着。难不成你是看他长得俊俏天天盯着对过儿门口不成?”
“瞧你这说的是甚话?!”刘兰花听丈夫这番言语也没好气道,“我都四五十岁的老妇女了还能眼馋这个?大人还在这哩你也不嫌人家看咱笑话。”
张公心里确实也忍不住好笑,但又怕引起尴尬只得忍着,见再问不出什么线索后便起身告辞出去。夫妇俩也将张公送出门。
不料刚一踏出门槛便听得头顶方向传来痛苦的呻吟声,张公抬头看时,却是一个头部及脖子都被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靠在窗台上拼命来回开关着窗牗,并连带着传出铁链碰撞的声响。乍一看时还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由于对方的脸被布包裹着,看不出样貌,只能从呻吟中依稀判断出是个年轻女子。张公正欲问宋氏夫妇怎么回事,回头看时两人早已匆匆跑上楼了,张公亦无暇思想急急跟了上去。
到了二楼,张公见宋氏夫妇正口中喊着“翠儿”,不断安抚着。那女子也稍稍平静了些。
张公见对方被铁链绑在窗台边,全身又被包裹得密不透风,遂惊问二人道:“这是怎么回事?!”
宋海山见张公说话,似怕又惊起翠儿狂乱之症,忙回头“嘘”了一声,小声道:“大人先下去,我待会儿跟你解释。”
张公只好下楼,等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宋海山先走下来。张公忙上前指了指楼上道:“那女子是谁?为何将她如此虐待?”
宋海山顿时声音哽咽,浊泪闪烁道:“实不相瞒大人,她就是我女儿宋小翠,小名翠儿。今年三月去乡下游春,不幸被猘狗咬伤,得了‘瘪咬病’,怕水怕风。不发作时倒还像个正常人一般,只要一发病,便开始狂抓乱咬,还到处乱跑。我们为此也到处寻医问药,走了不少地方,请了不少名医,虽也见微效不至遽亡,但却始终不能根治,时常发病。我们也是没办法,只能将她用铁链锁住。因为怕她不透气,又只好将她安置在窗边,并用布将她裹起来,以免受风犯病。”
大人听是这番缘由,起先因自己武断猜测而生起的愤怒已化作同情。他对宋海山道:“张某倒听说过一人,医术高明,或可请来一试。”
宋海山忙道:“如今我夫妇二人为了翠儿已是无计可施了,眼睁睁看着她渐渐形销骨立,我们也心疼啊。但凡有希望,我们都不会放弃。”
张公点头道:“此人叫李时珍,字东璧。听闻他刚刚完成一部医药著作《本草纲目》,其医术极是高明,人称再世华佗。令嫒此病虽看似棘手,但试试总没坏处。”
“不知何处能找到东璧先生?”
“东璧先生应在老家蕲州。不过看令嫒的情况恐不适宜远行,最好是去请他老人家走一趟。虽则东璧先生亦是年迈之人,但医者仁心,他知道令嫒的情况后不会置之不管的。”
宋海山连忙敛衣跪谢,张公又急忙将他扶起。随后再次与他告辞,作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