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许,前往奉新的孙住已经赶回,而给张公带来的消息是——樊孟虎所供之言句句属实,客栈老板确实有在案发当天接待过樊住店。
对此,张公已然不觉意外,他吩咐了孙住几句,使其领命出去。孙走到门口,又转过身问道:“大人,还需要带什么东西去吗?”
张公想了想,道:“那就带一把薅锄吧,肯定能用上。”
孙住应了一声,领命出去。之后,张公又找来冯岁如,令其带上十名得力捕快,一起前往死者家中。
由于天气炎热,丧礼适时变通,为防尸身腐坏,丧俗舍繁就简自然成了情理中事。此时的韩家度亡出丧已过,管荟香及其子正和几名仆人在拆除院内作佛事时临时搭建的台子。
院门正大开着,张公命八名捕快守住前后门,只带冯岁如和两名捕快进院。
管氏听见有人进门,还以为是近日与丧之人,正准备上前招呼,回头却见是张公和冯知县,立马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台子上迎了下来。
此时韩氏兄弟二人亦见张公,也随母亲身后迎将上去。
管荟香还以为张公是来慰问亲属的,然不料,张公突然表情一沉,声色俱厉道:“来人,给我把韩璋拿下!”
顿时,身后两名捕快飞快响应,一把将韩璋按倒在地,韩璋挣扎不停,拼命追问张公缘由。
冯岁如也不明白张公其意,脸露茫然。那拆台子的仆人见了这般情形,又惊又怕,纷纷停下注视着台下动向。
管荟香见状,顿时怔住了,回过神来后也跟着质问起来:“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儿犯了什么罪要逮捕他?”
管荟香话音刚落,韩璲立马随声附和道:“大人,亡父一案已经尘埃落定,如何又跑来为难吾弟?”
张公冷冷道:“走,押往毛竹山,去了那里,就什么都清楚了。”
韩璋还想抵抗,怎耐衙役皆是力壮之士,无可脱身,只好跟着张公步步捱去。管荟香及韩璲更是紧随其后,路上口口称冤,声声道枉。怎奈张公缄口不言,任其嘶喊。就是同样尚蒙在鼓里的冯岁如,见张公神色冷峻,也不便多问,只待上了山再见分晓。
到了竹林山上,却见孙住和樊孟虎已在山上等候,另有两名捕快在侧,时刻盯着樊的一举一动。
张公命捕快将韩璋押至发现尸体的竹干面前,后对管荟香道:“今天带你们上山,就是要揭开你丈夫被杀一案的真相。”
尽管张公言辞铿锵有力,韩璲倒丝毫不领情,只认作是当官的滥用职权冤枉无辜,遂冷言道:“张大人真是好记性。前两天刚把凶手下狱,今天又抓我兄弟,说破父亲被杀一案——这又是唱的哪出?”
“哼!”韩璋也怒气冲冲道,“都说张大人断案无数,从无冤案错案,今天看来也不过如此!”
张公意味深长地一笑:“没错,本官这回确实判错了案,所以今天重回此地打算改过。”
说罢,张公也不再理会韩璋怨怼的嘴脸,转向管荟香道:“管阿婆,我知道,你心里现在对本官是怨恨攒心。恨我为何出尔反尔,改谳已审之案。但本官实话告诉你,我之所以错断此案全拜你儿韩璋所致!”
一时间,众皆愕然,这其中也包括不明就里的冯岁如和孙住。
韩璋自然又呼冤枉,好在管荟香和韩璲渐渐冷静,不再蛮不讲理地大吵大闹。
管问张公道:“大人说话可要有凭据,别闪了舌头,自毁前程。这判定的案子可是说改就能改的?况且我儿又怎么会杀害自己生身父亲?大人若不拿出证据来,老妇虽一把年纪,就拼得一死也要与你讨个公道。”
“这个自然,”张公道,“待本官一一说来。”此时,竹林里阒静无声,众人皆屏息以待,只等张公戳破蒙蔽真相的最后一层窗纸——韩璋虽然愤愤不平,似知叫唤无用,只是扭过头去,哼哧不语。
张公见众人都安静下来,于是理清头绪,向着管荟香娓娓而道:“要想彻底说清楚整件案子的来龙去脉,就必须从案发时说起,虽说有些繁琐,但对理解真相而言却是必不可少的过程。五月十四日,你丈夫被凶手捅腹而死,后被移尸到我身后这根长达八尺八的断竹上。次日,尸体被发现,并报知官府。当天,冯知县带人勘查现场,孙县丞在附近搜寻线索时找到了这本诗集——”说着从怀中掏出了诗集示与管荟香及其子,接道,“本官接手此案后,同样以此诗集作为突破口,通过一番调查讯问后。我们从彧然茶坊掌柜马道三口中打听出了一个名字——寻之退。此人曾是死者得意门生,也只有他有幸得赠韩老墨宝。随后,赶来认领尸体的你更明确表示,此学生曾受赠过你丈夫的诗集。所以,自然而然地,寻之退成了本案中第一个嫌疑人。其时,是五月十七。也就在这天,我和冯知县第一次登门寻家,然并未见到他本人,由是无功而返。
“为了紧追这条线索,次日一早。我便与冯知县又去了寻家,这次倒是见到了他人。不过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他的年纪比死者还大几岁,如果单靠他自己根本不可能完成作案。就在我们还在怀疑他和仆人协同作案时,他却拿出了死者赠予的那本诗集。原来,该诗集一共两本,赠予寻之退的只是誊抄本而已。也就是说,现场发现的集子应是属于死者本人的。直到现在,无论是我还是冯知县,从未怀疑过死者次子韩璋,而韩璋却在我们接下来的调查中插了一脚,也正是这一‘脚’,使我与真相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此刻,众人听得越发入神,没有人注意到韩璋在微微颤抖。站在一旁的樊孟虎也似乎早已忘了自己曾是一名嫌疑人,更像是免费被官府请来看热闹的,而身旁的捕快对他也放松了些,不似最初那样严格了。
张公又继续讲道:“从寻家归来后,我们便见到了一个重要证人——方少清。据他所言,他在案发现场发现了两个身着男服的人从毛竹山急匆匆下来,见其身形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且其中高个子所穿的衣裳他曾见杨柳村的季源穿过。于是,身材符合眼前所见的季氏兄弟便成了我们新的嫌疑人。得知这个消息后我便派了冯知县和孙县丞前往调查监视,盘问时兄弟俩回说案发当日在酒楼喝酒,而酒楼伙计后来确实证明他们没有说谎,但并不能排除他们作案的可能,因为他们在酒楼喝酒的时间很短,根本无法证明他们没作案的条件。正因如此,我们这位‘聪明’的凶手——韩璋——准备利用这次机会,提前完成寻找替罪羊的计划——”
“荒谬!荒谬!简直是一派胡言!”韩璋终于忍不住,再次发出了反抗声。
“我儿莫急,”管荟香安慰道,“清者自清。为娘倒要看看他能拿出什么凭据来诬构你。”
韩璋再次沉默下来,换韩璲用质问的口吻对张公道:“大人,你说了半天,全是空口白话,没半点实证,如何令人心服?”
“莫急,”张公却不生气,依旧心平气和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正与你弟的奸诈行为有关。刚才我说到本官怀疑季氏兄弟是凶手,当然,仅仅只是怀疑。而韩璋为了坐实季氏的罪名,他瞒着众人偷偷潜往毛竹山,做了两件事。第一、在山顶上放了一捆绳索。第二、在韩老被杀的第一现场划写了一个‘季’字。其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让季氏兄弟百口莫辩。而季氏此时正好陷入了一个不得不逆来顺受的尴尬境遇,使得韩璋的诡计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其效果也是不言而喻,季氏兄弟在我自以为高明的审断下锒铛入狱了——”
“等一等!”韩璲突然打断道,“我有话要问。”
张公把手一抬:“但说无妨。”
于是韩璲问道:“你说是我弟偷偷下山布置的假象。可当初你破案时明确说明了绳索在作案手法中的应用,还为众人精彩演示了一遍。至于地上那个字,你也解释为父亲临死前留下的凶手信息,为何今天却又变成完全不同的说法,未免过于荒诞了吧?”
张公解释道:“本官刚才已经说了,这些在起初破案时做出的结论皆是因受了假象迷惑而导致的。在发现山上绳子的前一天,你弟弟曾提到过一个地名——烂坟山。还有意无意地透露出那里可能会有凶手留下的证物。结果第二天我们果真在山上找到一捆绳索。还发现了你父亲被杀的第一现场,并找到了地上的字。”
“根本不对,”管荟香又提出质疑道,“就算我儿说过烂坟山有证物,可那捆绳子根本不是在烂坟山里找到的,如何就认定我儿在误导你们?”
“这正是你儿的高明之处,他怕本官生疑,故意说了一个极不好寻的地方,自己却把绳索放到了大路旁的野草丛中。这样一来有两个好处,一不会使我们因他一说就中的巧合生疑,二来烂坟山所在之处尽是荆棘林,我们只能从大路下山,他把绳索‘藏’在路边草丛,还刻意露出一绳头,所以不怕当时急于搜索物证的我们找不到。正因有了这两全其美的巧妙,才使本官受其蒙蔽——然而,百密必有一疏。昨日,我在死亡现场发现了破绽。你们跟我来。”说到这里张公领着众人挪步到不远处的矮坡,指着地上那片殷红的泥地道,“大家请看,韩桑是在这里被杀的,那个‘季’字就在这片殷红的泥地中。韩璋想利用这个死前留言移罪于季氏兄弟,可惜他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使他露出了致命的破绽。问诸位一个问题,如果你腹部被人狠狠捅了几刀,倒在这个矮坡上奄奄待毙,你想要在临死之前留下有关凶手的一些消息,你们会怎么做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最后,还是冯岁如反应过来,激动道:“我明白了!这个字不是死者留下的,它写错了地方!”
“说的很对,”张公点头,满意道,“大家想想,如果我们想在濒死之际留下凶手信息,自然会考虑到其有效性。而现场的这个看上去像死前留言的信息却违背了这一点。你们看,这个‘季’字不在血滩旁,也不在血滩上方,却恰恰在血滩覆盖的范围内。这是有悖常理的。当一个人腹部受了刀伤,自然会从腹部流血,而这里刚好是一个矮坡,也就注定了受害人的血只会往坡下流。我们先假设死者倒地时是头朝下,那么为了留下有效信息,他应该在自己身体旁边写下留言才对,否则,当腹部的血留下来,地上的字自然会被和了泥沙的鲜血毁掉。如果受害人是头朝上,那就更简单了,他只需要在自己腹部上方的任何地方悄悄写下留言即可。——因此,我们眼前所见的‘季’字是凶手为了移祸他人时事后写下的。”
众人听罢,犹如醍醐灌顶,纷纷点头。韩璋却又叫嚷道:“全是胡乱臆测!就算你说的这些有些许道理,但如何就肯定是我做的。”
“当然能证明,”张公亦声高二分道,“在我们得知季氏兄弟有嫌疑后,本官下午便去了你家,当时因为你母亲在院里忙着招呼来参加丧礼的客人,你哥哥韩璲也去了梅岭通知故籍亲朋,所以我俩进行了一次单独谈话。经过这次谈话,季氏兄弟有嫌疑的事,除了官府的人外,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了。你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便萌生了嫁祸于季氏兄弟的念头。为了完成嫁祸计划,你很是及时地提到了烂坟山一事,并且你担心本官当天摸黑上山,还故意提到烂坟山晚上常有各类蛇豸出入,其言外之意无非是想让本官等到明天白天再行动罢了。就在本官去你家的那天晚上,你连夜赶上山在本官下山的必经途中放了作为伪证的绳索,又在死亡现场写下了两人的姓。——坦诚来说,你的计划很成功。当然,仅在本官发现你的破绽之前。”
“还是有问题,”管荟香又生怀疑道,“你说这些假象是我儿知道季氏兄弟有嫌疑后连夜布置的,可有证据?万一是别人早就布置好的呢?”
“当然有证据,”张公说着袖出一片竹叶,示与管氏等人道,“这是我在血滩旁的竹叶堆里捡到的,上面有一滴凝固的雪白色蜡油,如此色泽的蜡烛,通常是冥器店用来做长明烛用的。——话已至此,想必不用我再解释下去了吧?”
管荟香把目光移到低头不语的韩璋身上,声音已经有些颤抖:“璋儿,你跟娘说实话,是不是你做的?”
韩璋抬头看了眼母亲,见其老泪纵横,不忍视之,又垂下头,一个劲喊着自己冤枉。
管荟香抹了抹泪,突然抬头,为爱子再次辩护道:“张大人,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家璋儿连夜去毛竹山布置假象,又是放绳子又是写字的。可当初你公审季氏兄弟时,也查到他们在案发当日确实买过绳子。我儿此前不曾见过他,如何知道这事并加以利用的?”
“这就不得不提到一个人了,”张公收起竹叶道,“不知道管阿婆可曾听过王雪容这个人?”
管荟香点头。韩璲接道:“不就是季源朝思暮想的那个王家大小姐吗?”
“没错,”张公道,“不过人家两个可不像你们说的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季源和王雪容可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可人儿。只因王员外看重门当户对,反对此事,所以二人常常瞒着旁人幽会。案发当天,是季源和王雪容约定在毛竹山上幽会的日子,当天一早,季源带着弟弟季远在靖安城里买了绳索,目的是为了编织一把绳梯,然后托王雪容的丫鬟送入,使其可从楼上援梯而下。那天方少清在山下看到的背影,正是季源和女扮男装的王雪容而已。至于韩璋为何要放绳索在山上迷惑我们,也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存在。现在,请大家跟我回去发现尸体的地方。”
——待众人返回原处,张公便站在穿过尸体的竹干前,指了指左右两棵和竹干位置正好相对的大樟树,道:“如你们所见,韩璋之所以要用绳子来布置假象正是因为这两棵生得恰到好处的樟树。当初破案时我给出的推理是凶手在矮坡处将韩桑杀死,待其血流得差不多后搬到此地,先在一端樟树上系上绳索,然后使绳索穿过尸体,再将其绳头拉紧系在另一端樟树上,并由此将尸体腹部的刀伤对准削尖的竹干,猛力拉动尸身,使其贯穿到竹干上,再撤走绳索。然而,现在看来,这些都是受他误导后给出的错误推理。因为这个方案一个人很难完成,所以我们更加深信韩桑之死是季氏兄弟二人协同作案。”
“大人,恕下官多言。听您这么一说倒是有个问题让下官心里很是费解,还请大人解答一二。”一直没说话的孙住终于有了疑惑之处,问道。
张公笑道:“没问题,有不明之处尽管提。既是审凶断案,当然要服众,不仅是凶手,只有所有人都认可的结果才是真相。”
“谢大人,”孙住拱手问道,“适才您说韩璋故意误导我们,使我们认定季氏兄弟有罪,绳索也只是为了让我们相信凶案是两个人合作完成。那如果当时您并未想到在樟树上系绳索来达到竹穿尸体的目的,那他的计划岂不白费?”
“韩璋当然不会冒险去拼运气,”张公看了眼韩璋,随即又转向冯岁如道,“你还记得我们去找烂坟山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遇到采药人?”冯岁如答道。
张公道:“我不是指这个。那天我们找到绳索后,返回竹林和祭奠父亲亡灵的韩璲韩璋集合。而到竹林时,看到韩璋崴了脚,正坐在左边那棵樟树下休息。之后他又特意提醒我说对面的樟树下有可以做拐杖的粗树枝,这些看似再正常不过的行为,其实只是为了间接提示我两棵樟树的所在位置,由此让我联想到用绳索运尸的作案手法。我想他当初所谓的崴脚恐怕也是故意或直接装出来的吧。”
孙住又问:“既然绳索的杀人方案不成立,那韩璋又是如何将尸体弄到竹干上去的,难不成他也有同伙?
“你这是什么意思?”韩璲一听这话,以为是冲自己说的,顿时质问道。
“本县丞又没点名道姓说你,这么激动做甚?”孙住见对方语气咄咄,也有些不悦。
张公向二人摆手:“都不必动怒,听本官把话说完。其实,真相——”说到此突然顿住,转身指向竹干前的一堆灰烬,缓缓接道,“——就藏在这堆冥纸灰中!”
众人尚惊讶之中,张公已命人将纸灰拨开。包括捕快在内,所有人皆往前去看,以为会见到什么特别的东西,结果还有人没靠拢,那最先看到的樊孟虎倒先嚷起来了:“这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嘛,灰下面都是被烧得乌黑发硬的泥巴而已。”
张公并不急于解释,而是看向孙住:“孙县丞,本官让你准备的锄头呢?”
“在这儿。”孙住回身从崖壁下取来薅锄。
张公亲自执锄,在露出来的泥地上用力刨着。众人都放眼盯着,谁也不言语,安静地等待奇迹的出现。
刨了四五回后,干硬的泥土被掘到一旁,约两三寸深后,新土中露出了一根竹茬,其粗细和它旁边穿尸体的竹子相近。
管荟香见状,不解,问道:“大人给我们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张公起身,拍了拍手上泥土,随后又看了眼地上竹茬道:“这就是凶手真正的作案手法。左边这根断竹茬和右边贯穿尸体的竹干原是两根相邻生长的粗壮毛竹,间距约三尺。凶手——也就是韩璋——在矮坡处伺机杀害自己父亲后。在竹林中找到这个方圆数丈内只有两根毛竹的地方。他先爬上左边毛竹,在八九尺的地方砍断右边毛竹。之后将尸体扛过来——此时韩桑的血已经在矮坡处流的差不多了,身体越发轻巧。接下来就是把尸体穿到竹干上的过程了。其实说来也简单得很,甚至无需借助任何大型工具。他只需要找来两根三四尺长的木棒或短竹,搭在两根毛竹两侧,高度在六七尺左右即可,以此形成一座‘桥’。而固定木棒之物可以就地取材找一些葛藤来捆绑,这样可以避免留下证据。当然,稍长一点的头巾或腰带也可利用,这些东西虽非就地取材,但都方便藏在身上带走。再者,砍竹一般用的都是短刃柴刀,亦便于撇在腰间带走,所以现场几乎不会留下什么有价值的证据。用木棒搭好‘桥’后,借助此‘桥’,想要把尸体穿进竹干,不过轻而易举之事罢了。做完这一切之后撤掉木棒和树藤即可。然后再把左边这根毛竹从根部砍断,将竹茬用土掩埋踩实,并以竹叶覆盖掩饰痕迹。而这两根砍下的毛竹本官已在那边一簇竹林中找到。韩璋利用了‘欲藏一叶,莫过于林’的技俩,将竹子直立于一大簇竹林中,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觉。”
说到此,张公授意捕快递过一张布条,将竹干上残凝的血迹拭去,果然,在其六尺左右的位置,有被绳索之类绑扎过的痕迹。之后,又命捕快将两根毛竹抬了过来,众人见了绑扎痕迹,又见果有两根一长一短的毛竹,且刀口亦相吻合,皆暗暗吃惊。韩璲似也有些动摇,不再发出质问。倒是管荟香爱子心切,仍问道:“大人说了这么一大通,不过证明了凶手杀人的手法,可哪一句能证明是我璋儿杀人了?”
“娘,别听这昏官胡说,儿子并未杀人,他会有什么证明?”韩璋虽还做着最后的挣扎,但语气听上去已然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张公清了清嗓子,对韩璋道:“别急,本官自然能证明。你做完这一切后,第二天尸体被发现,本官介入调查。没过多久,你便担心会东窗事发,于是冒险申请和本官一起上山,借口是要在父亲死的地方祭奠亡魂。那天一到山上,你便迫不及待地去竹干前烧纸祭奠。当时我只认你是孝顺,其实不然,你只是为了抢先一步,在当初留下竹茬的地方烧上一堆冥纸。这样一来,若是旁人路过,见烧有冥纸,便知死过人,不会在此地逗留。二来冥纸燃烧后,其炙热的温度会将下面掩埋竹茬的泥土熏烤得又干又硬,更加不会露出破绽。如今想来,你还真是个‘智慧超群’的人啊,只可惜用错了地方。”说罢发出一声长叹,颇感惋惜。
这一回,韩璋没说话,韩璲依然沉默,就连管荟香也沉吟不语。倒是自己人冯岁如有了疑问:“大人,就算韩璋真杀了自己父亲,先不说动机如何。有一点下官倒颇为不解,为何杀个人要弄得如此复杂不堪。既然已经在矮坡前毙其父命,何苦又非要将其穿到这竹子上。再怎么说他俩也是父子关系,何以残忍至此?”
“这个问题问得好,”张公附掌道,“韩璋这么做全是因为他。”说着便指向冯岁如身后。
冯岁如回头一看,又转回来:“因为樊孟虎?”
樊孟虎也一脸发懵:“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我可没杀人。”说完还把脖子上那颗大脑袋摆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张公道:“听本官仔细说来。韩璋之所以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其实一开始就是为了要嫁祸给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们的大高个樊孟虎——”樊顿时一惊,冯岁如等人亦诧异不已,“刚才本官也说了,他之所以嫁祸给季氏兄弟完全是因为听了本官在怀疑季氏兄弟后临时起意并决定的计划。毕竟已经有了方少清作证,又有兄弟俩借钱的动机,再随便做点手脚,便可提前了结此事,所以后来就出现了他上山布置假象使我等受骗误判的荒唐事。由于计划出现临时变动,所以他布置的假象都是以两个人协同作案作为前提的。而在他当初的嫁祸计划中,只有一个人可以有此嫌疑,那就是他一开始选定的替罪羊樊孟虎。之所以选他是因为其异于常人的高大体格可以得到很好的利用。还有一点也是天助顽凶,樊孟虎和死者之间存在很大纠纷,这就为韩璋嫁祸于他提供了有力动机。大家看此地的地形,这里是个开阔地,方圆数丈只此两根毛竹,而命案发生后,我们所见就只剩下半根用以穿透尸体的毛竹。周围没有可依附的任何东西,一般人仅凭一己之力不可能将尸体从断竹上端穿下,而樊孟虎正好不在‘一般人’之列,他身长八尺,健硕有力,要想将一个不过百余斤的老人穿进一根八尺八的断竹上,并非难事。我想樊孟虎所说的应韩桑之约去毛竹山不过是凶手发出的邀约罢了,好在樊因中途耽误未能成行。”
“大人。”这时孙住发声道,“韩璋要嫁祸给樊孟虎,可如何知道我们一定会按照他所计划那样去怀疑此人呢?”
“当然有办法,”张公道,“这就要说到你在林中捡到的那本诗集了。它并非我们之前所认为的是死者挣扎时掉落的,而是凶手刻意留给我们的线索罢了。其目的是为了让我们的调查方向转向诗社,如果我们早一点调查诗社三老,三老必会如这次一样提到樊孟虎与死者间的仇隙,那么我们便会早一步怀疑到樊孟虎头上,这样韩璋最初的嫁祸计划便能顺理成章地告成,且自然得看不出半点斧凿之痕。只不过在我们对诗社展开正式调查之前却先查到了寻之退身上。而寻以后又是季氏兄弟,韩璋怕夜长梦多,想尽早了结,便临时改变计划把嫁祸对象换成了季氏兄弟。也正因如此,他此前为嫁祸樊孟虎所做的一切铺垫便成了最大的漏洞。”
“不可能!”管荟香闻罢立马反驳道,“丈夫生前从不与我们说关于诗社的事,他的诗集都锁在藏得极保密的箱子里,谁也拿不到,包括璋儿在内。”
“这……这倒是真的。”韩璲也附和起来,不过相比之下语气缓和了很多,“我跟弟弟都不知道父亲的诗集在哪放着,他怎么能借诗集来迷惑你们呢。”
“这跟死者的生活习惯有关,”张公不急不缓道,“韩璋曾对本官说过,韩桑有健忘的毛病,有时怕自己忘记,经常会把过几天才用得着的东西随身带着。可能你们都不知道,彧然诗社在本月底要举办诗会,出事前几天你父亲还在家和某会员商量过此事,而韩璋却在无意间经过客堂外时听到此事。所以,他没必要费尽心思找什么诗集,他只需在临近月底诗会召开前动手即可,那时候死者身上自然已经带上了诗会所需的诗集。要想完成这一系列谋杀,凶手必须同时满足三个条件:一是非常了解死者的生活习惯;二是知道死者近来的工作安排;最后一点也是极重要的一点,因死者被杀时并无挣扎反抗痕迹,可以断定是被熟人或亲人突然偷袭。而能同时满足以上三点还能跟踪官府调查进展进行周密计划的人只有韩璋一人而已!如今真相昭然在目,你们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此时竹林里听不到半点人声,只有山顶的蝉鸣和风穿竹林时惹动的阵阵沙沙声。众人都静下来,看着同样一言不发的韩氏母子三人。管荟香像看陌生人一样紧紧盯着深埋着头的的韩璋,韩璲把脸转向远方,也许是不想看到或听到什么,也许仅仅是因为不相信以及不忍……
很快,短暂的静默被打破。樊孟虎趁人不备,大步跨向韩璋,一手提住他的领子,一手举拳怒斥道:“你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老子跟你无怨无仇,竟要嫁祸于我,看我不一拳锤爆你的狗头!”
说罢便扬拳要打,管荟香拦不住,韩璲不敢拦。冯岁如口中刚喊出一句“快快拦下”,突然,事情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韩璋见山一样的壮汉站在自己面前,眼看重锤般的拳头就要落在脑袋上开花,顿时便吓瘫在地。抱着樊孟虎的大脚,一个劲儿地嚷着“饶命”。
在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下,韩璋终于奉行了能多活一天是一天的原则,选择了认罪。而樊孟虎原来也不过是吓唬他的罢了,他松开对方领子,走到张公面前,些许得意道:“张大人,你得请我吃顿酒。”
张公笑道:“没问题,该赏。”
话音刚落,那边管荟香已激动起来,边说边有气无力地捶打着韩璋:“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他可是你亲爹啊!”说罢嚎啕大哭起来,其痛不欲生之状令人动容。
张公见管情绪失控,只好叫人把她拉到一边,韩璲不予表态,也自行走到一旁。韩璋瘫坐于地,缓声慢气地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