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说书人无两张口,有话须从一边开。我们先来说说许定。当日酉时,许定重新换了一身常服,成了一个翩翩公子,在一间“何须酒”茶坊落座饮茶。其时茶坊内人声喧嚣,吆喝不断。许定为了能打听到传言,刻意选的是一个茶客聚集得比较多的地方。在他前面一桌有三名年轻男子正在以茶代酒互斟互敬。许定微微侧耳,便能依稀听出点名堂来。
其中一名长相俊俏的男子对着另两名男子拱手道:“郑某不才,今年能在秋闱乡试中侥幸占上一席,全仗两位朋友平日里的不吝指教。”
“哪里哪里。”其中一名朋友连忙还礼回道,“是郑兄自有天资,我们不过是相互切磋切磋罢了,谈不上指教。”
“陶兄说得对,”另一名也附和道,“郑兄才高八斗,文比六如,此次上榜也是情理中事。像我这样的,文章总是驴唇不对马嘴,怕是一辈子也入不了考官的眼了。”
“诶——”姓郑的又道,“范兄此言差矣,科场如战场,胜败皆乃常事。何必在意一时得失呢!”
“郑虎兄说得没错,”姓陶的也附和道,“范兄此次失利不为别的,只因兄台文风狂放,犹如唐李宋苏,不合八股文体制罢了。说不定下回科考碰到一个欣赏兄台的考官,那高中也不过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儿罢了。”
“愚兄惭愧,已经考了三次了。竟接连落第。如今双亲俱逝,也无牵挂,真想一死了之,哪有什么脸苟活于世。”
“万万不可,”姓郑的又劝道,“你怎会有如此想法。即便去死,可对得起泉下二老。”
姓陶的亦劝说道:“你死倒是容易,莫说你有没有脸面对泉下二老,难道小兰姑娘你也不管了吗?她可在家乡巴望着你回家娶她过门呢。”
“可我如今……唉!”
……听了好大一会儿,也无非是关于科考与抚慰之言。许定见无甚收获,便把目光转向后面一桌刚来的两个人身上。两人中,一个老者,一个年轻姑娘。许定同样侧耳倾听,却听得格外费劲。毕竟一老一少比不得年轻男子,自然是声似蜂鸣,轻如摆絮。许定试了好几次亦不能成功。实在无计,许定只好趁人不注意之时悄悄地把桌子往后挪了挪,然后再支起耳朵听,便有所清晰了。
只听老人用无奈而又怜惜的口吻对女子说道:“婉婷啊!这次去京师让你受这么多的委屈,是爷爷没用。今后再遇到这种情况,爷爷就是拼了老命也不会让他们如此侮辱你。”
女子倒是很乐观,不仅没有因此而感伤,而是安慰自己的爷爷道:“爷爷,快别这么说。被歹徒残害的人不仅仅是您的儿子,也是我的父亲。找到凶手绳之以法也是做女儿的职责,爷爷不必为此事介怀。”
“可是婉婷,你知道吗,其实罢和他……”说着老人欲言又止。
女子追问道:“我父亲他怎么了?”
“他……他……”老人吞吞吐吐道,“他九泉之下也不希望你为了给他讨回公道而受伤害吧。”
“不!”女子突然态度决绝道,“就是身殒此途我也绝不回头,不找到凶手誓不罢休!”
许定听到这里,不觉心里一动,虽然祖孙俩并未探讨民间传言,但至少听上去和某件案子有关。心想说不定能从中挖出点什么呢。于是许定心下打定主意,然后起身,面带和善地走向祖孙桌旁。极为恭敬地向老人行了个礼,又朝着女子轻轻点了点头以示敬。
两人先是一脸惊愕,当打量完许定后,可能觉得对方并无恶意,老人稍微放松了些警惕,先是起身回了回礼,然后道:“这位少侠,敢问有何指教?”
许定见老人依然很紧张,便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并把他按在座位上坐下来,然后自己也从相邻一方拉出椅子坐了下来,另一边的年轻女子比老人更为紧张,且时不时地东张西望,似乎在确定自己身处怎样的处境。
许定怕造成误会,他先是自报家门道:“老丈,姑娘,你们别害怕。我刚才听到了你们的一些谈话,知道你们经历了一些不顺心的事,所以对我有所警惕也实属正常。在下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许定,跟着我朋友在这边做买卖。今日恰有闲暇,便到此地喝茶消遣,正巧听到两位谈话,而我又好打抱不平,所以斗胆冒昧来问,不知能不能帮上二位什么忙。”
见许定这般热情,也并无冒犯之举,老人这才放下心来。一旁的姑娘也不再像刚才那样高度警惕了。老人也回报家门道:“你好,我叫武雁堂,”然后指着自己孙女,“这是我孙女武婉婷。”
许定朝武婉婷笑了笑,姑娘亦抱以莞尔一笑。然后许定转向武雁堂道:“老丈,刚才我听见你们说到为谁报仇的话,不知是有何冤屈,介意与我讲诉一番吗?”
“这……”武雁堂显得有些为难,欲言又止。
武婉婷见状接过了话头,道:“不劳这位公子费心了,我们的家事我们自己处理就好了。况且我们也没有什么仇要报,想必是公子听错了吧。”
许定一听姑娘这么说,又道:“希望两位不要误会,我只是见二位身单力薄,出门在外无人相助,别说是投门告冤了,哪怕就是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怕也障碍重重吧。”
这时年迈的武雁堂盯着自己的孙女看了好一阵子,似乎在用眼神交流着什么,而武婉婷也在沉吟良久后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向许定道:“这位公子,首先感谢您的古道热肠。但实不相瞒,我们是从新县要去往京师的,而且我们也确实有案要报,不过因为这件事非同小可。所以公子不必为了路见不平而涉入此事。况且你只是一个商人,我们也不愿意让你去为我们担这个险。”
许定见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隐瞒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向两位吐露实情道:“武老丈,武姑娘,实不相瞒,我并非什么商人。我其实也算是一个公门中人。之所以便服出行也是因为和我家大人有特殊使命。至于是什么现在我不方便透露,但有一点你们大可放心,你们有什么冤屈要诉都可以找我家大人,如果你们信任我可以先暂且不去京师。况且此地去顺天府路途遥远,你们才行不到十之一二,先不说途中是否顺利,就是一路食宿盘缠也不是小数,你们说我说的可对?”
武雁堂和孙女又两目对视,却不曾说话。许定见状知是不便,便识趣道:“这样吧,你和孙女先商量一下,我去茶坊门口等你们回话。”说完便径直去结账去了。
许定一走,武雁堂看着自己年方二八的孙女,道:“婉婷,刚才那位少侠的话你意下如何?”
婉婷微皱柳眉,随即又舒展开来,道:“虽说那位公子看上去确实不像坏人,但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更不能把这个风险往他身上担呀。”
武雁堂低着头,似在考虑着什么,不久又抬头看着婉婷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但你也听那位少侠说了,我们此去路途才刚刚起步,前途风险未卜。爷爷早已是深埋半截的人了,死亦不足为惜,可你才芳华正茂,爷爷不想看到你再有任何危险。”说罢老泪在眼眶里打转。
武婉婷埋着头,默默无语,武雁堂再次劝道:“刚才那位少侠也说了,即便途中一帆风顺,但途中食宿所需的花费亦不在少数。而仅靠我们爷俩在街头酒肆卖唱献曲怎么能保证一帆风顺地到达京师呢?”
这时武婉婷终于动摇了,她缓缓抬起头,然后又看了一眼身旁倚桌而放的琵琶箱,紧接着又转过头来道:“爷爷,都听您的吧。”
武雁堂心里一阵高兴,便叫过伙计结了帐,和孙女一起出了茶坊。此时正在门口等候的许定见二人出来,立马迎了上去,同时问道:“老丈,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
武雁堂道:“嗯,我们决定听取你的意见,有劳少侠带路。”
许定听对方同意,脸上露出笑容道:“二位放心吧,听我的准没错。”说完又主动从武婉婷手里接过琵琶挎在了自己肩上,武婉婷原想拒绝,但还没张口许定已经接了过去,只好面颊羞红地笑了笑道:“多谢公子。”
许定看到武婉婷这一笑,心里一热,竟忘了该怎么回答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道:“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何须言谢。”
回到双槐园,张梦鲤还未回来。其时已经戌时。许定让张全给祖孙俩安排好了卧房暂时休息。又过了半个时辰,院子里才传来了敲门声。许定正在院里来回踱步等待,一听敲门,连忙上前开门。
张梦鲤刚一踏进门坎,便问道:“今天打探得怎么样了?有收获吗?”
许定没有立马给出答案,而是说道:“大人莫急,请先到饭堂用膳,待会儿我给您介绍两个人。他们是我在茶坊遇到的,正准备上京告御状呢,我感觉和这次大人调查的案子可能有关系,所以就半道把他们拦下来了。”
张梦鲤一边朝饭堂走去一边道:“是吗?看来头一天就博了个好彩头。辛苦你了兄弟。”
许定跟在张梦鲤后面谦逊道:“哪里哪里,只是侥幸遇到而已。尚不知此二人是否和谋反传言一事有关呢。”
“许弟此言差矣,”张梦鲤义正辞严道,“只要百姓有冤情,无论是否为当下职责所在,都该一视同仁。”
“大人所言极是,”许定略表歉意道,“是卑职心胸狭隘了。”
正说话间已经到达饭堂,耿忠和易华平正在往桌上端饭菜、摆碗筷。许定看向一旁的张全道:“麻烦兄弟去叫我们的客人出来吃饭了。”张全应声而去。
不多时,武婉婷搀扶着武雁堂走了出来。许定忙走上前,然后指着二人对已经落座的张梦鲤道:“大人,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准备上京师告御状的祖孙俩。”然后又转向二人指着张梦鲤道,“老丈,武姑娘,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张大人。”
张梦鲤刚向二人点了点头,正打算邀二人入座,突然祖孙俩齐刷刷地跪倒在张梦鲤面前,并痛哭失声。武婉婷哭诉道:“求大人为小女子做主,家父死的太惨了!”
紧接着武雁堂也涕泗横流道:“求青天老爷为老朽做主,让我儿九泉之下可以瞑目啊!”
张梦鲤也听得心酸,连忙起身扶起武雁堂及其孙女,并道:“二位请节哀,有什么冤情我们吃了饭再说吧,本官一定竭尽全力为令亲讨回公道。”
许定见状,连忙殷勤地从桌前拉出两把椅子,祖孙俩向张梦鲤谢了恩,随后相继入座。
约莫两刻钟过后,晚膳用毕。张梦鲤和许定带着祖孙二人来到大堂。
明烛点亮后,四人分主宾位置坐定,张梦鲤先开口道:“武老丈,武姑娘,现在有什么冤情尽管说来,本官一定为你们做主。”
祖孙俩相视一眼后,武雁堂先开了口:“回大人,我儿子是在本月月初被人用巫蛊之术害死的,但我们没有凶手一丝半毫的消息。我们上衙门报案,那糊涂官连查也不查,一口断定我儿是在外面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得失心疯死的,请大人为小儿申冤做主啊!我儿死的冤啊!”说着武雁堂一边带着哭腔一边竟情不自禁地拍打起自己的大腿来。
“老丈不要激动,”张梦鲤安慰道,“你先把令子死亡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本官自会为你分析判断。但有一点,必须要实话实说,不要添油加醋,更不要撒谎捏造。”
“大人,要不还是我来说吧。”见爷爷一时难以平静,武婉婷插进话来说道。
“这样更好,”张梦鲤允准道,随后又看向武雁堂继续道,“我看武老丈精神状况不太好。现在也不早了,要不先送您回去休息吧?”
武雁堂本想留下来一起听听,但也担心自己会因情绪失控而影响大人的判断,所以只好由许定把自己送回了卧房。
等到爷爷被送出大堂后,武婉婷才对张梦鲤讲诉道:“大人,如果要把家父的死说清楚,还得把时间放到一个月以前。家父名叫武罢和,在新县开了一家药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亲自进黄土岭采药,夏秋两季更是频繁。今年初秋时节也不例外,家父七月中旬进山采药,但这次比往常进山的日子都要长,足足在山里待了七天。因为家父在山中经常采药的地方搭有临时木屋以供落脚,所以这次在山中多待几天小女也并不生疑,只当是他想在山里多寻些药草。另一方面,家父每当亲自入山采药大多不带伙计,而是让药铺伙计看店,自己带上几个平日里特别要好的朋友一起进山。父亲的朋友们也乐意和他一起进山转悠,偶尔也会趁便在山中狩狩猎,所以多耽误了几天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这次进山以后父亲便开始感到头昏眼花,呕吐不止。幸亏父亲经常和各种药草打交道,也算得上半个大夫了。自己捡了好几味药熬来吃了便慢慢有所好转,过了几日,之前和父亲一起进山的朋友也陆续跑过来抓药来了,依旧是感到腹痛恶心,甚至于有些神志不清。这件事使家父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没过几天又进了一次山,想要弄清楚患病的原因。然而此次从山里回来后家父就一直惶恐不安,白天经常自说自话,晚上睡觉也经常做噩梦,梦见有人要杀他。我和爷爷都不止一次看到他拿剪刀自残了。而就在本月初的时候,父亲突然暴毙了,死时脖子上缠着一条红布巾,嘴里竟塞满了黑泥。因为这些异象,告官时新县知县胡海光一口咬定家父是得失心疯而暴毙的,拒绝以巫蛊之术致死的可能性进行调查,原因在于害怕招惹凶手以巫蛊之术报复在自己身上。所以我和爷爷没办法只好选择去顺天府告御状了。”
张梦鲤也感到此案不可等闲视之,神色越发严肃起来,思考片刻后对武婉婷问道:“令尊死时你们在场吗?”
武婉婷回道:“回大人,家父被此事折磨后就一直留在家里,我和爷爷则去药铺帮忙。家里原本有个老婆子照顾父亲的,后来因为害怕父亲发病伤着自己就偷偷跑了。所以家父暴毙时我们以为家里的老婆子知道,后来一问才知道,父亲暴毙当天,我们前脚刚走老婆子后脚就偷偷跑了。”
“一个仆人为什么还要偷偷地离开?”张梦鲤对此疑惑很深,问道,“你们就没有怀疑过老婆子有嫌疑,就是你们所说的那个擅用巫蛊之术的施咒者?”
“大人有所不知,”武婉婷回道,“我们之前看老婆子家里经济窘困,所以就预先支了好几月的工钱给她。这次遇到家父患怪病,不敢当面请辞,所以只好偷偷跑了。我想更多的是因为害怕吧。至于大人说老婆子是嫌疑人的话我看也不太可能,虽然老婆子有些无情无义,但还不至于对家父无缘无故地起此歹心。况且我们平日里待她也不薄。”
张梦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你刚才说令尊第一次从山上出来后,一起同去的几个朋友都出现了恶心呕吐的病症。那在他们之中有出现病重致死的吗?”
“回大人,”武雁堂回道,“暂时未闻有死亡的情况。家父的那几位朋友虽说也曾出现过相同症状,但都没有家父严重。现在听说他们都快恢复正常了。”
“哦,是这样……”张梦鲤再次若有所思道,“看来此事另有玄机啊!”
此时许定返了回来,张梦鲤又对他道:“许弟,把武姑娘也送回去休息吧,时辰不早了,有事明天再议。”
武婉婷听罢起身向张梦鲤欠身行礼告别,随后由许定送往卧房休息。然而,当许定送了人回到大堂时张梦鲤并未回房休息,而是像之前一样在椅子上端坐着,一副蹙眉沉思的样子,似乎刻意在等许定返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