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款户 进款无处进齐
超支户 欠款无法还清
任是文化大革命怎样的标新立异,农家的孩子到了二十岁左右,父母们就张罗着为他物色配偶了。赵恒发的包包去年十九岁,就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南陵姑娘。他母亲韩妹妮去看过以后,回来询问包包意见,他没置可否。韩妹妮将那姑娘带回来,让他看了,他没有同意。现在,赵恒贵又出面为他物色了一个谷口姑娘。这姑娘一头黄毛,又黑又瘦。赵荣雨也不如意。韩妹妮却劝道:“包包啊,你不能太讲究了。你看,我们家这么穷,人家不嫌弃我们,我们就应该感谢了。再说,你也二十岁的人了,又不是个十全十美的人,想讲个十全十美的姑娘不容易啊。你别看这孩子现在一头黄毛,又黑又瘦,这是她的娘家太苦了的原因呢。她现在只有十六岁,只要三餐饭吃得饱,女大十八变,将来会是个不难看的人啊!”
赵荣雨听了,没再反对,于是,这姑娘便以“养媳妇”的身份,在一九六七年的农历十月十八日,阳历十一月十九的这天,被接到了赵恒发家来。
这姑娘姓常,在她娘家叫黄毛,到东圩来以后,嫌这名字不好听,改叫春容。虚年十六岁的春容,在女孩子中合群得很,有说有笑,勤快活泼。她天天参加队里劳动,歇工的时候,不是摸鱼就是捞虾,还上山砍柴禾,简直不肯闲一会儿。人人都羡慕赵恒发家娶了个好儿媳妇,一贯慢条斯理的老董四说:“恒发啊,你真走运,不只是讨了个好儿媳,还添了个好劳动力呢!”这一年,东圩村连续添了三个这样的“养媳妇”。于是,小春容便有了“人以群分”的伴当。
1967年因为政府没人管事,年终分配没有条条框框,进行得很顺利。
社员们年终分配,也叫分红。东圩生产队当年分配是次年元月十六日进行的。大队书记黄家富和民兵营长赵恒贵都到现场视察。因为赵荣雨是经济保管员,大家分配进出的钱都要经过他的手,为方便起见,这一年的年终分配,便在赵恒发家里进行。
会计董正道的数字是:全队土地518亩,总产稻谷:210308斤,亩产:406斤。上交国家农业税35431斤,平均每亩68.4斤,定购粮68376斤,平均每亩132斤,上交国家合计103807斤。完成国家征购○1任务后,剩余106501斤。需留种6200斤,留储备粮(历年上级要求每个人口留100斤)实际留下5000斤;分配给社员95301斤。全队人口218个,平均每人分粮450斤。大小人分成四个等级,1-3岁四成,4-7岁六成,8-10岁八成,10岁以上为十成。全队186成,平均每成36斤,分口粮66710斤;占可分配粮总数百分之七十。全队男女老少劳动力合计122个,实做工分18300个,平均每个劳动力150个;男劳动力最多的是生产委员鲁登华,即鲁老二,258个,一般男劳动力是220个左右,女劳动力最多是妇女队长毕小玉102个工,一般是80个左右。每个工分分配稻谷1.6斤,分掉28600斤,占百分之三十。每工分分钱0.72元,合计分配人民币13176元。
进款户算赵恒生是特殊大户,全家四口人,就有三个整劳动力,一个妇女劳动力。小玉子虽然是妇女,却是妇女中工分最多的。小山虽然当兵去了,还做了一年工分,只是口粮按政策规定只配给九个月,即到五月一号为止,一般人是到七月三十一日,少了三个月。大家都说赵恒生上了算,他人早就吃国家粮去了,生产队还给他多配了五个多月的粮食。他一家都是大人口,仅口粮就是1436斤,扣除小山三个月的90斤后,实际是1346斤;合计做了862个工分,工分粮1345斤;口粮、工分粮合计是2691斤,他家人均口粮达到673斤。粮食折款:稻谷每百斤9.60元,合计是258.37元;平时生产队分鱼16斤,值8元;借支款三笔,合计8元,全部合计是274.37元。工分值款合计是620.64元,减去进回去的总数274.37元,应进款346.27元。赵恒生算有不少钱进,当然喜形于色。可是这钱却不能一次进回去,又让他烦恼。
队里有二十一户超支。其中比较典型的是董正华。他一家六口人,只他夫妻二人是劳动力。而他老婆刘杏花(共产风中曾经是妇女队长),身体不好,不能正常参加劳动。全年只做了37个工分,董正华也只做了212个工分,两个人加起来是249个工分。三个孩子口粮,一个四成,一个六成,一个八成,一共才十八成,他夫妻加上老母亲是三个大人,合计是四十八成口粮。这样,他家口粮是1723斤,工分粮是388斤,合计稻谷是2111斤;他家人均口粮是352斤。这些粮食折款是200.55元。而他家工分折款是179.28元。平时分鱼18斤值9元,因为是明显的超支户,平时没有借款。全年粮食及分鱼款是209.55元钱,因此他超支30.26元。必须付清超支款后,才能把口粮全部进回去。当时没有钱付,要扣压320斤稻谷。
全队最难办的是齐一龙。他当着大队自保主任,一年到头不在生产队做工。大队里的报酬,因为平时拿用,老早就挖空了。一家五口人,就吴菊香做了69个工分。应进1612斤稻谷,却超支119.63元钱,被扣1246斤稻谷,而账面上只剩647斤,全部扣下,还欠空57.50元。队里连他一起,超支百元以上的计四户,全部都没交款,都要用稻谷抵押着。
全队52户,进款户包括进0.20元钱的在内,合计31户,总金额为3080元,超支户21户,总金额是1440元。因此,进款户凡进20元以下的,当场给结清了,20元以上50元以下按照百分之八十付给,五十元以上的都只进了百分之六十。进款户尚进的部分,今后只能根据超支户归还的超支款,按照进款数额做比例付给。
单身汉董成进应进82元钱,只进了52元,他接了钱,当场就骂起娘来:“老子一年累到头,带人家儿子养人,就进这几个钱,还进不回来!现你娘的世,还搞社会主义,搞你妈的皮!”
听了董成进骂娘,黄家富站起来正色说道:“董成进同志,为人不能忘本。现在你劳动了一年能进这些钱虽然不多,可是,从前你父亲给地主帮工,还被抓了壮丁,谁给你钱了?今天欠你的钱,迟早是会给你的,你何必急呢?钱哪天不能用啊?”
听了这话,董成进呢喃着走了。别的进款户虽然不满意,只好不做声,分配就这样结束了。
社员们走过以后,干部们还都在场。董正玉说:“现在政府真不像政府了,没人管事。黄书记还算关心我们,还来看看。成进今天这个态度,要是在运动当中,就该倒霉了!”
黄家富说:“怎么说呢。都是农民,他一年到头就进这几个钱还不能到手,发点牢骚也难免。可是,我今天在场,就不能不说他一句了。”他转了话头又说:“今年分配,你们东圩算是顶好的,平均口粮能有四百五十斤,一个工分能分七毛二分钱、一斤五六两稻谷,还有储备粮,真是在天堂里了。我们大队数小韩庄最差,还没分配下去。大约只能在 300斤的平均口粮,工分值只能在三毛五六。大多数是超支户。他们的日子不容易过啊。”
赵恒发虽然不是队干部,因为是在自己家里,听了这话插言道:“黄书记说小韩庄分得少。我看还不能算是最少的呢。我儿媳妇娘家在谷口街边。他们那里去年平均口粮还不到三百斤,工分只二毛六分钱一个工。大劳动力自己养自己还要超支。那日子真不能过呢。吃的跟共产风还差不多,只是有个自由权,不吃食堂罢了。难怪我小春容在她娘家饿得不像人样子呢。”
董正道耳朵不好,人们谈论他听不全。但是,却担心着自己的业务。于是说道:“黄书记,今年大约不要再搞假分配方案和搞假年报了吧?往年每到分配的时候,总是要我们先造假的报上去。真的分配方案再好总不会批准。有的会计即使做了假的,还老是不能通过,总要加码好几次,才能达到上级要求。可是,政策又规定,上级不批准,生产队就不能分配。老社员一年累到头,到时候不能分配,队干部头也吵得开了裂。于是,只好造假的报上去,也只有造了假的,才能被批准。今年倒好,也没要批准,就分掉了。那些假分配方案,假年报,要是作为历史资料,我不晓得后代人能不能相信。按道理说,老社员一年累到头,到年终生产队应该要给大家一个明白账。比如说给每户发一张分配清单。可是,上面要你搞假,这明白账就没办法明白得起来了。也正因为这样,老社员只知道自己分到了那点东西,就不能知道这里面具体的情况了。”
王元新听了觉得好奇,竟高门大嗓地问道:“老会计,今年要是还搞上报的话,你打算怎么报呢?”
董正道说:“今年没有人叫报分配方案,所以我也没有报。要是报的话,我们这平均单产四百斤,就得报六百斤了;四百五十斤的口粮,就得报个五百斤开外,七毛拉钱工值,要报个一元左右的才行。不然,总报不掉,也就分配不成。”
赵恒发听了又插话说:“哎呀!难怪说社会主义好,这社会主义原来就是这样好的吗?”
董正玉说:“黄书记啊,今天我们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说句家里话。共产党什么事都好,就是好吹牛皮。共产风吹得饿死了那么许多人,现在还在吹。还不晓得这吹牛皮的风气,到什么时候才能停得掉。年年说大丰收,大增产,年年粮食不够吃。黄书记啊,明年回销粮来了的时候,不能又把我们东圩忘掉了。我们虽然比小韩庄好一点,可是也有许多人不够吃呢。”
赵恒贵说:“你还指望有回销粮来?现在这世道只要造反,都没人管事了,哪里还有回销粮来?往年公粮、余粮催得那么紧,今年你看谁来催了?连征购都不催了,你还想回销粮?我看,老社员真算自觉,今年虽然没有催,该上交的,也都自动的交去了。”
黄家富又转到上报的事来:“老会计,你说搞假分配方案、搞假年报,这是一级压着一级做来的。哪一级不按照上面早就画好的框子,哪一级就报不掉。大队已经习惯了。年年这时候,总要先在生产队上报的数字上加码报到公社去,公社又要加码,不然就不行。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会计当久了的人都晓得,他们做的年报我们就少费不少事。董队长说什么时候能不吹牛皮了,这可不好说。因为上面说这不叫吹牛皮,叫‘一年更比一年好’,要用积极的态度搞年报呢。至于说后代怎么看这年报,到时候会有历史做证明的,我们倒不必烦这个神。”
赵恒顺一直没有做声,听了这些话后,他说:“年年做分配方案,做年报,我们董会计倒不要我烦多少神。只在做好了的时候,告诉我一下,让我签个字就成了。并队的头一年,老胡当会计,就麻烦得很,报了三次才通过的。这几年我们报的,反正都是假东西,跟大家说也没有必要,所以,一般的队干部并不知道报上去的是什么内容。至于说交征购,这还不明摆着,‘光棍好做,不如早做’。该上交给国家的,要是交少了,明年就会加上来。今年没交倒好过,明年就过不了啦。再说年年交征购的时候,总来那么许多干部催,把老社员都搞怕了,许多队自己饭都没的吃,还得把征购交了起来。这也成习惯了,知道拖不掉,今年没人来催也都干脆的交掉了。到了春上没的吃,国家来点回销粮,也救了一点急。其实,交上去容易,回销就难了。就像给鸡食的样子,不饿得急候候的,总不会给你。再说,春上经济特别困难,就是给了点回销粮,又到哪里弄钱去买?所以,指望回销粮是不能抵事的。关键还是自己要把生产搞好。”
他们你一言他一语,一直谈到了十多点钟才各自回家去。
分配后的第二天,便分发各户应进的粮食。超支户账面欠款扣下的口粮,交多少钱,才能称多少粮;交足了,才能全部称回去。许多人超支数量虽然不多,只几十元,可是,稻谷也就九元六角一担,超支钱不多,扣压的粮食在配给的比例中为数却不少。这样,生产队分配后,队屋里还是存放着满仓的稻谷,看起来“储备粮”还真不少,上级如果检查,完全可以应付。其实,这多是超支户的口粮。
进款户无论进了多少钱,处境还算好过;而超支户却难了:大家一年到头都只能在生产队里劳动,没有能挣一分额外钱的途径。现在超支被扣掉了稻谷,这稻谷就是数量非常有限的口粮,少了就不能活命;而想要口粮,就必须要用钱来买,可是,这买口粮的钱从哪里来呢?真能难坏人!
这天早上,董正华找到了赵恒生说:“恒生哥,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我超支三十多元钱,一两天里还没办法搞得到。你还有一百四五十块钱没有进到。请你给我‘吃’一下超支款吧。我到年边”,他说的年边,是春节。“把家中养的老母鸡都卖掉。我有十多只老母鸡呢,三四十元钱总能卖得出来。到时候,我就能如数还给你的钱了。你要是能相信我的话,我今天就把被扣下的口粮称回来。反正你的钱一时也没办法拿到手啊。”赵恒生听了,在心里一摸算,认为董正华惯来稳重,不会说谎话。他住在村边上,利于养鸡,鸡还都养得很漂亮。要是全部卖掉,确是能卖得好几十元钱来。于是说道:“好吧,我相信你。我们马上去老正道那里办个手续,你把稻子称回去吧。”
董正华的超支款,让赵恒生这样“吃”掉了,这可是个好办法。于是,超支户们自寻门路,找进款户们“吃”款,当时便解决了一些问题。不过,进款户能代超支户“吃”超支款,必须有个前提,这就是超支户要有足够的人格信誉和物质条件,让进款户们能够放心。
越是超支户,越是孩子小,口粮成分少,工分做得也少,粮食越紧张,越是没办法弄到钱来买口粮。第二年春上,队屋里还存放着他们三千多斤口粮。进款户常常吵着要进款,超支户为了活命,总想把粮食称回来。于是,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在赵恒顺和董正玉身上。可是,他们又能有什么好的办法呢?
已经到了清明,生产队的生产忙碌起来,男女劳动力们也都忙着挣工分。董成家1961生的儿子,八岁了,胖呼呼的。走起路来挺着个肚子,三阳开泰,有点像才解放时姓从的胖乡长,于是,大家都戏称他叫“胖子乡长”。董成家去年因为生“搭背○2”,歇了一个热天和一个秋天,工分做得少。虽然只有三个人口,却因为超支被扣压了300斤稻谷。这些天他家早就没粮食了,他老婆朱二妹借了许多人家的零星米。这天早上二妹见昨天晚上还剩了一点饭,虽然不够早餐,她也不想再出门借米了。前几天为了屯出菜园地来,拔了不少小青菜,还堆在墙拐里,她便将这些青菜拾掇了半篮子,清洗后放进锅里,与剩饭一锅煮着,早餐一家三口就这么吃了。
吃过饭后,他夫妇都下田去了。在劳动中与人讲好了,中午回来借了二斤米。二妹进门后见孩子自己睡在床上,还以为玩累了。来到床前伸手一摸,头上竟冰冷的。掀开被子,已经死得硬邦邦的了!她惊吓得号啕大哭起来。董成家正在灶间准备中餐,听见妻子号哭,跑进卧室里,抱着死孩子也痛哭起来。
村上人听到了,来了许多人。董正玉老婆田大妹见死孩子周身青紫,说是得了“乌痧胀”死的。她说,凡是得“乌痧胀”死的都快得很!老董四见了问道:“我说你呀,二妹,你倒是搞什么东西吃了?怎么让孩子得了这种怪病啊?”朱二妹边哭边诉说:“我没搞什么东西吃啊。家里已经几天没米了,队里稻子又没钱去称,已经借了许多人家的米,再借也不好借了。早上我看还有点剩饭,就把青菜掺在饭里糊弄了一餐。这菜拔回来三四天了,难道会有毒吗?”
老董四见还有不少青菜放在墙拐里,说:“这陈青菜都捂得像黄稻草了,哪还能吃?难怪毒死了小胖子呢!”老董四一面说着,还一面埋怨她道:“现在已经不是吃食堂了,那时候像给猪吃一样,什么东西都往大锅里扔,却也没有陈青菜呀。现在小锅小灶的,还来吃这捂黄了的青菜,怎么能不出事呢!”
董正玉听了说:“老四爷,您就少说一句吧,人死了不能再活,她哪晓得就会毒死了孩子呢。成家,二妹,你们也别太伤心了。老话说‘是儿不死,是财不散’。这是养不大的东西,死了也别懊悔。”说着,他马上派人把赵恒生喊了来,自己拿来木工工具,在董成家屋里找了些树棍子。赵恒生来了以后,他俩凑合着把这些树棍子钉成了像跳板一样的板块,又钉成了棺材一样的盒子,装殓了“胖子乡长”。这一切,他俩不用董成家夫妇照应,钉好了以后,也不向他夫妇说什么,就抬到弯塘背上埋掉了。这里董成家夫妇呼天抢地的痛哭,另有别人劝慰。
“胖子乡长”死后的第二天一大早,赵恒顺刚起床,董成余的老婆小张尼,找上门来。她半哭着说:“赵队长啊,我家超支扣的口粮还有三百多斤在队屋里,可是我家里已经一个多礼拜没有米了。我把村上的人家差不多都借遍了,再借也借不到了。你知道,我和成余一年到头都在队里做活,老公公一年到头咳咳吧吧,老是吃药,这口粮哪里搞钱来买啊。要是再没有粮食回来,我一家人真活不下去了呢!”
赵恒顺联系董成家孩子的死因,知道实在也与粮食称不回去有关。这小张尼说的也实在。可是,超支户口粮的钱,都是进款户应该进的工分钱,真正是一个萝卜抵着一个宕。这上春头,如果再不将粮食发给超支户,弄不好还会损伤人命的。哎!进款户要进钱,超支户没的给,这可怎么办啊?
赵恒顺思量再三,说道:“这样吧,队里超支户的口粮,总共还有三千多斤。这些人都有不小的困难。我马上把队委会的人叫到一起,商量一下以后,再答复你。”他停了一下,又问道:“早上你有没有米烧饭啊?”
小张尼说:“昨天晚上剩了一点粥,早上凑合着能过得去了。可是中午就没有的了。”于是,赵恒顺叫自己的夫人强金英量了三升米,借给了小张尼。
①征购:农业税是征,定购粮是购,统称征购
②搭背:生在肩胛下的多头痈疽。因为伸手可以够着,所以叫“搭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