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荣春 人群中解救艾德发
周书记 东圩村初说户包产
民兵小刘、小黄来到赵恒顺家里,小刘一个立正,说:“报告赵部长,艾德发在村当中,膝盖跪在碗渣子上,已经流血了;程上锦到了村西,很快就可以回来。”赵荣春说:“这样,我们去看一看。”他说着站了起来,向赵恒顺笑了笑。赵恒顺说:“你们去吧,我还有点事。”于是,赵荣春与小刘、小黄来到村当中。
村当中董正富门口,即原来大食堂门前的空地上,围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其中有些是并村时的外村人。赵荣春分开人群,来到里面,见艾德发在两个民兵保护下,跪在破口朝上的毛竹扁担上。旁边的地上,铺着一小堆碎碗渣片。再仔细一看,艾德发穿的长裤子裤管,被捋到了膝盖以上。赤裸的膝盖跪在破开的毛竹扁担上,紧绷的皮肉陷进了扁担空隙里。大约艾德发刚才就是跪在这碎碗渣上的。他这刺破了的膝盖,伤口处还在渗血,地上有着几塌血迹。艾德发头上汗津津的,腰已经立不起来了,整个人简直就是匍匐在地上。围着的人们还在不断地大声呵斥:“不许装孬,直起腰来,给老子跪好了!”“你当初对待我们不是神气得很么?跪毛竹扁担,跪碎碗渣子!这是什么样子,今天你给老子尝足了味道!”更有几个放牛娃,手里拿着短柴棍子,不时地捣着他的脊梁,嘴里粗声粗气地喝道:“给老子直起腰来,不准学死狗的样子——躺着!”两个民兵护前护后,不使捣伤了他。孩子们也真淘气,民兵们才将这个孩子的棍子挥去,那个又捣了过来,真叫挥之不去!
赵荣春观看了一会儿,觉得再这样下去,艾德发非出问题不可。于是,他走近艾德发面前,对围观的人们说:“大家都在这里,我说句话行吗?”
人丛中的董成武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抢在前面说道:“你说什么?我们又没打他,你又要给他讨保○1不成?”
赵荣春说:“我不是给他讨保。我是说,已经到了现在了,他还在这里没动。村上这许多人家,他都得上门赔礼。这样的话,到什么时候才能把礼赔完呢?”
人群里立即七嘴八舌的嚷了起来:“谁要他这个灾星上门赔礼?就叫他在这里给老子跪到晚,算是老子优待他了!”“当时老子家给他搞死了那么许多人,他也没去磕过头;现在老子家人都好好的,要他去磕什么头啊?”“他娘的!只叫他跪着,便宜他了;要是以老子脾气,只有扒了他的皮才解恨!”
赵荣春见状,想了想:要是强行不叫他再跪了,可能会悖反了群众情绪,于“赔礼”的本意不能相符。于是,他换了话头说:“大家都是做田做地的,忙得很呢。现在,他们来给大家赔礼,认错,礼情上做到了,大家也应该能解恨了。就是依了你们的脾气,扒了他的皮,又能有什么用呢?况且,政策也不允许扒皮呢。我看大家还是‘能容人处且容人’,宽大为怀,不要纠缠了。就是依着大家,让他跪到晚,大家哪来的工夫拼在这里啊!何况现在已经是中午,他也算跪了一个上午了。”
听了这话,老董四说话了:“荣春没有说错。我们都忙着呢。这狗东西,我们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他也跪得差不多了,叫他滚吧!”说完,他自己转身离开了现场。鲁老二也说话了:“跟这狗日的拼时间,我们真划不来。天恐怕就要下雨了。我们队里的人都吃中饭去吧,下午都得去挑塘泥啊。要不然,那点塘泥又要放生○2了。”说着,他也离开了现场。
董正玉挤到场子中间,抹了一下嘴巴,搓了搓手,像是要打人的样子。他干咳了两声,用手指着艾德发的脑袋说:“你们这些共产风的干部,是畜生,没有人性!你这个老‘更棚’里出的、抠抠屁眼没有四两重的东西,更是畜生都不如!你睁开狗眼看看,东圩哪个人不能把你当癞蛤蟆抓在手里捏得极死?当时政府叫你当干部,你一当上了干部,就狗仗人势,疯狂地乱咬人!我村上人被你搞死了多少?我老娘都那大年纪了,能碍得了你什么事,你居然把她打死了!今天要不是政策保护你,你纵有十条狗命,也要把你搓成肉粑粑!世界上当干部的人多得很,哪个像你这疯狗一样的东西乱咬人?今天算是便宜了你,老子队里也忙得很,没工夫跟你拼!我们走吧,让他滚蛋,我队里人吃过饭,也都出塘泥○3去!”听了这两个队长的话,场上的人陆续散去了不少。看来,今天艾德发还真是走了天运,要不是天快要下雨的样子,大家为了塘泥不至于返工,他恐怕还真的要跪到晚呢。
这样,场上只剩下了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了。赵荣春挥了挥手,对在场的人说:“大家都忙去吧。小艾,你也站起来,跟我走!”艾德发听了,挺起腰来,艰难地挣扎着企图站起身。可是,试着爬了几次,都没有站得起来。守护他的民兵见状,俩人一起伸手,一人操着他的一支胳臂,才把他拉了起来,又将他两只裤管捋了下来。民兵们才一松手,他竟歪歪欲倒。两个民兵只好各人操一支胳臂,架着他,跟在赵荣春身后,趔趔趄趄地来到赵恒顺的家里。
到了赵恒顺家里,赵荣春给艾德发倒了一杯水,叫他坐下喝。一会儿,另外两个民兵和着程上锦也来了。赵荣春说:“现在快吃午饭了,小艾、小程,你们赔礼用的时间还真不小呢。不过,依我看,东圩人还算是通情达理的。不让他们打人,他们就没有再打了。小艾在那里的情况,我去说了几句话,大家也就马上让你回来了。这再次证明,群众总是正确的,而且,能够宽宏大量的谅解你们。而你们对自己的错误,认识怎样,还要看你们的行动呢!”
他又对艾德发和程上锦说:“小艾,小程,你们身体怎么样?看样子下午只好休息了。还有四个小村赔礼道歉的工作,只好来日再进行了。现在,你们是在这里吃了饭再走,还是马上就回去啊?”
艾德发当时由于跪的太久,身体僵硬得麻木了。经过走了一段的路和在这里短暂的休息,已经能站得稳了。他试着站了起来,对着赵荣春点头哈腰地说:“赵部长,今天您真是我的大救命恩人!我永远忘不了您!还有四个小村的赔礼道歉,我听您的安排。我,我现在就回去了!”
程上锦也说:“我也马上回去。”赵荣春说:“好,那你们现在就走吧。回去以后,赔礼道歉的事听我通知。今后,你们要接受教训,好好生产,改造自己的缺点,做个好社员。”艾德发说:“是,是。我一定好好改造!”程上锦也点头称是。赵荣春又说:“小艾,你这个样子,是不是派人送你一程?”说这话时,艾德发已经趔趄着走到了门口,连忙转身站住说:“不,赵部长,不用了,我能走。”于是,他和程上锦一起离开了赵恒顺的家,回他们自己的家去了。
赵荣春站在门口的大路上,目送他们走了一程,看看艾德发勉强的能走了,又没有人再来找他们的麻烦,才转身来到赵恒顺后门口的菜园里,对正在锄菜园地的赵恒顺说:“二叔,这里的事差不多了,我们也回大队部去了。”
赵恒顺说:“怎么?你们哪不吃了午饭就走吗?”
赵荣春说:“不了,许多人在这里,吃饭会困难得很。我们走了。”说着和六个民兵往大队部去了。
国家在纠正“五凤”的同时,为了激活社员们生产积极性,对农业制定了“三包四固定”的政策,核算单位也由“公社化”,下放到以生产队为单位,实行“队包产”了,并且说,这样固定下来长期不变。东圩村三个小队在“三包四固定”时,接受了外村撂荒的二十多亩田。各队的生产都在艰难的环境下有计划的进行。虽然是冬季了,农活较少,各个小队在允许大家找副食的同时,还都把自己水田范围里的小水塘车干,将塘里的烂泥弄上来做肥料。为了能有足够的时间找副食,小队里不是很要紧的事,基本上不安排出工。
大范围的农业,也从“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过渡到了社员自主生产的环境里。大难以后还存活的人们,喝着稀粥,嚼着草根,走路虽然死不溜秋,却不在乎在干部面前制造轰轰烈烈的场面了。他们为了生存,用大量的时间寻找着食物,到田里劳动的时间很少。这情形,使看惯了轰轰烈烈场面的领导干部有些慌张。他们知道,由于近年来政策的多变,农民们对“三包四固定”难以相信,生产积极性难得调动起来,农业生产将难得从目前的困境里走出来!
为了迅速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许多地方采取了休养生息的措施:把集体的农田直接划分给农民私人耕种。可是这种作为,与当前的大政方针大相径庭。因为,当前的政策仍然是三面红旗下的社会主义。把“集体”的田土,公然地划分给个人经营,名不正言不顺。而不这么办,农民们的生产积极性实在没有办法调动起来。于是,领导干部们又在寻找分田到户的“合法理由”。
农历腊月初的一个傍晚,周书记与赵荣春再一次来到赵恒顺家里。周书记初来东圩村时,曾经温言慰藉过生病的用牛人,前不久又带着崔成云他们来学校里开赔礼道歉的会。大家感觉这样的干部很亲和,加上他又善于说老百姓俗成的俏皮话,人们很愿意接近他。
这天吃过晚饭后,赵恒顺家里聚集着一屋子的人。周书记诙谐地说:“现在我们实行的是队包产,为了更好地发挥大家的生产积极性,还打算推广‘户包产’。把生产队的田分给社员一家一户的做,实行按田计产,包产到户。我看这个办法好得很。‘公牛瘦,公屋漏,兄弟三人养个老太还不长肉’,公家的事就是难办嘛!实行‘户包产’后,大家都当担责任,男女老少都上阵,生产一定能搞得很好。大家说是不是啊?”
在场的人听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董正玉说:“您是公社书记,不能说您讲的不对。可是,这不是又搞单干户了么?这可是政府这些年来坚决反对的呀!”
“唉——话不能这么说嘛,这不是单干呢。这是包产到户,叫做‘户包产’!这户包产还要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嘛!各人做的田仍然是集体的,包给各户是要计算产量的。收上来以后,要按照计算的产量交到集体来,由集体按照国家、集体、个人的原则进行分配。要是减了产,还得赔偿;只有增了产,自己才能得到报酬。历史上的单干户,都是收多收少全是自己的,别人完全管不着。所以,‘户包产’与单干户有着原则的区别呢。这是新形势下新的生产方式嘛!”
大家听了这个“新的生产方式”,特别是“做的田是集体的,包给各户要计算产量,收上来后交到集体来,由集体进行再分配”,无法理解。由于多年“共产主义”的实践,对这里说的“户包产与单干户有着原则的区别”,都狐疑起来:许多人甚至在想,现在是田荒得做不下去的时候,政府却叫我们搞“户包产”,这分明是变着手法叫我们用性命来做这“荒田”!在“三面红旗”社会主义的政策下,分田到户自己生产,不是骗人,也是权宜之计!
赵荣春见大家没有体念,不能理解,甚至狐疑,说道:“这项工作还刚刚开始,我们公社也在摸索经验。等开过年来拿出办法后,才能具体施行。田地怎么分,产量怎么包,大家在分田包产的时候,也要根据本队的实际情况,开会讨论分田方法和包产数字。等讨论决定好了,才能进行分田。到时候,大家就会明白什么是‘户包产’。这样做的目的,是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充分发挥大家的生产积极性,保障大家都能有口饱饭吃呢!”
周书记说:“现在已经是腊月里,离过年不远了。这些年来大家都没有过好年,今年要认真的准备一下,高高兴兴地安心过个好年啊。年过了以后,我们拿出了方案,就在东圩村进行试点。等你们有了好的办法后,再向全公社推广。希望大家能多动动脑筋,把户包产的措施落实下来。我们相信,通过‘户包产’,一定能把农业生产搞上去,大家的生活一定会美满起来!”
大家听了周书记的话,心里像揣上了小兔,蹦顿的不停:他们虽然对政策产生着狐疑:刚刚经历了强硬的“共产风”,现在还口口声声地在说,要高举三面红旗,走社会主义道路,这里却叫大家多动脑筋,落实分田到户,这哪能不使人狐疑?同时他们却又觉得,要是真能把田分给自己,自己会有充分的自主权,不用受干部们的咋呼,也能算是天大的好事情。
以赵恒生为代表的一般人,听了能分田到户的说法,都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赵恒生说:“好了,现在允许我们单干,就不愁没饭吃了——嗨,我敢说,早上单干,晚上吃饭!”
在这种又高兴又怀疑的矛盾心理中,无论各人想法如何,都对分田到户怀着莫大的兴趣,大家只要聚到了一起就议论不休。以至在新年前后的日子里,“户包产”成了人们谈论的中心话题。
赵恒发在矿山上患上了齁齁齃齃的毛病,是根据天气而变化的。天气暖和时,病情就轻松一点;大热天几乎没有症状。寒冷的季节就严重地发作。分过小队以后,由于已经进入了冬天,他的病又犯了起来。只要听着他喉咙里的响声,就能知道他病情的轻重。很轻松时,喉咙里则咝咝作响;严重一点,就像木匠拉锯,老远就听得见吱吱的响声;很严重时,竟然像鸡鸣似的吼叫着。每当他喉咙里像鸡鸣叫时,他便只能伸着项颈,张着嘴巴呼吸,尽管这样,还闷得脸色青紫。每天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他就先在床上不歇声地大声咳嗽。痰液像白色泡沫一样,一唾唾,老是咳不完。他自己说:“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吃的饭总是只长浓痰!”三十七岁的他,身材应该是壮实的,行动也应该敏捷得很;可是,现在却瘦得像米虾,走动时,只能艰难地弓着腰,喘着气,慢慢地移动脚步。农业上的事,简直不能做了。他因为与嫂嫂强金英有过龃龉,分小队时,竟然没有与哥哥赵恒顺在一个队里,而是主动地到董正玉的小队里来了。
赵恒发在家里听说要搞“户包产”了,又听说种出的粮食还归集体分配。他一个病恹恹的人,却不止是狐疑,而是完全的不相信。他对韩妹妮说:“共产党的政策,点子多得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时让艾德发他们在这里逞野,搞得老百姓死得差不多了,又叫他们来赔礼。眼看着田就要抛荒了,又要叫老百姓用性命来为他挣粮食。收到的粮食还得归他分配,这不明摆着吗,各人把稻子做成熟了,他一个‘哦嚯’,就又让他和了大堆。这种鬼点子,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妹妮,别人怎么想,你别管;你能到小队里做点事,就去做一点;做不了,就算了,反正做了和没有做也没有什么两样。我身体不好,实在做不动,也烦不到他分田不分田的事呢。”
韩妹妮听了说:“我的老天,你静心养你的病吧,不要乱讲鬼话。现在村上人对户包产也七样和尚八样腔,不知道怎么个‘户包’法呢。国家凡是要推行一个政策,总会有他的办法。要是推行不了,就会找达僵的原因。你说这样的话,他们要是追究起来,是要捉你犯法的啊!”赵恒发说:“我只是跟你说,别理会什么包产不包产的事。哎,我们老百姓只能是墙头上的草,起东风望西倒。起西风往东倒。实在没有主张啊!”
韩妹妮说:“好了,好了!我只怕真的搞了户包产,分了田给你,你这样的身体,也没办法做下去呢!”
“我概不理会他。什么做不做的,他分了田给我,我也随它去!”
各个小队听说就要“户包产”了,腊月初就停了工。一则是让大家多找点吃的东西准备过年,二则,反正田要分到户了,集体的活多做少做没什么意义。各人分到了田后,自己总会料理的。
韩妹妮见生活环境一天一天的宽松下来,对小三牌的怀念也一天比一天更加热切起来。进入腊月后,几乎是天天叨念他。腊月初十这天,赵恒发的小姐姐,嫁在周阳垾的三丫回家来。韩妹妮与她谈起了丢弃小三牌和寻找他的经过来。三丫听了,认为找回小三牌还是很有希望的。
三丫对韩妹妮说:“妹妮,你说小三牌被丢到了峨山脚下。那里虽然方圆有头十里的地方,也就只是那几个食堂。吃食堂时,那里粮食比我们这里好得多,不至于动不动就饿死人。你这么大的男孩,又长得体面可爱,会有人捡回去抚养的。要是女孩子的话,就难说了——女孩子基本上没人要。孩子身体长得快,只要吃饱了,变化大得很。你送他走的时候,又没在他身上做任何记号。时间长了,如果没有别人介绍的话,你就是见到了他,也会认不得!你要想找他,现在就应该去找一找。时间越长,就会越难找。大姐的三姑娘三拉子和她的丈夫小杨,还在县里办的峨山石材厂。他们在那里已经三年了,对峨山附近熟悉得很。三拉子从小是你亲手带大的,我知道你们的感情就像母子一样。你到那里去叫她带着你去寻找,应该是有把握的。不过,你可得要寻找得仔细一些,多问问人——凡是有心捡孩子回去的人,总会有不想让人知道的心理,更不想让他的亲生老子娘再领走的呢!”
韩妹妮听了,心里豁然开朗起来:我苦苦的寻找三牌,怎么就没有想到去找三拉子帮助我呢?
①讨保:讨饶,饶恕。
②放生:本意是指本来就要被处死的生灵又让它活下去。这里作放弃讲。
○3出塘泥:是将干后的水塘里的烂泥巴掀到岸上来,等到干涸后,再往田里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