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新奇 初尝骑牛走路
耳闻目睹 体验牧牛场面
这些天来,小包包,赵荣雨已经旷课与他的好朋友鲁小春去了一个整天和两个半天的放牛滩上。可是,他想去放牛,早在去年秋天就做过尝试了。
原来,1956年秋天,东圩村上和赵荣雨同时上学的孩子一共是十二个人。这两年中死掉了四个,现在还在学校里读书的只有赵荣雨和王小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其他的都放牛去了。王小莉是王元新的小妹妹,是王生银心目中的金枝玉叶。王生银一家人虽然艰苦,却都一门心思地要她把小学念完,好找个像样的婆家。这也是他的大女儿小花被迫嫁给了程上锦后得出来的经验:我小花要是有点文化,哪会嫁了这么个没有人情味、野蛮的家伙!
只有小包包实在是自己爱念书,老师又说他学习成绩很好,放弃了实在可惜。而他自己也天真的认为,念书总比放牛强,尽管口粮少了许多,他的阿妈韩妹妮也从来没有把他的口粮限制得就只是吃他自己的,而是一家人自始至终地都是吃在一起。现在,尽管念书的孩子都放牛去了,韩妹妮却绝不准许包包也去放牛。她以为,自己与恒发不识字,吃尽了苦头,总不能再让孩子们又步自己的后尘。正因为有他阿妈的庇护,赵荣雨念书还在一直坚持着。
可是,不谙世事的小包包看着同伴们都去放牛了,见他们骑在大牛背上,任大牛驮着慢悠悠地走,很有像些故事中骑士的风度,觉得非常气派。本来他见了大牛夯实庞大的身体,力大无穷的样子,十分胆怯,甚至不敢靠近它。他常常听说,大牛们的脾气,有乖巧的,也有“犯怪①”的。乖巧的大牛,任你怎样作弄它,它都“逆来顺受”;而犯怪的大牛,你一接近它,它就毫不客气地对你噗着粗气,扬着锋利如剑的大锐角,跃跃然地来抵触你。包包曾经听人发虚○2说,某个地方,有条大牛在吃草的时候,有个孩子靠近了它,它的锐角竟把那小孩的肠子挑了出来。因此,他见了大牛,总是远远地逼让着。可是,现在看了同伴们骑着它并且驱使它,竟对它产生了好奇,于是,总想接近它。
鲁小春在学校里时,和包包亲密得像是一个人,每天上学和回家,他俩都同去同回。有一年开学初,小春没钱交学费,他还和小春同读着一套书;并且平时总希望与他同坐一条板凳。去年春天,小春就放牛去了,他骑在牛背上,洋洋自得,耀武扬威的样子,包包很是羡慕。秋天的一个星期天,包包找到了小春,询问自己能不能骑一下牛,还想跟着他去体验一下放牛的生活。
鲁小春非常欢迎他,说:“你要是想骑牛,就得先了解牛的脾气。你别以为大牛身大体夯,有时候发起疯来,还野蛮得很,怪吓人的呢。其实它对人是很友好的,特别是对放牧它的人,还有亲切的感情。你放牧它时,它会很温顺地按照你的意图行事。它虽然不会说话,却能懂得人的意图。当你想骑上它时,你就站在它的面前,你叫一声‘低角’,它就低下头来,让你站在它的两角中间的头上,你扶着它的项颈,它就抬起头来,把你送到它的脊背上。大牛脊背宽大平坦,你只要不乱打它,它走路四平八稳,坐在上面舒服得很呢。”包包听了,觉得很新奇。小春为他做了示范后,包包还真的骑到了小春的牛背上。小春牵着它,它果然四平八稳地向着放牧它的苏武滩走去,令包包好不侠意。
包包第一次骑牛,尽管大牛走得四平八稳,可是他还是重心不一,老是前撞后仰。小春对他说:“你这是没有习惯的原因。就像没有乘过船的人,初到船上,总是站立不稳。一旦习惯了,你骑在牛背上,就会稳当当的呢。”
他们走着说着,包包见来到了沟边,急忙说道:“不好,牛要下沟了,我要下来!”小春哈哈地笑着说:“怕什么?你两腿夹紧牛的肚子,身体向后仰一点就行了。”可是,牛下坡时,任包包两腿怎么夹着牛肚子,他还是险些滑到了牛的脖子上;接着,牛又上坡了,小春说:“你快趴着,双手抓紧牛项颈上的毛!”包包哪能反映得过来,牛爬上了平路时,包包却从牛背上溜到了牛的屁股后面,又滑到了地上。小春一声“哇”喝,大牛稳稳地站住了。它抬着硕大的头,挺着平张的角,雄赳赳气昂昂地等待着小春发令。
包包说:“我不骑牛了,跟你到滩上去玩。这样的骑,我一下子也骑不会。”于是,小春骑上了牛背,还横过身子,把两腿放在牛肚子的左边,一面任牛三阳开泰地走着,一面回过头来和包包讲着放牛的趣事。
他们来到梅家大潭的东头大圩埂上。大圩埂的东边,就是放牧牛的苏武滩了。站在埂上,举目苏武滩上,是一马平川绿茵茵的草地。正在安详地吃着草的众多牛们,就像一张蓝印纸上洒上了星星点点的墨汁。仲秋的天气,又是下午,空气凉爽宜人,天空中白如棉絮的云,装饰得草滩安详静谧。鲁小春从牛背上下来,将牛的鼻绳在牛角上网好,那牛就扭起了四腿,跳舞似地扬蹄冲下圩埂,奔向了草滩深处,融入了众多吃草的牛群中,也变成了蓝印纸上的一点墨汁。包包第一次来到这里,可谓大开了眼界。
鲁小春看着他的牛进入了草滩里,转身对赵荣雨说:“走,我们到那边去。”赵荣雨跟着小春在圩埂拐弯处,见到了许多早就来到的放牛人。这里比学校里热闹多了,有三五个在一起“下老牛窝”的,有秉着石子在“吃子”的,还有在“下茅缸棋”的。一个平展展的高丘上,七八个孩子正在汗流浃背地你推我搡地“干架”,而且都弄得灰头土脸。尽管他们有的人胳臂和腿上都划出了血痕,然而,全不在乎,仍然你呼我喊地争强斗胜。对于这些,鲁小春都没有理会,而是一直往前走,来到了东圩村年纪最大的放牛人——瘌痢头晃晃面前。
这个“晃晃”,是个不能参加田间劳动的残废人。包包只知道他姓鲁,是小春近房的一位叔父,小春叫他“小爷”。他早年生了一头的黄水疮,弄得头上一根毛也没有,成了像葫芦飘一样精光锃亮的“瘌痢头”。他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大约就是后来叫做“小儿麻痹症”的病吧,好了以后就挺不起腰杆,头总是向前倾着,整个人成了弯弓型。走起路来迈不开大步,只能跺着碎步一歪一瘸地走,样子像正常人在做着摇晃身子的游戏。他快三十岁了,比正常人还矮着一个头。平时,谁也没把他当人看,因此根本谈不上老婆、爱人的事,只能与放牛娃为伍。因为他走路只能摇呀晃的,村上的人,大约除了小春以外,大家都叫他“瘌痢晃晃”,或者简称“晃晃”。时至今日,包包还不知道他的大名怎么称呼。在包包的印象中,他是个顶“没用的”废人。在公共场合里每每看见他,他总是缩头缩脑,不声不响地猴在一旁。所有的人从来没有在公众场合里提到过他,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他这号人一样。他能活到今天,包包觉得奇怪:这几年村上死了这么许多人,晃晃残废得到了这种地步,为什么还没死?今天,包包觉得小春更奇怪,这许多好玩的地方,他都不逗留,却单单来到了晃晃面前,他要干什么呢?
在如绒毯的绿草地上,晃晃仰八四叉地躺着,一根赶牛的棍子横在头顶。他看见小春来了,问道:“你今天怎么一个人脱单了?”
小春说:“我牛上午在使用,他们把它放在河广湖里,我吃过中饭才找到的。”小春接着又说:“包包也想放牛了。他要跟我学习骑牛呢。这样,我来得更迟了。”
晃晃说:“包包,你念书以后当干部不好么?你看当干部的多吃香——吃的油,穿的绸。咋呼社员有派头!你怎么跟我们放牛?放牛的人,都是扒泥巴团子的。哎,没出息呢!”
赵荣雨说:“我不想有出息了,只想放牛呢。”
“好啊,”晃晃说:“你想放牛?你现在还是念书的人,聪明着呢。我问你,我这样睡着是个什么字啊?”说着他把腿和胳臂更加叉了开来。
包包说:“人睡在地上,还算字?我还没听说过呢。”
“傻子,人当然不是字。可是,我问你,我这个样子像是什么字呢?”
包包想,我是来和小春看看放牛的场面的,你却要我认字,难道放牛也要认字吗?为了应付晃晃,他站到了晃晃的脚下,说:“这谁不认得,是个‘大’字么。”
“哎呀,”晃晃说:“你真呆,我头上还有一根棍子呢,那不算是一横么?”
包包想,这有什么意思,大字头上加一横,顶多是个天字。我念书虽然不多,天字还认得,你考我这个干什么?于是,他说“大字头上加一横,‘天’字么,我们在一年级就学到了。”
晃晃笑着说:“你知道天是什么吗?”包包有点不耐烦了:真好笑,天是什么,三岁孩子也知道。于是,冲口说道:“天就是天,下雨晴天都是天搞的!”
晃晃说:“你知道世上还有天子吗?是天的儿子呢。”包包说:“不晓得,没听说过。”
于是,晃晃便说起放牛娃朱洪武的故事来。
这一回,包包可高兴啦,他追根究底地请晃晃一直讲完了那朱洪武的事。晃晃说:“做了皇帝,就高高的在老百姓头上了,像是老百姓头上的天。但是,他到底也是还在天底下生活,所以是天的儿子,叫做天子。朱洪武就是天子呢。”
一个下午,在晃晃的故事里,不知不觉就要过去了。包包听了,知道了从前还有个穷苦的放牛娃,居然做了皇帝。于是,包包说:“照你这样说,放牛娃也不都是扒泥巴团子的啊!”
晃晃还是躺着,却侧过身子来,说:“扒泥巴团子有什么不好?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只要自己动动脑筋,不让干部和积极份子逮到了,就不会饿肚子,快乐得像神仙呢。当干部,虽然能人五人六,对老社员耍派头,可是,见了高头的人,马上就变得像哈巴狗。当干部要是不肯巴结高头的人,就爬不上去。像你二伯,他一生世顶多只能当个小队长呢!”
哎呀,包包心里说,这瘌痢晃晃,还真让我猜不出,他居然有这许多的人情世故,还敢和神仙相比?可是,我的阿爸阿妈,都是健全的人,他们却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忧愁死了!不过,这话他没好说出口。
看着天就要晚了,小春说:“我们不能听故事了。小爷,我去找点藕来,晚上带回去吃啊。”于是,晃晃站了起来,包包和晃晃跟在小春后面,来到滩的边沿上。那里长了许多荷叶,可是,大多数都给人弄得乱七八糟,说明它下面的藕已经被人采走了。晃晃说:“这几天藕不好踩,大家都不来踩了。小春,你要想搞藕,明天带铧锹来挖吧。今天就不搞了。要想搞吃的,到圩埂上看看,要是没有人的话,到圩埂里面捋点稻铺子带回去,打下稻谷来,用砖头踏踏,煮点饭还好吃些。记住,把剩下的稻草给牛吃掉它。”
于是,晃晃还躺到原来的地方。小春带着包包到圩埂里面割过的稻田里,每一处只捋了一两把,一小捆连草的稻子,竟在头十处地方捋了起来。包包问小春,为什么不在一处捋,却捋了这些地方呢?
小春说,这里放牛的人多,偷的也多,如果大家不注意,在一个地方捋了,就很容易被发现。那样的话,今后再想偷就不容易了。
包包听了,非常佩服他们的高明:这偷着吃,也得有许多讲究呢!
接着,小春又在圩埂下面找了一些青草将稻子包了起来,捆扎好后放在一边,等待着回家时放在牛背上,算是带给牛吃的草,其实是为了把稻子带回家去。
太阳四、五尺高的时候,放牛滩上沸腾起来了。放牛的人大多数都跨上了自己的牛背上。粗放豪迈的山歌在滩上飞扬起来。笛脆的童子腔的歌声,豪放悠扬,令人听了喉咙发痒,也想跟着唱才觉得畅快。可是,包包仔细一听,这些人唱的歌词却都是粗劣的骂人话!
这边找人对山歌的唱道:
“啊咯咯,啊咯咯,放牛的娃子哦,干山歌啊咯哦——
是我大儿咯哦哦,与老子对咯哦哦;是我小儿啊、啊,滚回来喽哦!”
那边,应对山歌的唱了起来:
“哦喽哩,干你妈屁,哩哩咯,小儿子啊,干山歌喽喽哦!”
立刻就有人应和着:
“高高山上喽哦哦,一棵松啊嚯嚯,松树丫上啊嚯嚯,挂灯笼啊呀吆嚯,灯笼外面吆咿哦,九个字啊咿吆,灯笼里面啊嚯嚯,九条龙喽啊,骂来骂去啊,骂你的老家公喽哦嚯!”
又有人回应道:
“我的儿子哦啊哦,你别骂哦呀嚯,你家失火哦哦啊,叭叭炸咯咯啊!烧你爹爹啊嚯嚯,鸟点头啊呀嚯,烧你的妈妈啊啊啊,皮淌油喽哦!”
那边又对得来:
“我的儿子啊哦哦,好骂人喽,你的家里哦喽喽,死了人啊喽哦哦,今天死一个,明天死一双,不到三天哦喽哦,死尽光了哦!”
这些山歌,都是诌好了的句子,偶然有人唱重复了的,便被指了出来:
“我的儿子哦嚯嚯,找老子回头歌啊喽喽,你爹爹头毛哦嚯嚯,没老子鸟毛多,老子鸟毛啊嚯嚯,能盖三间茅草屋哦嚯嚯,你爹爹头毛盖不到一个燕子窝,还要老子鸟毛哦,来插棵喽嚯!”
包包听了,好奇得很。问晃晃说:“晃晃,这些放牛的娃子,唱歌为什么一定要骂人呢?”
晃晃说:“小孬子,放牛滩嘛!不是这样,怎么叫是放牛滩呢?放牛的孩子哪像你们念书那样文文雅雅的?放牛的孩子都是野孩子呢。你不骂他,他也要骂你呢。不过,这骂人就叫对山歌。也不容易呢,肚子里没有货,你就对不过人家。不但被人家骂了,弄得不好,人家还要赶来打你呢。所以,放牛的孩子都要学一点山歌。要不然,在放牛滩上就会被人欺负。你肚子里要是有许多山歌,小放牛的就要拜你为师呢。”
“那为什么大家不唱好听的山歌,却专门要唱骂人的歌干什么?”
“好的山歌,不骂人的山歌多得很。可是,小放牛的就是不高兴这么唱。”
“那为什么?”
晃晃说:“都说唱那歌没劲。所以,这些野孩子,就喜欢唱骂人的歌。其实,不骂人的歌,多得很。我说两个给你听听。”说着,他就念了起来:
“什么圆圆路上跑,什么圆圆水上飘;什么圆圆手上叫,什么圆圆小棍敲?还有;什么下山三根筋,什么下山哼三哼,什么睡觉能挡水,什么吃草不留根?这些都是不骂人的歌,也叫出的对子。他出了,你要是对不上来,你就算输了。他要是跑过来打你的话,你被他打了,还没话可说呢。”
“咳!”包包说:“这放牛还比当学生都难哪?”
“也差不多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还以为放牛容易得很吗?你要是不学会两下子,在放牛滩上就是个落水鬼,老是被人欺负呢。”
太阳快垛山沿了,更多的放牛娃都唱起了山歌。满滩上歌声嚎嚎,歌词也还多是骂人的话,可是听起来却嘹亮动听,爽心悦耳。
鲁小春将自己的牛赶来,解开网在它角上的鼻绳,骑了上去,晃晃将他捋来的连草的稻子递给他架上了牛背,让他上前回家去。回过头来又对包包说:“包包,回去我带着你。我俩骑一头牛。”说话的时候,他的牛已经自己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叫包包先到牛背上去。
包包说:“我来的时候骑了小春的牛,在过沟的时候,还掉下来了。现在,我不敢再骑牛了。”
晃晃说:“掉下来要什么紧?哪个想骑牛不摔几跤还能骑得会么?我当初才放牛时,那发了疯的牛把我摔下来,我好险给它踩死了呢。你要是想放牛,不把牛骑会了还放什么牛啊?”
包包听了,这才站到牛头前,叫牛“低角”。可是,这畜生欺生,却像没听见一样,仍然昂头站着。晃晃见了,一声大喝:“低角!”这牛乖乖地低下了头。包包扶着牛角,爬上了牛背,晃晃从牛的左边,手按着牛背,只一踅,也上了牛背。他俩骑在牛背上,每到上坡下坡,晃晃总搂着包包,这样,他们顺顺坦坦地到了家。包包第一回骑着牛走了两里多路,心里真的兴高采烈。
回家以后,包包将自己想放牛的意图,向他阿妈韩妹妮说了。可是韩妹妮却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你这小小年纪,不好好念书,却想撒野去放牛!那放牛滩上也是你能去得的地方么?真是好不学,要去学坏!二回,你要是再去撒野,看我不剥掉你的皮!”
吓得包包再不敢向阿爸、阿妈说起要去放牛的事了。可是,他心里却对大牛和放牛滩上的事耿耿于怀,最近几个下午,他都瞒着他的父亲母亲,没有去上学,又与小春去了放牛滩,这才引起了梁老师晚上在窗口的家访。
①犯怪:不听教训,不守规矩,任意胡作非为。
②发虚:有意夸大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