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发 因为妻病新砌灶
梁老师 晚上窗外做家访
韩妹妮坐在床上,慢慢地吃了半碗饭,还吃了两筷子夏行菜,又喝了半碗开水,就说不吃了。她放下碗筷,从床上下来,将身上衣服穿整齐了。徐姑娘掺扶着她,出了房间到了外面。这些男人们都知道,她们是上厕所去了。这时,赵荣春已经吃过了饭,也来到了韩妹妮的房里。
待韩妹妮她们回来后,赵恒发说:“荣春啊,我们都吃饱喝好了,也休息了,该走了。”荣春笑了笑,还没做声。他又说:“妹妮,你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要是没什么事了,我们走吧。”
韩妹妮听了,对徐姑娘说:“姑娘,我这就走了。这几天,给你麻烦不少,我感谢你呢。以后,你要抽点功夫到我们家里去玩玩呢。我回去后,会想念你的啊!”又对赵荣春说:“荣春啊,这姑娘聪明伶俐,为了照顾我费了不少心。我感谢你,也感谢徐姑娘呢。你在这里,我托你多多关照她啊。”
荣春笑笑说:“婶娘,这你就放心好了。小徐是好样的,大家都会关照她的呢。”徐姑娘听了,羞红着脸低下头去。
于是,赵恒发掺扶着韩妹妮来到大厅里,将她扶上了早就侍弄好的竹床上。待她睡进了被子里后,又用被子给她盖好。于是,这四个来抬她的人,都向荣春点头致意,而后每人抓着一个竹床腿,将韩妹妮连同竹床从大厅里拎到了大门外面。他们栓好绳子,绕好竹杠,便向赵荣春和徐姑娘告别了。这四个人先由恒发和王元新抬着,赵恒顺和董正玉在后面跟着,一同往回家的方向走来。赵荣春和徐姑娘站在大队部门口目送着他们。走了好远了,赵恒发回头看时,赵荣春已经回去了,而徐姑娘却还站在原地眺望着他们。
这四个人走在路上,每两个人一抬,抬抬换换。一路上竟然没有停顿,就回到了东圩村上。到了恒发家门口时,虽然都是汗流浃背了,可是,精神都还饱满。包包和小毛吃过中午饭,就在门口巴望着的了。见他的阿妈被抬了回来,竹床才在门口地上歇下来,就立即围上去,热泪盈眶地,各人拉着韩妹妮的一只手,“阿妈阿妈”地叫个不停。韩妹妮在竹床里还没有坐起来,竟也眼泪汪汪地一迭连声的答应着:“啊,啊,我回来了!”赵恒发见了说:“吵什么,你阿妈还没有进门,就吵了起来!等她进门以后你们再喊她吧。”于是,这两个孩子退到一边观望着。抬她的人解开竹床上的绳子,恒发将韩妹妮掺扶着坐起来,又挽着她,站了起来,将她掺进了屋里。
韩妹妮进得屋来,在一个小矮板凳上坐了,问道:“包包,有没有开水?你阿爸倒点水给大家喝一口啊。一路上累坏了呢!”
包包说:“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到家,我现在就来烧吧。”
王元新听了说:“烧什么呀?哪个渴了哪个就舀点冷水喝,还解些渴呢。”说着,他自己到厨房里拿大碗在饭盆里舀了一碗冷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董正玉说不渴;赵恒发和他的哥哥对喝水的事没有表态,却也没有喝水。
这里,赵恒发正在安顿韩妹妮,王元新和董正玉都告辞着说:“你们在忙吧,我们回去了。”
恒发说:“现在时间还早,你们回去洗把澡,晚上都到我这里来吃饭。一路上把你们都累坏了。”
董正玉笑着说:“小娘舅,客气什么呢?你不是到食堂里打糊,我不也是在食堂里打糊么?都没有什么好东西吃。你把小舅母服侍好了,比叫我们吃饭好多了呢。”
王元新说:“发叔叔,我晚上还有事,就不来吃饭了。”
恒发说:“什么事啊?哪不吃了饭就去做事么?”
王元新说:“他们说要开团员会,我是小组长,要早点去通知团员们啊。”
恒发说:“不管怎么说,你们晚上都得来。就是喝口水,也是我的心意呢。”恒发这样说着,他们已经走出去老远了。
等安顿好了韩妹妮后,赵恒顺说:“我也走了,妹妮,这几天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吧。菜园组里的事,我给王生银打个招呼,你就别着急了。”说着,他也走了。
这里,韩妹妮说:“你阿爸,晚上你说叫他们来吃饭,最好能到食堂里称点米来,就说是我要吃。煮点饭给他们吃吧,总不能真的到食堂里打小麦糊给他们吃啊!家里什么菜也没有,我偷偷地捡了点莴笋老叶子,还放在灶公头①上的,恐怕也干枯了,你把它用盐码一下②,姑且算是晚饭菜吧。”
恒发说:“称不称米倒不要紧。我在矿山上带回了三天的口粮,加上我剩的饭票称的米,有五斤多米,能吃一餐了。”
韩妹妮说:“还是称一点米来吧。趁着我身体不好,还有个借口啊。不然,就是想称米也称不到呢。”恒发听了觉得有理,便拿了二角四分的饭票,到食堂里称了二斤米回来。
晚上,赵恒发煮了三斤米“烂滩头”的饭③,硬是把董正玉和王元新都请了来。去叫他哥哥赵恒顺时,他说:“你能喊他们吃饭,就算很好了。我在家里能吃得饱,不到你那里去吃了。”
董正玉和王元新虽然都来吃了,可是,各人只吃了两小碗。叫他们再多吃一点,免得不饱不饿,或者回家后还要再吃。这俩人看着还站在一傍的两个孩子,都说,有你这样的烂饭吃,就算是万福了,比在食堂里只吃小麦糊强八倍呢。任凭赵恒发夫妇怎样的叫他们还吃一点,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吃。
第二天早上,赵恒发劳动回来吃早饭,在小会议室的南边碰到了崔成云。崔成云笑容可鞠地主动与赵恒发打着招呼:“老赵,你们昨天把你老婆抬回来了?现在,她身体还好吗?”
赵恒发见他这样的热情,有些惊讶。因为,崔成云很少主动与普通社员说话。因此,包括赵恒发在内的社员,都觉得他高不可攀。现在他这样的热情,倒使赵恒发拘谨起来。他居然呆板地答道:“崔中队长,还好啊!就是身体太弱了,怕一时不能劳动呢。谢谢你关心啊!”
此时,程上锦正好从这里经过,也站在一旁听他俩讲话。崔成云说:“听说你现在不到矿山上去了,能在家里劳动,我们欢迎你啊。你老婆身体不好,可以让她暂时在家里休息几天。必要的话,找丁医生看看。如果还有什么困难,你跟我说。都是家里人嘛,你不要过虑啊。”
赵恒发说:“是。这样的话,带挈您多烦神了。”
崔成云说:“你不能这么说,都是家里人嘛,我有责任问一问呢。”
程上锦听了也说:“老赵,你老婆身体不好,吃麦子不方便的话,到食堂里来称点米回去。我知道,病人吃麦子是不行的。食堂里会尽量照顾她呢。”
崔成云听了说:“是啊,老赵,你就把韩妹妮这几天的口粮都称米回去吧。你们自己烧给她吃,好让她早点恢复健康呢。”
崔成云说过以后回小会议室里去了。赵恒发见崔成云走了,笑笑对程上锦说:“程会计,我家里的事情带挈领导们费心了,我真不过意呢!”
程上锦说:“你哪能这样说!你是赵队长家里的人,我们不照顾你,还能照顾谁呢?”
赵恒发听了这句直白的话,猛然醒悟:难怪今天他老崔和你小程这么关照我,原来是冲着我哥哥,或者还是听说了我荣春救了韩妹妮,是冲着荣春来的呢!哎呀,这些人怎么这样势利啊?这社会还是掌权的好!当时艾德发在这里,哥哥没权,你们也不知道我家里还有个荣春的时候,谁把我们当人看了?他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可是嘴上却说:“好啊,我感谢您啊!”
这天早上,包包把涂妈妈临走的情况告诉了阿妈,韩妹妮对涂妈妈的深情感激不已。赵恒发回到家里时,见他兄弟正围在母亲床前,听着她述说寻找三牌的经过和在寒塘的情况。俩孩子听得非常入神,以至恒发回来吃早饭了,也没在意。
恒发说:“都吃早饭了,你们还在房间里叽咕什么?”
包包听了,马上从房间里出来,拿着饭盆,向阿妈要了一角饭票,到食堂里打糊去了。
吃饭的时候,包包给他阿妈端来一碗麦糊。韩妹妮勉强喝了几口,就说心里堵得慌,不肯再吃。恒发见了说:“包包,你今天给你阿妈煮点粥,让她什么时候想吃就吃一点吧。”
韩妹妮听了说:“你阿爸给我把灶整理一下。不然,就要倒掉了,叫包包煮粥真受罪呢。”
恒发听了,想起了刚才崔成云和程上锦都非常关心自己的事来。他们有那么好的态度,我何不趁这个机会,把灶重新整理一下呢?这也是今后过日子的大事情啊。于是,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韩妹妮。韩妹妮说:“他们既然这样说,你就去与崔成云说说看。他要是能同意的话,你今天就把灶重新砌一下吧。家里能有一堂灶,就方便多了。”
赵恒发吃过早饭,特别到小会议室里找到了崔成云。他把家里的灶实在不能用了,韩妹妮想吃点粥都很困难的事,向崔成云做了说明,并请求给点时间,把灶重新整理一下。出乎意料,崔成云竟然满口答应了。甚至说,既然要搞,你就把它搞好。家常过日子嘛,没个灶也不行。又说:“你家这个病人啊,看样子一两天里怕是难得康复。要烧点给她吃吃,也得有个灶呢。你就用一天的工夫把灶砌好吧。”
赵恒发听了崔成云这样的话,觉得真是换了天地!
于是,赵恒发回到家里,将原来的旧灶全部撤除了,到村边空田里做了些浆泥。到了下午,一堂完整的新灶砌成功了。不过,这堂新灶只有一口小锅。因为一点石灰也没有,灶台面子完全是泥巴糊起来的。虽然也砌了灶公头,因为只是平头灶,没有烟囱,每当烧起锅来,炊烟都冒在家里。偶然烧了不太干燥的草,浓烟便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使人泪水盈眶。可是,就是这样的小灶,眼前在东圩村社员家里,也能称得上是“珍稀宝贝”。它标志着东圩人,就要从被捆在一起的大食堂里解放出来,自己烧饭吃了!
赵恒发家里有了这堂小灶,包包每天一大早就将开水烧开,将米淘上一两把,放锅里煮开。而后加点碎柴或者麦稳子④,任它煨着。到八点多钟,他的阿妈韩妹妮就有融融的米粥吃了。下午,他又会这样煮上一点,到晚上,韩妹妮要是吃不掉的,就会被小毛全部包下了。这样过了一个星期,韩妹妮勉强地能起床活动,至此,她才算是从死亡线上真正的活了过来。天哪,为了小三牌,韩妹妮险些又搭进了她自己的性命!
韩妹妮身体好了一点以后,特别到河东的南陵圩里,找算命的瞎子,给恒发和三牌都算了命。回来以后,她对恒发说:“今年你37岁,我36岁了。小包包13岁,小毛9岁,三牌6岁。我这一家人,注定是不能周全的。孩子们不仅三、六、九岁犯冲,还与我们也相克!三牌不走,家里这两个孩子,或者是我们俩,必须得有损失!”
嗨,这算命的瞎子,真算是心理学家。他根据当前的普遍情况,胡诌了这样的理论,糊弄了找他问命的人,居然安慰了许多感情痛苦的人!韩妹妮听了他的谬论后,心境竟坦然了许多!
韩妹妮依着瞎子的理论,劝慰着恒发和自己。到麦子收过以后,快到夏至了,她身体总算硬朗起来,能走得动路了。菜园组的王生银常常来看望她。见了她能走得动路了,便对她说:“你还是到菜园组里来吧,能做点什么就做什么;做不了,就在那里歇歇。比老在家里,感觉会新鲜得多。你只要到菜园组里来了,多少还能有点补助,在家里只能吃点老本等,也划不来啊。”
韩妹妮听了,唉声叹气地说:“王大哥,我哪一天都想到那里去了。可是,人总是飘忽着的,怕去了做不成事,空抵了个人数字,不像话啊。我现在好像能走路了,其实,却还是像在云里雾里一般,每走一步,我都以为要摔倒呢!”
王生银说:“你这样的情况,是身体太差了的原因。又歇了这么长时间没做活了,你得慢慢地锻炼锻炼才会好的啊。到菜园组里去,就是晒晒太阳,活动活动筋骨,也会比在家里好一点呢。”
听了王生银的话,韩妹妮第二天便蹒跚着来到菜园组里。
韩妹妮从弯子店回来以后,再到菜园组里去,正好是半个月。这一天来到菜园组里,简直没做什么事。上午八点多蹒跚着去的,十点钟就回来了。回来后,往床上一倒,又说头昏得很。吃午饭的时候,赵恒发叫她吃饭,她试着撑了起来,吃了大半碗麦糊。下午抵着还到了菜园组里。这一回似乎好了一些,四点钟回来时,虽然疲倦得很,却没有再上床,还在厨房里烧了一点开水和洗脚水。这半个月来,她算是第一次参加了劳动。赵恒发见了,心里塌实了许多。
东圩中队这一程的日子里,为了能把已经撂荒的生产挽回来,采取了一系列可以采取的措施。包括多给出勤者饭票、把食堂里的伙食质量提高。田间劳动环境尽量宽松,不再搞夜里突击。劳动非常自由,没有了呵斥与打骂的情况。社员们像是获救了的奴隶,有了做人的自尊,劳动自觉性又回来了。
由于学校一再进行着勤工俭学,正式上课的时间很少。食堂里对出勤者加重了补助,小放牛的补助饭票几乎是本来口粮的一半,许多学生都辍学放牛去了。小包包的学友鲁小春也放牛去了,这对包包触动很大。这几天,他老是跟着鲁小春去体念放牛的生活,在他父母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有三四天没有到学校上课了。学生们这样的情况,可急坏了老师们。他们几乎天天上门做家访,尽力的动员着学生们到学校里复课学习。
这一程,由于生产比较劳累,才吃过晚饭,东圩的社员就早早地休息了。今天晚上,恒发一家人已经上床睡觉了,忽然,与大门一个方向的碗口大的窗户里,传来了梁老师的说话声:“喂,老赵,你们都睡啦?”
赵恒发答应着说道:“啊,我们睡了。是梁老师吗,你现在还来了?有什么事吗?”
梁老师说:“是的。我要与你讲一件事。你们的赵荣雨最近老是不上学,他说去放牛了。放牛也是好事,可是,不能不读书啊!他马上初小就要毕业,该上高小了,也就只是一个多月的时间呢,不能不把初小念完啊!”
赵恒发有些吃惊地说:“啊,是这样的吗?我这几天都忙着栽田,搞得晕头转向,还不晓得这情况呢。”他问赵荣雨,他的包包听了,害怕自己旷课挨骂,装佯睡着了。
赵恒发说:“梁老师,费你心了。现在孩子睡着了,这么点大的人,能放什么牛?明天我就叫他上学去。你放心吧。”
梁老师说:“是的。这么小的人,学习成绩还很好,就要去放牛了,真可惜呢。老赵,你要督促孩子念好书啊。到底他还是孩子,不懂事呢。”
赵恒发说:“是的,是的!麻烦你也代我多多管教他啊。”
梁老师说:“我们做老师的,当然希望孩子能好好学习,所以现在还来找你说呢。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也放心了。你明天叫他上学去啊。”
赵恒发说:“是啊。梁老师,您放心吧。”
梁老师听了,说道:“那好,你们睡觉吧,我走了。”说着,离开了窗户。
睡在床上的赵恒发与韩妹妮说:“现在的老师对孩子真负责。都这么晚了,还来找我们讲这些事情。”
韩妹妮说:“梁老师对我家的这个窗子熟悉得很呢。经常黑夜里在这窗口里为小包包念书的事和我谈话。也不知道他到这里来过多少次了。哎!可怜老师一片心啊,只是这书怕孩子也念不下去了!那些放牛的孩子,什么东西都能搞得到吃,食堂里每天还给他们三分饭票的补助。包包他们念书,一天就只是吃四五分的饭票,别的东西一样也捞不到。麦子收上来后,食堂里的糊虽然好一点了,可是,就这点饭票,总吃不饱啊!每到吃饭前的一两个小时,他就饿得受不了。他说过多少次要放牛了,我总是说他太小了,没有答应。不然,他早就放牛去了。”
恒发沉默了一会儿说:“说小,是小了一点。现在的孩子,没吃过饱肚子,苗子没长起来,看着是小得很。要是拿年纪来说,与我们当时相比,他也不算太小了。你八岁不就放牛了么?”
韩妹妮说:“我那时候放牛,是家里忙不开,只是早晚把牛牵出去放一下。还有你老父亲在一旁劳动,顺便照应着呢。如果让他现在就去放牛,就只有他自己照应自己了。那些孩子,虽然也都小得很,可是都野惯了的,已经磨练过来了。即使有几个大一点的,也只会顾自己,谁还会想到照应他?他要放牛,我哪里能放心呢。”
恒发说:“这年头不怪孩子们都要去放牛。念书的孩子,没有补助,只能吃点本分口粮,性命都难保,谁还指望将来能有什么出息?梁老师他们一片好心,其实也是为了交代任务。他们如果不这样的劝孩子们去上学,恐怕也没有学生可教了。”
他夫妻俩窃窃私语,包包听得清清楚楚,也“理解”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幼稚的心灵以为,这是他阿爸、阿妈允许自己放牛了。自此,他想放牛的“野心”,像是旱地上野草的种子得到了雨水,蓬蓬勃勃地萌发起来!
①灶公头:灶前面竖着的挡拦灰尘的墙。灶公头上,就是说灶前的墙上头。
②用盐码一下:用盐稍微拌一拌。
③“烂滩头”的饭:质量介于粥与饭之间,即很“烂”的饭。
① 麦稳子:麦子子实的外壳,是收获麦子以后的废弃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