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奶奶 病中搬与一起住
小舅父 清晨送得噩耗来
董成武夫妇被法办的这天中午,东圩食堂供应的米饭,像早上供应的粥一样,又是特别得很。不单是干饭,而且数量充足;还分成了两种方式:一种是在食堂里供应,不能劳动的人很方便地都打到了饭;另一种是将饭用大水桶装着,挑到劳动力劳动的地方,送给他们在劳动的场所吃。食堂里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向外来的客人说明,东圩食堂的秩序是多么的井然,食堂打饭非常自如;食堂伙食是多么的富裕,人人都能吃得饱;东圩的生产是大跃进的,连劳动力们吃饭都没空回来,真个是一派跃进繁忙的景象!
饭厅里虽然有桌子板凳,这些年来因为没有人在里面吃饭,早就成了摆设。今天,当会议开过以后,被搬乱了的桌子板凳又被摆得整整齐齐,像是每餐必用的餐厅一样。
为了招待外来的客人,崔成云在早饭过后就打发人到大队鸭棚里弄来了一些鸭蛋。中午开饭的时候,外来的客人们被请进饭厅里,八个人一桌,整整齐齐地围着饭桌,连中队里相陪的干部,一共坐了三桌。桌子上摆上了炊事员们用大锅烧的青菜和特别做出来的鸭蛋汤。炊事员们用大白瓷脸盆将饭装着,端到饭桌上。食堂里相陪的干部们,大方地请客人们无须顾忌地吃饱、吃好。这些客人,别看都是些积极份子,有的还文文雅雅的样子,可是,饭量都不小。大约他们在家里也难得吃一回饱饭,今天都放大着饭量,兴高采烈地吃起来。每张饭桌上至少上了三大脸盆,有一张桌子还上了四脸盆的饭,都被他们吃得干干净净。哎呀,这一脸盆少说也得四、五斤米来煮!热烈的饭桌上,他们都吃得红光满面,吃过以后,都打着饱嗝告辞回去了。
他们走后,炊事员们却说,这些家伙真能吃,要是东圩的人都像他们这样吃的话,我们几个炊事员一天到晚专门忙着烧锅煮饭也来不及。其实,这些不曾饿饭的炊事员们那里知道,长期饿肚子的人,暴吃一顿时,谁都能吃得下二三斤米、甚至更多米做成的饭!
过了这一天的中餐以后,食堂里的伙食,还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供应的仍然是苇草里掺和一点米粉的稀糊,人们仍然无奈地在饥饿中煎熬。
董成武夫妇都被“法办”以后,他们的孩子便成了孤儿。在法办他俩的当天,董正贵看着可怜的孩子,曾向崔成云讨了饭食。崔成云为了避免意外麻烦,出人意料地满足了董正贵的请求,还让他歇在家里照应了孩子一天。董正贵住在董成武的隔壁,现在每天看着这两个孩子泥里滚,屎里爬;打饭的时候,艰难地来到食堂门口,总被炊事员们呵斥和喝骂;饭票在他们手里弄不清是多少,常常是董老二的老婆帮助他们打。要不然,只是任炊事员们随意打一点就是了。他们冷了热了,饱了饿了没人过问,董正贵向崔成云反映他们孤苦伶仃的情况,崔成云却再也不理会了。加上董正贵知道了董成武夫妻所遭的祸殃,原来竟是起源于自己的孩子,虽然看着这一双孩子像是被遗弃的野猫野狗,心里难过,却不敢向崔成云多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挣扎在死亡线上!
就在法办董成武夫妇的这一天,因为食堂里供应了两餐数量充足,质量尚好的粥和饭,赵荣雨一家人都吃了个大半饱,他兄弟三个显得比过年还高兴。下午,两个弟弟在一旁玩,赵荣雨则在竹床上铺开书和本子做着家庭作业。他的小奶奶,即赵恒贵的母亲,东圩村的老家属,却来到了这里。
一个多星期以来,小奶奶这才是重新的来到这里。赵荣雨见她脸色比上次看见时姜黄了许多,背也弓得很了,仿佛显得更加矮小。她拄着树枝做的拐棍,走路有些颤悠悠的样子。小奶奶见了赵荣雨,拄着拐棍,双手按在棍子上,头伸出身子好远,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包包,你小叔叔又来信了,你快点念给我听听呢。”
赵荣雨听了,马上推开自己的书本,把小奶奶递给他的信封接着,从里面把信瓤子抽了出来。他自己先快速地浏览了一遍,而后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原来,赵恒贵在这封信上说,他在五、六月份里能有机会请假探家,询问老母亲,他应该不应该回来?老人听了,喜笑颜开,说道:“都快想死老娘了,还说什么应该不应该呢?包包,你快给我写信去,告诉他我现在身体不如以前了,叫他快点回来。”说到这里,她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哎!我近来身体确实比以前差得多了,他要是再不回来,只怕就见不到面了!”说着,马上叫赵荣雨到他的住处给她写信去。
赵荣雨迅速收拾起自己的书本,装进书包,跟着小奶奶来到她的住处。这是鲁小春家的房子,是村西唯一的土墙瓦屋。房子大门朝东开着,小奶奶住着这房子北边的半间房,里面开着一个铺。临窗的地方,摆着一张抽屉桌,离床有二尺来空间。窗子位置较高,窗口又小,房里谈不上明亮。他俩进来后,小奶奶端来一条短板凳,又拿来他舍不得吃的一个小麻饼,叫赵荣雨坐着吃掉麻饼然后再写信。今天赵荣雨因为连续吃了两餐好饭,不太饿。他只吃了半块,想留半块带回来给弟弟们吃。因为,他的弟弟们还从来没吃过这东西呢。
小奶奶看见了,知道赵荣雨的意图,说:“小包包啊,就只有这点点东西,还是我用你叔叔寄来的粮票买的。你就都吃了吧,别往回带了。带回去能给谁吃呢——到嘴不到肚①的啊。”赵荣雨笑了笑,便把这剩下的半块又吃了下去。
小奶奶要写的这封信也没有几句话,只是说她现在身体不好,希望她的儿子能快点回来。信写好后,封好了口,她用早就买来的邮票亲自贴了上去,又对赵荣雨说:“包包,你马上给我跑一趟街上,把这封信给我寄出去——我这几天身体不中,实在走不动。这信是不能耽误的了。”赵荣雨听了,马上揣着才写好的信,步行三华里路,在新镇邮政所里将信寄了出去。
这天晚上,小奶奶早早地打糊吃过以后,便来到赵荣雨家里。她佝偻着身子,时不时地咳嗽几声。韩妹妮刚从菜园组回来,正准备到食堂里打糊去。小奶奶拦住她说:“妹妮,我最近老是头昏得不行,心里发慌,还老是咳嗽,很不舒服,怕不是好兆头。我一个人住在那里,怕是哪一天死在了床上,还没人知道。你挪个地方给我吧,我要搬到你们一起来住了。在你这里,我要是有个好歹的话,你也能照应一下呢。”
韩妹妮听了,实在为难:因为,家里就这么点大的地方,已经住进了两户人家,连自己是三户了。这住进来的两户,都是食堂里干部接受外县跑来的人。如果小奶奶再来住,怎么能挤得下呢?可是,小奶奶这么说,她又不能推脱。于是,她想了想说:“婶娘,你看我这里在什么地方还能开个铺呢?你能不能和食堂里干部说一下,把你现在住的地方让我这里搬一户去住,你才好在这里住得下啊。”
小奶奶听了,像是恍然大悟似地说:“你说的也是,我明天就和他们说去。”按理说,搬出一户,住进一户,互相调济,顺理成章,只要互相搬动一下就完事了;可是,小奶奶是军属,给她的住处是特殊照顾的房子,不通过干部,谁也不敢做主。
果然,第二天小奶奶找到崔成云,说明原因时,崔成云就说:“老家属(对军属的称呼),您老人家要是不想在那里住了,那房子也不能给了别人。我先安排赵恒发家搬出一户来,你住到他家里去就是了。您现在住的房子,暂时让它空着,我会另有安排,您就别管了。”第二天上午,韩妹妮屋里一户姓朱的四口人,搬到胡大逵家里去了,这样,小奶奶才搬了进来。
这天下午,韩妹妮被通知不到菜园组里去,而来给小奶奶搬家。其实,小奶奶全部家当,只有一张木板床,两床棉被,一顶蚊帐,一张席子,一只大木箱和一只小木箱,以及一张长抽屉桌和两条短板凳。其他就是简单的碗筷了。她的家具虽然简单,然而,现在一般人家却难得有她这样的周全。韩妹妮只来回了三、四趟,便都搬了过来。而后为她在搬走的姓朱的这间北房前面(北房后面住着涂妈妈母子倆),靠北墙开了一个铺。小奶奶就这么在韩妹妮家里安顿了下来。
韩妹妮在小奶奶的床前窗子处横放着她的长方形抽屉桌,她睡在床上伸手就能拿得到桌子上的东西,想喝,想吃,坐在床上方便得很。这样的摆设,使得她的床面前显得比在村西鲁小春家里还要宽畅。
这一天的晚饭,小奶奶打来二毛饭票的糊,她自己只吃了半碗,其余的都给赵荣雨兄弟们吃了。这兄弟三个今天晚上因为吃得比较充足,都高兴得很,围着小奶奶说长道短。小奶奶也显得非常高兴,笑嘻嘻地说:“现在好了,我和你们住在了一起,心里塌实了许多。毛毛得个②,以后我要是睡在床上不能起来,想喝水的话,你们要给我倒水喝哦!”
三个孩子都跃跃欲试地说:“我倒,我倒!”毛毛甚至欣喜地说:“小奶奶,你要喝水?我马上就倒给你。”其实,毛毛只有八岁,又瘦骨伶仃,连热水瓶也拿不动,哪能倒什么水?小奶奶却一本正经地说:“毛毛,我现在还不想喝呢,等什么时候要喝了,我喊你的话,你别要不答应我,让我喊不来哇!”毛毛说:“不会呢,只要你喊我,我马上就来。”
一派和睦融融的亲情气氛,令住在一起的涂姓妈妈也羡慕不己。涂妈妈说:“小奶奶,您老人家早就应该搬过来住才对,你看这里多热闹呀。您一个人住在那里,该多冷清啊!”
小奶奶说:“我何尝不想早天搬来呢。只是怕给我侄媳妇添麻烦。她孩子多,还要天天下田,够累的了。我现在身体是实在不行了,再不来,恐怕病得爬不起来,连口水也喝不到呢。”
涂妈妈说:“你老人家本来就不要过虑嘛。你们都是一家人,他们给你照应一点,也是应该的呢。”
为了她的到来,韩妹妮特别求得了崔成云的准许,把锅灶启用了起来。晚上,为她烧了瓶开水,放在她的桌子上,把她的碗筷也都放在上面。而后,韩妹妮打来热水,叫她洗了脸和脚。刚忙停当了,小奶奶便说头昏得很,咳嗽又严重了起来,喝了点热开水后,就早早地上床休息了。
第二天,天才见亮,韩妹妮刚起床梳理了一下,正准备到菜园组里去的时候,何家墩包包的小舅父何胜海赶来了,他身上被露水打得潮润润的。韩妹妮见弟弟来得这么早,料定会有特殊事情,于是,心里一阵紧悸。果然,何胜海见了韩妹妮,没等她开口就先说道:“姐姐,伯伯昨天晚上过世了。这个年头,我们对什么人也不送信了,谁还能来烦这个神呢?你是不是能回去一下啊?”
韩妹妮听了,马上眼圈就红了起来,说道:“兄弟,哪有老父亲过世了做女儿的不回去的道理呢?只是我苦命的伯伯啊,他临死,我也没有见上一面!”说着,竟然啜泣着流下泪水来。
何胜海说:“姐姐,你也别太难过了。我们虽然天天都在他跟前,也没有为他送到终。我们那里一年到头都不分白天黑夜的在田里忙,谁也不许请一天假。昨天晚上我们都在村东边秧田里拔秧,十一点钟才收工。到家时,都累得迷迷糊糊的,就各自上床睡了。今天天没亮,又催着上工去。他老人家本来每天清早就咳嗽得不歇声。今天早上他房间里却鸦雀无声。哥哥觉得不对劲,去他房里看看,发现他已经死了。哥哥跑来告诉我,我去看他,他身体都冰冷得铁硬的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啊。这个年头,年轻人都难保得住性命,像他这么大年纪,又病了这么久的人,一家人都没工夫服侍他,哪能不死呢?他活着不单是没的吃,还早就浮肿得出不来气了。现在死了,其实还算是享福去了。”
韩妹妮听了,联系到这个年头子女们对长辈不能尽赡养的义务,自己自从老母亲死后,竟很少去看望他,心情非常难过。于是,号啕大哭地说:“伯伯呀,您辛辛苦苦了一辈子,临老了一天的福也没有享到,我竟然好长时间都没有去看望您,做女儿的怎么能对得住你啊!伯伯呀……”
她泣不成声,何胜海见状,也泪水涟涟;只是勉强地提醒着韩妹妮说:“姐姐,你别哭啊。我们还都要赶回去料理后事呢。”韩妹妮听了,只得止住了悲声,张罗着到何家墩去。
韩妹妮向何胜海招呼了一下,自己马上来到菜园组里,找到了鲁老二,要请假去赴老父亲的丧。鲁老二说:“你这也是大事。可是,你也知道,你对我说了,顶多瞒上不瞒下的在那里耽误一天。你要是一天里不能回来,我可做不了主呢!这样的大事,你应该去向食堂里干部请假才是啊。”
韩妹妮听了鲁老二的话,觉得他说的也对。于是,又来到崔成云的卧室兼办公室里,找到了崔成云,说明了情况。崔成云算是很体贴,竟然准了她三天的假,并且还挺人性地安慰韩妹妮说,你到了那里,安心的办好老人家的后事,不过,也不要悲伤得太过份了。
韩妹妮回到家里,便到小奶奶的房间里看望她。小奶奶还睡在床上没有起来。韩妹妮问她早上是否打点糊来吃,她说早上不想吃,就不打糊了。她大清早已经听见了韩妹妮姊弟俩的谈话,也听到了韩妹妮的哭声。小奶奶说:“妹妮,你伯伯死了?他今年多大年纪了?”
韩妹妮说:“他比我娘小两岁,七十二岁呢。”
小奶奶说:“妹妮,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你也能前想想后退退了。人哪能老是活着不死呢?你今天去料理他的后事,就别太难过了。我看你身体也差得很,你概不能为了老人家的过世悲痛得伤了身体啊。你的三个孩子都还得靠你照应呢。这年头,我看他在家里也停不了几天,办完了事就快点回来吧。我在这里,会尽量地给你照应着孩子,你就别把孩子带到那里去了。”
韩妹妮说:“这年头,到了那里吃饭都是很难办的事,我哪里能带着孩子们去呢。我去了顶多两三天就会回来。我走后,您老人家自己保重啊。”说过这些后,到堂前来了。
韩妹妮为了快点到何家墩去,赶紧拿了一毛五分的饭票,从食堂里打来了糊。他首先给何胜海盛了一大碗,而后她母子四人每个人都盛了一些,还剩一点,韩妹妮端到一边,对三个孩子说:“这剩了的这一点,你们都别想了,是给你小舅父吃的了。”
三个孩子端着自己碗里的糊,像渴极了的人喝水,一口气都喝光了。可是,因为饭盆里还有一点点,孩子们都不肯放碗,捧着空碗,望着小舅父。小舅父手里的糊,其实也只要一口气也就喝掉了;可是,他却没有,而是端着碗,只喝了两大口。他望着这三个孩子,对韩妹妮说:“姐姐,我不要吃了。你把那点糊分给外外②他们吃去吧。”说着把手里的碗也放到竹床上,像是连碗里的也不吃了。
韩妹妮说:“小舅舅,你别理会他们,他们是一天到晚没饱头的。你吃吧。”
小舅父说:“我姐姐!这些孩子多可怜啊?好东西不想有的吃,连饭也没的吃呢。他们都是‘半长子,饭餐子④’呢。像这样,怎么能长得起身体来呢?还是给他们吃去吧!”
韩妹妮说:“他们都是饿牢里放出来的,前世里生就了饿饭的命。要是能饿得留下一条命来,就算是造化了,哪还能长什么身体!”
何胜海听了,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的孩子,不是哪一个,都像这样的呢。我们做大人的,也实在没办法啊!”说着就要把自己碗里的糊倒给三牌。
韩妹妮见状,连忙拦住他说:“小舅舅,你把这碗里的都吃了吧;这饭盆里的,我就给他们吃去了。”说着,将饭盆里的糊,分给了三个孩子。何胜海见了,才把碗里的糊喝了下去。
这一家人吃过了早饭,小奶奶还睡在床上没起床。韩妹妮准备与何胜海走了,便又来到她的房间里,问她要不要叫医生来看一下。她说,我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头昏昏的,遍身没劲,叫医生来了也没什么用。于是,韩妹妮对小奶奶说:“婶娘,我这就到何家墩去了,您老人家要吃,要喝,自己不方便的话,就叫包包给你办。这些小孩子不懂事,你老人家要多吩咐一声。我会尽量的早一点回来。”
说着,与她的弟弟何胜海到何家墩赴丧去了。
①到嘴不到肚:形容食物太少,只有在嘴里尝着,没有咽往肚子里的。
②毛毛得个:俗语,意思是:孩子们。毛毛,小孩子;得个,你们的意思。
③外外:俗语,即外甥。
④半长子,饭餐子:半长子,半大的孩子;饭餐子,正是能吃的时候。长,念z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