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有罪 照样逮捕法办
捻个借口 送去监督劳动
离天亮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候,炊事员们就来炊造早饭了。董成武听见炊事房里响声,有意识地高声咳嗽了几声,目的是希望炊事员们听到他的咳嗽声后,能早点将他放了。可是,炊事员们听到了这声音,只端着灯向饭厅里张望了一下,就又缩了回去,再也没理会他。
这时候,是董成武最难熬时候。他简直觉得已经筋疲力尽,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然而,他的脚却不能放平着站立,一旦脚板底落了地,麻绳就勒得喉咙里出不来气。他曾经有个一闪之念,这么受罪,还不如干脆死了利索;然而,立刻又警告自己——我不能死!为了我的兄弟,我的家庭,我没有死的资格!于是,他挣扎着强打起精神,踮着脚,伸长项颈,甚至挺起胸脯来!
林青云在这个晚上也完全没有入睡。她的心在强烈的颤抖着,泪水也断断续续地流了一夜。天看得见亮了,做活的人还没下田去的时候,她便提心吊胆地先来到饭厅里看望董成武。她往饭厅里一看,见董成武不仅被捆着双手,还被栓在柱子上吊着项颈!她想象着丈夫这一夜的“活受罪”,真正是心如刀绞!于是,她豁了出去,不顾一切,连田也不下了,号啕大哭起来。并且边哭边诉道:“成武呀,你犯了什么罪啊?竟然被捆着双手,吊着一夜的颈子呀!”她哭着说着,见没有人理会,便哭着来到崔成云、艾德发他们居住的卧室门前。这屋的门还关着,她站在门口哭喊起来:“崔中队长哪,我家成武犯了什么法啊?该杀该剐,你杀,你剐吧,怎么吊他的颈子呀?要是吊得他一口气不来,我可怎么得了啊……”
崔成云、艾德发的卧室里,艾德发已经到村上转悠去了。崔成云正在床上睡得糊哩糊涂。听得有人在门口大哭,极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拉开大门。见是林青云,他没好气地问道:“大清早的,你嚷些什么呀?”
这时候的林青云,简直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了。见崔成云开了门,她哭喊着说道:“崔中队长哪!你还说大清早呢!我家成武被艾队长他们捆着双手,吊着颈子,在饭厅里已经一整夜了——就要被吊死了啊!”
崔成云似乎是嫌她吵了自己的美梦,现出一副愠怒肃杀的神情来,对着林青云吼道:“你这个地主子女!你犯下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找你算帐,你却来胡搅蛮缠——你董成武要死要活,干我什么事?”说着,愤愤然地“砰”地一声,将卧室的门关了起来。
这里,林青云被一顿训斥后,知道没处说理了,便一屁股跌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双手蒙着脸,无可奈何地,“呜呜”地抽泣着。
董成武在饭厅里隐隐听得见妻子的哭泣,又听得崔成云的训斥声,本来受着伤的心理,更像是又撒了一把盐,伤痛的苦楚,使得他激灵了起来。
东边的阳光已经射得饭厅里、饭桌上一缕缕的光柱。此时的董成武心灵因为遭受了强烈的刺激,疲惫的感觉反而比夜里减轻了许多。他精神抖擞起来,踮着脚、挺起胸、像一尊金刚菩萨,威武不屈地立在这柱子旁,誓死与这艰难的时光相峙着拼搏。
已经是炊事员们把烧好的粥打到大缸里,准备给社员们供应早饭的时候了。艾德发带着两个积极份子,来到饭厅里。他将董成武从柱子上解了下来,同时又将他的双手往后一别,还用麻绳栓着,牵到饭厅大土台的后面。一会儿,林青云也被栓了来,同样牵到大台后。两个背长枪的民兵,站在一旁,看守着这一对夫妻。
东圩食堂开年以来供应的全部是胡萝卜缨子或者苇草中掺和点米粉熬成的稀糊。这一天的早饭,供应的却是出人意料的米粥,而且这粥的质量干得像从前人们自己家里煮的粥样子,在饭碗里用筷子可以挑得起来。打给人们的数量也出奇地充足。人们吃到这样的粥,当然高兴,可是,又觉得莫名其妙。
董成武与林青云的孩子,大男孩因为属马,本来生得黑壮,被叫着黑马,六岁;小女孩属猴,四岁,因为生得白嫩,被叫做白猿,后来人们喊白了,都叫她白银,于是,白银就成了她的名字。已经是打早饭糊了,黑马和白银的父母都没有回来。小黑马便带着白银到食堂门口来寻找他们的父母。来打早饭的董正贵见了,知道他们的父母被捆着关了起来,就特别找到崔成云。董正贵说:“崔中队长,大人犯了法,孩子不能不吃饭啊。董成武的两个孩子,没人给他们打饭,可怎么办呢?”
崔成云听了,思索了一会,说道:“这一对夫妻一时是不能再照顾他们的孩子了。这样吧,你马上到食堂里打点粥,叫大炊事员多打一点,让他们吃饱了。你对大炊事员说,这是我叫你让她多打粥的。你把粥打过以后,带他们回去吃;吃过以后,你今天就别到田里去了,给我把这两个小东西看好了,别让他们跑了出来。”
董正贵听了崔成云的话,知道关于他们的事情相当严重,但是却不知道严重到怎样的地步。他马上向大炊事员转述了崔成云的话,大炊事员杜二丫知道一些其中的内容,便毫不含糊地给他打了一角钱的粥,并叫他赶快端了回去,给这两个孩子去吃。这样,黑马和白银,多年以来,今天早上才算吃到了最充足的一餐粥。吃过以后,又被董正贵照应着,于是,他们很乖巧地呆在家里,一整天都没有出门。
这一天是星期天,赵荣雨他们几个念书的小学生,不用去上学。早饭后,男女劳动力们都到田里去了,赵荣雨和鲁小春几个小学生准备到野外寻点吃的。当经过食堂门口时,看见来了许多穿着整齐衣服的客人。这些人年纪都只有二、三十岁,其中有男也有女,还有四个穿着绿军装戴着绿军帽,背着盒子枪的军人。这些人来后,都经过食堂大厅,到饭厅里面去了。这种情况,赵荣雨他们记得,在东圩村上是仅有的一次。因此,他们觉得很稀奇,竟不去寻找野食了,而跑到饭厅后面的窗台下,向饭厅里悄悄地觑看着。
偌大的饭厅里,大饭桌都被移到了顶西边的一头。原来围着桌子旁边的板凳,都被摆到大土台前面,一排排地摆了十多排。这些客人进了饭厅后,大多数人都在大土台前面两三排的板凳上,独自为座,互不相接地稀稀拉拉的坐了下来。时间大约已经是上了第一堂课的时候了,来客们大约也算到齐了,拢共只有十来个人。这些客人,都是一脸严肃的神色,正襟危坐地坐着。因为他们互相都不理会,让人觉得他们互相似乎不曾相识。大土台上,中间一字形摆着两张大长桌,长桌上铺着白色被单。会场上这样的布置,窗外的孩子们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在东圩村来说,算是最排场的会场了。长桌后面坐着六个人,其中就有四个穿军装戴帽徽的军人,还有大队书记老吕。
这些人坐好后,大队民兵营长杨云山走了出来,他在台口一个立正,垂着两臂,一副整肃的样子,说:“各位领导、首长、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开会,是为了斗争破坏大跃进、破坏民兵组织、破坏农业生产的地主子女林青云和她的同伙董成武。他们的罪行严重,性质恶劣,影响极坏。对他们的罪行,请同志们检举揭发。”说着,将头往台后一甩,大声吼道:“将破坏份子林青云和董成武押到台上来!”他的话音一落,那两个背着长枪、本来早就在看守着林青云和董成武的民兵,将五花大绑的他俩往台前推来,并且将他们的头都按了按,叫道:“低下头来!”然后,这两个民兵分开走向台的两侧,将长枪从肩上拿下来,握住枪筒子,把枪托子放在脚前,拄在地上,扶着枪,像树桩一样,立在那里。林青云和董成武被反捆着双手,低着头、闷声不响地站在大土台当中长桌子前面。
这时,坐在台下前排的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他个子高高的,戴着鸭舌帽,走上台来,慷慨激扬地说道:“我来揭发!大地主林世茂的女儿林青云,继承她老子的衣钵,把他老子林世茂给她取的名字,‘林青云’三个字一直沿用到了今天。他老子大地主林世茂被我们打倒了,被管制了起来。可是,他人还在,心不死,时时刻刻妄想翻天复辟。他怕自己完成不了他翻天复辟的罪恶目的,就把希望寄托在他女儿的身上,把她叫做‘林、青、云’!所谓青云,就是要像云彩一样上升到天上去!他地主阶级要是上了天,我们劳苦大众不就下了地狱了么?他用这种方法,要实现他的罪恶目的,太明目张胆了,真是罪该万死!林世茂和林青云梦想复辟,只是妄想!我们社会主义江山是铁打的江山,牢不可破!可是,地主女儿林青云紧步她老子的后尘,梦想复辟的贼心不死,把‘林青云’这三个字当做宝贝,一直用做自己的名字。世界上的名字多得很,你为什么一定要用‘林青云’三个字呀?你这不是妄想变天是想干什么?你给我说,你给我说呀!”
可是,林青云她哪里敢说话,又哪里能说话呢?
会场上沉默了一会儿,又一个稍微矮一点的年轻人走了上来,他以极其气愤的姿态说:“林青云妄想变天,完全办不到!我们坚决不答应!可是,她为了实现她那要变天的梦想,总是千方百计地破坏集体生产。清明前,她盗窃食堂小鹅一十八!还制造事端,破坏民兵组织,逼死基干民兵吴祥余!”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声哄地上来三四个人,都抢着要揭发。场面有点热烈了。
在窗外偷看的小学生们都觉得奇怪:多少年来,我们这里就没有鹅呀,鸭的这些东西了。许多孩子连鹅、鸭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了。这些小学生们,能知道鹅鸭是什么,也只是在课本上才弄清楚的。食堂里根本就没有养过鹅,这林青云到哪里能偷得到“食堂小鹅一十八呢?”哎呀,这些叔叔阿姨们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孩子们像是碰到了丈二和尚,实在摸不到头脑了!
于是,坐在饭厅内的人,一片骚乱,有人高呼着“逮捕地主子女林青云!”“依法制裁林青云!”的口号,还有其他乱糟糟的声音,都在台下这十多个人的嘴里嚷了起来。可是,却没有听见有谁要揭发董成武。这些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白纸。他们纷纷跃上土台,把自己手里的纸交到了坐在台上长桌子旁边的一个穿军装戴军帽的人手里。那个穿军装的人,收到了这些纸张后,一一地抹平,叠在一处,整整齐齐地装进了一个夹子里。
这时,台上一个胖胖的穿军装戴军帽的人站了起来。他干咳了两声,算是清了清嗓子,语言锵锵有力,又顿挫有致地说道:“为了维护集体利益,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保卫社会主义大跃进的秩序,根据同志们的揭发,我代表县公安局,逮捕破坏份子、地主子女林青云!”
窗外几个来偷看热闹的孩子,听到这句话,都吓得目瞪口呆。这位军人说过以后,座位上站起来两位穿军装背盒子枪的人,他们走到林青云的跟前,解开绑着她的麻绳,拿出锃亮的手铐,将林青云的双手在她的胸前铐了起来。而后,将她从大台上推了下来,又推推搡搡地将她推向食堂的大厅来。孩子们见了,赶紧跑到食堂门口来看。
没曾见过世面的林青云,哪受得了这样的折腾。她早吓得双腿发软,连站也站不住了。这两位军人推着她走,每走一步,都是军人的推搡。才出得食堂门口,她放了一个响屁,屎、尿立刻湿了她的裤子。这两个军人见了,在食堂门口竟没有停留,将她推着,走上了村西的大路,直接将她带走了。孩子们见林青云被带走了,又跑到饭厅后面,继续偷看还没有结束的会议。
中午,在田里劳动回来的从红梅说,这两个军人,将林青云一直带到了离村一里多路的锅底塘边的杨树下,叫来了在不远处劳动的从红梅。因为这个地方很僻静,军人们为林青云打开了手铐,叫从红梅为林青云将衣服脱下来洗一洗。并且对林青云说:“你别要害怕,与这位同志一起把身上洗干净,我们在远一点的地方避着你们。你放心地洗,不要过虑。”因为已经走了一段路,林青云惊慌的心情总算安定了一些。在两个军人离开后,她干脆坐在塘埂上,脱下裤子,并没让从红梅帮助,而是自己洗干净了衣服,并且拧干了水;又将下身清洗了,才重新穿上了洗过的衣服。好在已经是初夏了,在太阳下不怎么冷,湿衣服穿在身上,她还能勉强挺得住。
林青云就这样地被逮捕了,并且被判了六个月的徒刑。1959年的年底,她刑满释放回到东圩村后,还十分向往监狱里的囚犯生活。她说,蹲在监狱里,虽然天天有人看管,而我又不犯规,从来没被管教呵斥或者打骂过;还每天有白米饭吃,虽然不能吃得很饱,却比在家里生生的挨饿,无辜的被骂、遭打强得多了。那里的劳动也只是以自己力所能及为标准,并不过份强迫,还从来不在黑灯瞎火的夜里做活。只是看不到孩子,心里总不能塌实。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也只好闭着眼睛过了。确实,林青云刚回到村上时,与村上本来在一起的妇女们相比,真个是长得“又白又胖”。这是后话。
当时,公安局捕走了林青云以后,小学生们还在窗台下偷看。饭厅里的会议仍然在继续进行着。这时候,穿军装的公安局人员都退了下去。民兵副营长齐一龙走上台前,他用平缓的口气说道:“地主子女林青云,步她父亲林世茂的后尘,妄想复辟旧社会,破坏集体生产,破坏民兵组织,已经被公安机关逮捕法办了。这是她罪有应得的下场,大快人心!林青云的丈夫董成武,受林青云的指使,也企图破坏集体生产。昨天晚上,他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来到中队仓库里,要偷窃集体的稻种。幸亏被我们巡逻的民兵抓了个正着,使他的破坏阴谋没有得逞。经查,董成武一贯思想反动,对大跃进不满,劳动吊儿郎当,不服从分配,老子天下第一,曾经多次辱骂大跃进干部,企图破坏我们大跃进的大好形势。他的错误性质严重,行为恶劣,必须进行严厉打击和劳动改造。因此,大队部决定,对董成武进行强制劳动管制教育。根据这个决定,马上把董成武交到大队教育队,进行监督劳动!”
他说到这里,提高了嗓门,像喊口号似的嚷道:“现在,将董成武押到教育队去!”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两个背长枪的民兵,走到董成武面前,牵着栓他的麻绳,将董成武押出了饭厅,又推推搡搡地朝大队部方向走去了。
原来,这次大会,是早就筹划好了的。这些从外地来的客人,都是由公社从各个大队抽调来的积极份子。因此,他们基本上互不相识。而且,他们谁也不认识林青云和董成武,更不知道他俩做了什么犯法的事。可是,他们每个人都对林青云进行了“揭发”。其实,他们的揭发材料和发言稿,像是唱戏的台词,早就被安排停当了的。他们只是做了演员的角色,按部就班地宣读、上交材料而已。而且,东圩食堂从来就没有饲养过小鹅,根本不可能发生“盗窃小鹅一十八”的事情,还因为实在找不到“罪证”,竟把“林青云”的名字也算上了犯罪!董成武是被艾德发临时碰上了的,没来得及做作他“罪行”材料的准备,所以外来的客人,竟没有人对他进行“揭发”。末了,齐一龙只好“临场发挥”,给他捻了个企图“偷窃稻种”的罪名。事实上,此时的林青云和董成武,完全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有挨剁的份,没有稍微周旋的余地——这些人高兴怎么说,他俩只能是怎么听;这些人高兴怎么做,他俩也只能是怎么受了!
当董成武被押走以后,这场大会才算收了场。在场开会的人也都走出了饭厅。外来的客人,来到食堂门口,抱着双手,漫无目的地转悠,等待着东圩中队招待他们的中午饭。窗外几个偷看的小学生,根据自己近年来亲身经历和看见的事实,加上全览了这场大会的过程,算是醍醐灌顶,真正弄清了语文课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是怎么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