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发 探亲时夫妻谈心
韩妹妮 大面积为儿省饭
赵恒发回到家来,太阳已经落山,正是食堂打饭的时候。他的孩子们都吵着说饿得不得了,要吃饭了。于是,他拿了饭票,用一只木制饭盆,从食堂里打来二角饭票的胡萝卜缨子糊。刚端回家来放到竹凉床上,小三牌就急猴似的爬上竹床,趴在饭盆上,将头伸进饭盆里,就要喝起来。赵恒发见了,赶紧一手扶着饭盆,一手抱起三牌,说:“哎呀,三牌,我拿碗盛给你吃吧,你这样会把饭盆弄翻了,大家都没的吃了。”
正在这时,韩妹妮也回来了。孩子们在恒发的照应下,已经各自盛了糊,正在一口不等一口地喝着。韩妹妮说:“你阿爸回来啦?是请假回来的吗?”
恒发说:“没有请假。是歇工后回来的。明天要起早去上班呢。”
“哎呀,这么远的路,这要起多大的早哪?”说着,自己也拿只碗来盛糊。她才盛了半碗,饭盆里只剩浅浅的一层了。赵恒发这才拿只碗来,将盆里的全倒了出来,也只有半碗,自己喝着。糊喝完了,一家人谁也没有吃饱,小三牌虽然吃的最多,却还是“毛毛要的,毛毛要的”地叫个不停。
韩妹妮呵斥他说:“这一点糊我们一家人都不吃,给你一个人吃了,也喂不饱你这饿牢里放出来的饿鬼呢,你早晏是要饿死的啊!”
恒发说:“三牌别吵啊,阿爸带了米回来了,晚上,叫你阿妈烧饭给你吃呢。”说着,对韩妹妮说:“我带了一点米回来了,藏在达板横头你那破布篮子里的。是一斤半米。晚上你烧点给孩子们吃吧。”孩子们听说有米,都高兴极了,知道晚上会有饭吃了。
韩妹妮说:“带米回来当然是好事。可是,要想吃上嘴,真像老鼠偷猫食,胆都能吓得碎呢。也只好等到半夜里才能烧着吃。烧的时候,总带挈涂妈妈在外面为我放哨,叫她吃一点,她总不肯。让我总是不过意呢。”
恒发说:“老人家一片心意,我们只好心里领了。”
孩子们虽然都想马上把饭吃上嘴,可是,因为烧锅的事,遭了干部的毒打,砸碎了锅灶,搜走了吃食的事,也见得多了。所以,韩妹妮这样说,他们谁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希望快一点就到“半夜里”的时候。
在现在的环境里,韩妹妮为了孩子们不至于饿死,做着尽可能的努力,常常千方百计的弄点东西在夜里烧煮。艾德发砸锅炼铁的时候,韩妹妮就做了准备,将自己一口五张的耳绊锅,藏进了厕所外面的草丛中。每当要用的时候,才从草丛中拿出来;用过以后还藏进草丛里去,并且做得悄无踪迹。这天晚上,她估摸着过了十点钟了,便在漆黑的夜里,摸索着又拿出了小锅来,到灶间里开始烧饭了。
同屋的涂氏母子,儿子是近二十岁的人,天天要到夜里十二点钟以后才能从“大面积”上回来(韩妹妮在菜园组里,不是特别突击,一般晚上不出勤)。涂妈妈是位五十多岁的人,龙钟得很,不能下田劳动。晚上睡不着,总在她住的房间里静坐,等着儿子回来。每当知道了韩妹妮夜里烧锅,总到门口转悠,一是表示对韩妹妮烧的东西不予过问,更是给韩妹妮瞭望情况,使她烧锅时确保平安。涂妈妈在漆黑的外面只要看到了不寻常的动静,总是叫起来:“哎呀,黄毛啊,都现在了,你怎么还不回来,我不再等你了。”或者说:“人老了连瞌睡也没有了,老天啊……”心照不宣的高声大语,目的是告诉韩妹妮,外面有情况了。韩妹妮每当听到她说这些话时,马上就熄灭掉已经烧着的火,静静地等待着太平了以后,再来重新烧锅。对于涂妈妈的用心,韩妹妮感谢不了。每当烧好的东西,总要送点给她吃。可是,涂妈妈总是说:“姐姐,赶在这个潮流的人,不知道造了几世的孽啊,哪能再遭横祸了呢!我老婆子望着你一家人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能带你照应一点,我心里也好过些呢。”或者说:“姐姐,你小儿多,说多可怜,就有多可怜了。我没有东西给孩子们吃,心里已经难受得很了,哪能还吃你的东西呀?你给孩子们吃了,比给我吃了好得多啊!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连饭都没的吃,是不得了的事呢!快拿走,拿给孩子们吃去吧!”这样的做了几回以后,韩妹妮知道涂妈妈不忍心吃她的东西,烧好了东西后,也不再拿给她吃了。
今天晚上,韩妹妮将赵恒发带回来的米只烧了一半,另一半留着以后再吃。韩妹妮在烧锅时,涂妈妈又在履行着她瞭望的“义务”,不过今天晚上并没有发生“情况”。不大工夫,饭烧好了,一家五口人,每人分了一点,在寂静的环境里一声不响地吃着。三牌虽然还是吵着要多吃,也只是轻声地说:“我要多的,我要多的!”恒发将自己的一份给了一半给他。韩妹妮说:“你阿爸晚上喝糊时,就只喝了一小口,明天还要起早赶十八里的路,不能不吃饭啊。”说着,将自己碗里的饭给了一大半给恒发。黑灯瞎火下,这几两米的饭,全家人不到两三分钟都到嘴不到肚的吃完了。
饭也吃了,时间也快到了半夜,孩子们都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这时候,恒发夫妻谈起家常来。
韩妹妮问赵恒发说:“你在矿山上现在还砍柴吧?下半年我们口粮又少了,你的口粮少了没有?”恒发说:“我在那里,也是荣春的关系,这砍柴的事一直没变动。只要矿山食堂里柴够烧,就没有人问我的事,所以,还算自在。砍柴的地方离食堂只有里把路,一天砍两担,总能在食堂门口堆上几担柴节余着。本来,矿山上的口粮是一斤半米一天,现在,也减少到一斤二两了。一斤二两米,虽然也是一毛三分的饭票,打饭的话,却能打到满满的三大碗饭;而家里一斤二两米也是一毛三分钱的饭票,只能打两碗饭,比矿山食堂要少三股之一。难怪我们这里老是饿死人。我在那里,总是对你们不放心,总想省点米回来。可是,现在也难得很了。这些天来,决心省一点。也只省下了这么一点点。要想再多省点,我也受不了啦。”
韩妹妮听了说:“现在口粮就只有这一点点,你自己性命也要紧,不能把自己饿垮了,我们一家人都要依靠你呢。你拼命地省,省这点米回来,我们也只能这么吃一下,还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总而言之,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只有你身体能有个样子,我们一家人才能活得下去,不然就难活得成了!你可千万要明白这个道理啊!”他们谈了一程,在大面积上劳动的黄毛才回到家来,他们的谈话暂时停了下来。
待听不到黄毛那边的响声后,韩妹妮又说:“家里食堂现在配给我们的口粮,本来就少得很。就是完全按照实际数量给我们吃了,也难吃得饱。实际上我们连一半的也难吃得到啊。还有一半的就是被食堂里的人吃饱了又偷回家去了。你想,食堂里有那么许多干部,还有炊事员和积极份子们都要吃饱,他们家里人也要吃饱,家不在这里的,又要偷米去养活家里人。现在的二十八连,跑呀死的,实际上少了近两百人了。这些人的饭票食堂都扣了下去,听说食堂在营部领来的口粮,还是原来人口的数字。这跑的死的,都成了黑人口。也得亏有了这么许多黑人口的口粮,给他们做了机动,要不然,我们这些人的口粮,全部让他们吃饱了又偷走,恐怕还不够呢。今天,菜园组的鲁老二说,他儿子荒子昨天放牛为了想偷点胡萝卜,把牛放得天黑了老半天才回来。走到新沟段埂上,碰到了艾德发回家去。他披着件大衣,走路一瘸一瘸的。那段埂本来窄得很,在与牛擦身过时,将艾德发身上的大衣擦掉了。荒子看见他左边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大黑布包,鼓囊囊的,很沉重的样子。小荒子说,那里面肯定是米,足足有二十斤呢。哎呀,这么许多米,应该是多少人的口粮哪?他牛走过去以后,艾德发一声没吭,放下布包捡起大衣,披在身上,又夹起布包回家去了。这要是在平时,小荒子偷胡萝卜让艾德发看见了,不把他打死了才怪呢。这么大的食堂,这么许多的干部,我们东圩村在食堂里能当家的一个人都没有,全是些外村人,他们哪管我们的死活?要不是你哥哥最近在沿河村上讨了点胡萝卜缨子来,我们就只能喝像水一样的饮汤呢。食堂里的这些外村人,为了他们自己和他家里人活命,自己吃饱了,还把我们的口粮往家里偷,这大概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难怪我们吃的这么少,死人这么多啊!”
赵恒发听了说:“你呀,也算是大惊小怪了。到今天才知道他们偷米回家的事!这事是明摆着的嘛,大家老早的就知道了。而且这也不只是二十八连才有的事。不然,你看看,普天下老社员饿死了这么许多人,就是还没死的,哪个还像人样子?而当干部的不单个个都长得红光满面,谁家都没有饿死人;大家性命都难保了,他们家却还有孩子出生。这不是偷吃了老社员的口粮,他们难道还真是神仙不成?这虽然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实了,可是,谁也不敢说。不是不敢说,实在是不能说。谁要是说了,谁就成了干部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就要死到临头了。你也不要再说了。这概不是艾德发一个人的事。你说了他们也不会就不偷了。他们要是知道了你说了这些话,你就成了他们的死对头。那样,你就会死得更快。你对鲁老二说,叫他以后也不要说了,免得遭麻烦。现在,是他们当干部的天下,老社员有理没处说。你们不要太平山上不蹲,要跑到芭蕉树上去找麻烦啊!”
韩妹妮默然了一会儿说:“我只是说给你听听,其实说了也没有用。”她叹了一口气又说:“你说生孩子,哎!现在像我们这样的妇女,不要说生孩子了,就连月经也没有了。不然,像我们,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滴滴答答不干净,马片①换了一块又一块。现在倒好,与男人一样,不用烦这个神了!就我所知道的身边妇女,大家都没有‘月经’这回事了!”
恒发听了说:“你们这些妇女,性命都难保了,哪里还能有月经来?再这样下去,世界上就只能剩几个当干部的做人种了!可是,等得没有了老社员,他们的人种怕也做不成呢!”
韩妹妮又对赵恒发说:“二十八连现在正在种大面积的小麦。昨天,艾德发到菜园组里说,冬天了,菜园组里的事也少了一些,要减少人去支援‘大面积’。看来,这几天就要抽人走了。要是抽到我,那就糟了。‘大面积’上的人没日没夜地在外面。你看,现在都深更半夜了,黄毛才回来。我要是被抽到大面积上去了,晚上回不来不算,连小青菜也不能搞点回来了。那样,只能吃打来的这点糊,真是死路一条呢。”
赵恒发听了,想了想说:“这件事你去找一下我哥哥,看他能不能照应你一下。我明天就要起早赶路,不然我自己找他说去。”
韩妹妮说:“你哥哥哪能做什么主?自从张亦汉死后,来了个崔成云,连队里的事情不管里外,就他一个人说了算。他哪有本事照应我。”
赵恒发听说张亦汉死了,大吃一惊,说:“我上次回来听说他退了党,不当干部了,怎么就死了呢?”
韩妹妮说:“什么退党,实在是干部们挤弄他的结果。他不当干部后,就没的吃了。饿了个把礼拜,其中有两天为了让孩子们能多吃上一点,自己竟然没沾米身。他是被骗得退了党,又气又饿,睡在床上爬不起来,又被艾德发打了一顿,哪能不死?他死后今天大约是一个礼拜了。”韩妹妮还将村上最近死的人告诉了赵恒发,赵恒发听了,为这几天里居然死了这么许多人,发出了唉声叹气的感慨!
这天晚上,他们一直说到次日凌晨。因为赵恒发天亮前还要赶路,许多还没说完的话,只好打住了。天还没亮,赵恒发便起身到他劳动的地方——桃花山矿山上去了。
早上,韩妹妮才到菜园组里,鲁老二就对她说,菜园组里只留下两个人,其余三个人全部调到“大面积”上去,韩妹妮和他本人都被调去了。
韩妹妮听了鲁老二的话,又从菜园组里回到家里。来到食堂打早饭糊,打算和孩子们吃了,就到“大面积”上去。
韩妹妮从菜园组里调到了大面积上,在“晚上当白天,雨天当晴天”的口号下,日夜都缠在那里。崔成云为了炫耀“大面积”晚上劳动的场面,在营部竹工组里做了许多“戳灯②”来。夜里,他叫人们将这些“戳灯”点上蜡烛,插在野外,因为数量很多,远远望去,星星点点,也还“壮观”。可是,这种灯只有灯的样子,在它跟前的人,却没有亮的感觉。俗话说:“灯盏不知脚下亮”,就是说的这种灯。不过,有了这种灯,崔成云、艾德发他们,就大肆鼓吹说,大面积上日日夜夜都在干得“热火朝天”。
其实,人们在这里干活,由于不分昼夜,又没有饱肚子,哪里能干活。在寒冷的天气里,白天,还多少干一点活。一到晚上,有着夜幕的掩护,大多数时候,干脆坐在田里,等候着十点钟的一顿夜餐。夜里,寒露夹着冰霜,打湿了人们的衣裳,人们只能猴着身子,有时冷得上牙打着下牙,却不能离开。许多人没戴毛巾之类的头冠,光光的脑袋上,头发染上了雪似的白霜。有些人为了暖和一点,便相聚在一起,用身体相互温暖着。十点钟过后,夜餐开始打饭。饭后,人们再守侯个把小时。大约在十二点左右,收工的口哨声响了,人们才能慌忙不迭地往家里赶来。
韩妹妮自从上了“大面积”以后,夜餐从来没有自己吃过,都用饭碗装着,又特别带块大黑布,将饭碗包扎好,带回来给孩子们吃。每天晚上收工后,韩妹妮一身冰霜,自己舀点冷水洗一洗,孩子们则趁着她洗盥的时候,把她带回来的那点冷饭分掉,狼吞虎咽地吃一回。
韩妹妮在“大面积”上的第二天才出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令她不寒而栗的事件:鲁老二的弟弟鲁老四,即鲁夯夯,早上才套轭用牛耕田,董正富正好牵着他使用的小猀牛从田那一头走来。鲁老四的牛看见了,冷不防地疯了一样的向小猀牛奔去。本来插在泥土里的犁头,掀了起来,不偏不倚地插进了鲁老四的腿肚子里,将他整个的人在板田里拖了半丘田。董正富见了,赶紧遏制了那牛。鲁老四已经昏迷不醒。
鲁老二得知后赶到现场,见了这情况后,马上用自己的裤带扎紧了老四的大腿,阻止血液外流;又赶紧回家背来竹床,算做担架,叫上董正富与自己一起,将老四抬到了公社卫生院里。医生们见他创口处的肉挂在一边,泥糊糊的,就用剪子剪掉了那挂下来的肉,又给他清洗包扎了创口。等到鲁老四醒来的时候,他那本来和右腿一样饱满的左腿肚子,就只剩了白纱布裹着的臁骨了。
鲁老四在医院里治疗了一个月才回家来,可是,却成了瘸巴腿。裸关节与腿臁骨直了起来,不能活动,走路只能是左脚尖着力,而且那创口终年流脓淌血,他只好用破布裹扎着。一个标准健壮的汉子,从此成了不能负重的残废人,被安排到了营部的竹工组里去了。
“大面积”上种小麦,从十一月下旬开始,一直“大干”到了元月中旬,前后五十多天,种下了二百来亩小麦。在强调“密植”的情况下,用去麦种一万六千多斤,平均每亩八十多斤。春节前,二十八连为了庆祝在“大面积”上取得的“辉煌”成绩,专门召开了一次社员大会。
会上,崔成云说:“二十八连的干部和社员,不怕天寒地冻,‘雨天当晴天,黑夜当白天’,真干、实干加巧干,一个冬天,种下了二百亩‘大面积’的小麦。由于用上了密植、条播的新技术,仅小麦种子就用掉了一万六千多斤。这些小麦哪怕收成再差,不说一粒下土,万担归仓,起码种一粒收十粒总是稳拿。明年夏季,最简单也能收上十六万斤小麦。这样,为明年午季丰收,我们已经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到了小麦收上后,我能保证大家的口粮会有一个很大的改善。”大家听了他说的这些话,觉得好像很实在:“种一粒收十粒”,确实没有吹牛;可是,当人们再冷静地一想,就当前情况来说,小麦市亩○3亩产想收到八百斤,不是吹牛,也是做梦!
不过他这个牛吹的却披着谦虚的外衣。崔成云非常聪明,在这个会上,他面对现实,说了一些多年来一般干部都不曾说的实话,赢得了社员内心的认可。他说:“现在,粮食紧张,许多人生了病不能恢复健康。这些病人本来都是好劳动力,因为身体不好,长期不能下田劳动。这不仅使他自己着急,也是连队劳动力的损失。”干部承认粮食紧张,说不能参加劳动的人,是粮食紧张的原因,人们还是第一次听到。因此,都感到有些温暖。
而且,他又说:“现在是人民公社的大集体,处处力争为广大社员谋福利。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我们二十八连马上就要创办休养院了。休养院办起来以后,就要将年老体弱、身体有病的人集中在里面养起来。”
大家听了,都认为崔指导员真还有群众观念。加上他一来,就办起了医疗室,一度还放宽了病人的口粮,因此,都认为他真是个“走群众路线”的好干部。
①马片:妇女用的月经带。
②戳灯:这种灯做起来很简单:用一根元竹,将一头的两个节破做四瓣,在破开的中间用竹箍将竹瓣绷开来,再将竹瓣的头子扎在一起,形成枣核状的中空,糊起纸来,点上蜡烛插在里面即是。原本是死了老人,其家属第二年正月里插在野外做祭奠用的祭品。
○3市亩:一般情况,干部们在公共场合说的田亩数,都是市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