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发 大搞丰产实验田
齐一龙 发给黄豆做肥料
开过现场参观会后,张亦汉心里闷闷不乐。他想,我与老赵本来只为应付一下形势,才用心栽了这么一丘田。不想却引来了这么个现场会,又弄得艾德发在会上大放狂言。这样下去,我这十六中队怎么应付得了?
张亦汉哪里料到,艾德发开过现场会以后,心里却高兴得美不胜收。他想,你张亦汉、赵恒顺搞丰产试验田,即使没有和我商量,到头来,还不是给我脸上涂脂搽粉了么?你们凭几双长了毛的老手,栽了一丘像样的田,就想做高产试验田了?老家伙都老气横秋,能搞什么名堂?待我拿点手段来,不叫你们惊叹决不算事!这年头,我还能让你们占了上风?
这时候,正是早稻栽插大忙季节,农民们十分注重。自从食堂分开后,社员们生活环境有了改善,张亦汉、赵恒顺发现大家对生产的兴趣,比以前强多了。于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安排好劳动力,抓紧栽插早稻。目前虽然大多数秧苗还不能栽插,可是,门口这三丘却是可以栽的了。他们打算一面栽着门口的,一面等待着还没有长起来的秧苗。只有这样,才不失为抓紧季节的好方法。总归做田的人,就应该把田做好。他俩正在积极筹划的时候,从来不理会农业生产的艾德发却心血来潮,在开过会的第二天上午,特别找到张亦汉,要组织劳动力大搞丰产实验田。
艾德发说:“老张,昨天开了个现场大会,我在会上说过要大搞丰产试验田的事。现在,我计划搞个‘青年突击队’,抽调十个人,进行这项工作;用到大队去的路口老亩十二亩田做试验田。门口秧田里的秧苗都给突击队栽插试验田用,就别往其他地方移栽了。”
张亦汉听了,皱了皱眉头,说:“这恐怕不合适吧?搞试验田只是试验,搞这么许多干什么?现在劳动力紧张得很。能抽去做突击队的人,应该都是好劳动力,这对目前的早稻栽插会有不小的影响。再说,门口这点秧苗,我和老赵已经计划好了,明天开始就把它移栽到大田里去,现在别的田里的秧苗都还不能栽呢。我们想一面栽着,一面等待一下那些还没长起来的秧苗。这样,劳动力和季节茬口都好安排。要是留给你搞突击队用,会耽误季节啊。你现在专门组织突击队,怕要耽误大面积的早稻栽插呢。”
艾德发见张亦汉不同意他的做法,便提高了嗓门嚷起来,说:“你这个老张,难怪大队老是批评你老牛拖破车,慢慢吞吞的!你简直就没有一点大跃进的样子!什么耽误季节?这搞丰产试验田,是现在的政治任务,是大跃进的需要,你难道想做绊脚石不成?事情就这么定了,谁也不许阻拦。要不然,我们到大队里做决定去!你去和老赵说一下,也叫他知道这件事!哪像你们搞试验田,对我招呼也不打一个,像什么话?”
张亦汉遭了这一顿数落,知道自己目前确实没办法能阻拦得了他,枉当了这“一把手”!没奈何,只好默默的走了,想找赵恒顺说说看。
赵恒顺听了张亦汉的叙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老张,分食堂以后,我们吃了几天顺心的饭,就心想把生产搞好一点了。这真是‘牛死不放倒头草①’呢!看样子,我们想好也好不起来了!他小艾看见我们搞了一丘试验田,开现场会时就抢着出风头,说要搞更多的试验田。早晓得这样,我们大不该搞那个倒霉的试验田呢!你现在不要他搞,他搬大形势来压你,你哪能争得过他?老张啊,只好随他搞去吧!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生产,我们只好闭着眼睛随它去了。唉!晒箕大的镜子照着②呢,明白得很啊——只讲形式,不讲实际,我们想搞好生产,他却要强出风头!我们即使能奈何得了艾德发,哪奈何得了大形势呢?”
张亦汉听了,也只好无奈地叹着气。
恰在这时,大队又来了命令,已经分过的食堂全部撤销,还恢复原来的大食堂。说现在是大跃进时代,组织形式只能逐渐扩大,哪能越来越小?这样,十六中队的两个食堂又合并成了一个大食堂。原来的食堂是农历正月底分开的,现在是三月底了,又合并起来,小食堂实际只存在了两个多月。这种形势,越发证明着赵恒顺的见解。张亦汉、赵恒顺他们奈何不了大形势,也就阻挡不了艾德发的胡作非为。从此,艾德发越发地为所欲为了。
这几天,东圩村的十六中队值得记录的事有好几件:5月8号张亦汉、赵恒顺栽插试验田;5月9号大队召集全大队干部到现场开会;5月10号艾德发告诉张亦汉,要大搞试验田;5月13号艾德发正式成立青年突击队;同一天,两个小食堂又合并成了一个大食堂。
艾德发在这种形势下,心花怒放。食堂合并了,他当然高兴,尤其对大搞试验田,要借以出风头,兴趣更大。东圩出村往南去大队部的大路两旁,被他连续地圈定了十丘合计老亩十二亩、市亩二十亩的水田,做了“艾德发丰产实验田”。同时挑选了五男五女青年积极份子,连艾德发算是十一个人,组成了“青年突击队”。这其中有王生银的儿子王元新,女儿(现在是程上锦的老婆)王小花、胡大逵的儿子胡大荣以及吴老二的儿子吴祥余等。王元新能参加突击队,完全是他妹妹的原因,这就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十个人中没有一个董姓或者赵姓的人。因为,艾德发认为,这两大姓宗派势力大,新生组织里,是不能有这些人的。他自诩着担任突击队队长。
这十一个人的突击队,每天就十个人在试验田里劳动。艾德发虽然名义上是队长,并不参加实际劳动,只是有的时候才到田里看看,向突击队里人发一些指令,或者指手画脚地说教一番。突击里的人白天在田里劳动,晚上,别的社员到田里去了,他们则到食堂饭厅里开会或者学习,美其名曰“提高政治思想和农业技术水平”。他们吃的伙食由艾德发亲自安排。艾德发说:“这都是些特殊劳动力,都得吃白米干饭。”他们白天任吃饱不算,晚上临离开饭厅前,还吃夜宵。这样,一个人实际吃的粮食,比三个普通劳动力的还多。艾德发还规定,这些人不与普通社员一起劳动,也不得与普通社员多讲话,以免发生不应该的联系,借以显示他们特殊身份。
被他圈定的这片水田,也变成了特殊的田。大凡农民做田,田埂上的草只要不妨碍庄稼生长,基本上不怎么处理,更不会铲光;而这些田埂首先被加高培阔,还做成了三面光③。一般水田看起来虽然是平展展的,其实只是大致的平展,只要上了寸把水后,稻秧都能插在水里也就行了,不必做得绝对的平。而这些田,因为是试验田了,在没灌水之前,先人工挑平,犁过耙过以后又用人工将高包、低凹处抹平。真正做得像“镜子一样平坦”。老董四见了这样的“精耕细作”,与吴老二说:“这小艾做试验田,不像是在做田,倒像是在绣花。像他这样做一亩田,真的是卵毛打摊垫④——要得一万工呢!”吴老二说:“他这是做给干部们看的,我们十六中队谁也管不了他。”
为了把试验田能做出像样的面貌来,十六中队一应物资都任他们满足。食堂门口七分田的秧苗早就应该移栽了,却硬是留给了他们,直留得秧苗在秧田里上了节⑤才移栽完;他们整理水田,需要耕牛了,哪怕耕牛在再远的地方忙碌,也得及时的调得来;试验田栽得结束那天,秧苗不够,已经挑到大田里的秧苗,又被挑到他这试验田里来。
尽管突击队里的人力物力条件优厚,无奈这些突击队员们都是些初出茅庐的青年,论蛮力倒有,实际生产技术则差得远了。他们费去九牛二虎之力,把水田整理好,准备插秧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真正插秧的时候,这十个人当中,只有三个男人能算是真正的插秧人,还有两个男的,虽然能够上趟栽秧⑥,可是,不仅速度很慢,还插得东倒西歪,没有行路。而五个妇女只能在秧田里拔秧。于是,这十个人一天忙碌下来,连一亩田也栽插不完。
艾德发也知道插好秧苗和抓紧季节是丰产的基础。因此,这几天他一天中要来观看几次。他见了栽插的速度和质量,实在不能说好;再看看中队的大田生产,都已经是大部分的栽了下去,不免有些着急。这一天,他叫试验田里的妇女都到饭厅里用稻草搓草绳子。他说,你们不能上趟栽插,主要是在栽插的时候摸不准方向,用绳子固定好了,在固定的范围里就能上趟栽插了。于是,这五个女人在饭厅里搓了一天绳子,满以为各人搓的绳子都能拉一趟的田了。
第二天,她们把自己搓的草绳拿到田里,兴高采烈地拉趟子栽田。可是,辛辛苦苦搓成的绳子,哪一根都够不到一趟田的长度。她们自以为搓了不少,其实,田埂更长。于是,只好两根、三根的接起来拉一趟田。这草绳没沾水时拉开它还算轻便;沾了水后,就沉重起来;本来拉直了的绳子,经风一吹,又成了弧形,于是,必须重新拉直。而任是多好的天气,都有点悠扬的风,因此必须得两个人不时的拉直绳子。比较长的田,必须有人在中间辅助才能拉得直。而这草搓的绳子,用力一拉,就断掉了。这样的插秧,他们自己也戏谑地说“两个人拉索一个人栽,还派一个人看着歪不歪”——得三四个人才能栽一趟的田呢!实在没有效率。
稻草绳子,用过一天以后,就腐烂得不能用力拉了。因此,插秧的进度还是快不了。即使如此,勉强栽出来的田也是行路大小不一,东倒西歪,稻棵大的像一丛草,小的像一根毛。说它是“丰产田”,连艾德发自己也不敢认可。可是,这是他一意孤行的产物,他哪肯认输?由于艾德发撑腰,这班年轻人的苦干,到芒种了,总算将这十二亩老亩田栽插了下去。
栽插完毕的当天,艾德发就把早就做好的四块大木牌竖到了田里。每隔三四丘田就竖一块。这些木牌上一律地写着:
试验田 面积:20亩 试验亩产:2000斤 试验单位:十六中队青年突击队 负责人:艾德发
这时候,全中队的670亩早稻栽插接近尾声。张亦汉、赵恒顺他们先栽的试验田已经成了茂盛的稻棵了,而艾德发试验田里最好的稻苗也刚刚活棵。
突击队里的十个人,对艾德发的作为,只有吴祥余等两个人没有怨言,其他的人常在背地里叫苦连天。因为他们虽然吃饱喝好,却累得筋疲力尽。他们都说艾德发是患上了想当大官的病,在这里胡说乱行。同时,他们也知道正因为他患了这种病,才成立了“突击队”,自己才成了突击队的特殊人物。从这一点说来,又应该庆幸。因此,他们对艾德发采取了敷衍应付的态度,经常给他涂脂抹粉。
“艾队长带领我们进行丰产田实验,是新的尝试。现在是刚刚开始,当然有些难处。稻苗暂时长得不好,我们正在努力,以后一定能长出好稻子来。等到实验成功了,乡里、县里都要嘉奖艾队长呢。到了那时候,只怕梅潭大队里的干部,您艾队长还都看不上眼睛呢!”“艾队长将来要是升上了大干部,可不要忘记了我们这些为您铺路架桥的人啊!”
艾德发听了,沾沾自喜,嘴上却说:“你们这些东西,尽想着升官发财,就没想到这是在干社会主义,在大跃进呢!”
他们听了,大笑一阵,又吹捧着说:“越是大跃进,越是要有好的带头人啊。艾队长要是当了大干部,领导的人就会更多,对社会主义的贡献也会更大呢。”“我看艾队长是当大干部的材料!虽然说现在是大跃进,可是,谁能想起来组织这样的突击队,搞这样的试验田呢?没有先进的思想,没有出众的组织能力,怎么会有这个突击队?更不会有这些试验田呢。”
为了迎合艾德发膨胀了的政治野心,他们总是投其所好,说些让他头脑发热的话来。因此艾德发在村上转悠得烦了,就到试验田里来,听听如甘似醇的“甜言蜜语”。他的心情因此如醉如痴,行为更飘飘然的起来。
艾德发在突击队里无论听着怎样的甜美言语,无奈试验田里的稻苗总赖着不长。早稻收获季节一天天的逼近,他不免着急起来。为了使试验田稻苗能长得像丰产的样子,他不遗余力地使出了浑身解数。
艾德发再蠢也懂得“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的道理。本来,水稻田积肥,多在冬春。挑塘泥、铲草皮、施进牲畜粪等等,叫做上基肥。可是,他早先没想起来要搞试验田,现在,秧苗已经插了下去,只能给稻子上追肥了。追肥用的肥料,必须要能很容易施进稻子中间去才行。艾德发想方设法的第一着,就是叫这里的男青年挨家挨户地搜寻茅缸⑦。可是,全村大多数人一天到晚都不在家里,茅缸里哪有许多大粪?他们忙碌了一个多礼拜,也没搜到能施两亩田的大粪,与试验田里的需要相衡量,实在是杯水车薪。
艾德发看着各家各户的菜园地里都有很好的蔬菜,则认为人们是把大粪都用到菜园地里去了。于是,他急忙下令:现在大食堂里已经在供应蔬菜了,连开水也在供应,各户的菜园不准再种蔬菜,更不准在家里烧蔬菜,或者烧开水了!同时,派突击队的人员把各户菜园地里的蔬菜连根弄到食堂里来。不到一个礼拜,村上社员家的菜园地,都变成了光地皮。可是,突击队仍然没有搜到多少大粪。
大粪没搜到多少,稻子长不漂亮。大面积好一点的田都已经塞行了,他那试验田迟栽的稻子还是原来的小秧苗。艾德发急了,特别找到齐一龙,想请他给想办法弄点化学肥料。可是,齐一龙却说“这东西少得很,供销社早就没有货了,没办法能搞得到。不过,听说食盐施进田里,也能增产,你可以试试。”于是,艾德发决定每亩用上三十斤食盐。
食盐才撒进田里两天,政府却从北方调来了一批黄豆。因为报纸上天天说社员们已经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美满富裕的生活了,这是准备丰富人们生活、提高人们生活质量用的——当然这是纯粹的表面文章。齐一龙得到这个消息后,特别从大队来到东圩村告诉艾德发。齐一龙说:“你这个试验田,在我们大队是新鲜事物,大队应当全力支持你。听说黄豆做肥料肯出庄稼,你那实验田要是能施上黄豆,保险能长出好稻子来。你如果需要,我和朱大队长说一下,给你一些黄豆吧。”
艾德发听了,喜出望外地说:“那你赶快和朱大队长说去吧,我马上派人挑回来。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越快越好呢。”
“好吧,我下午就给你消息,”齐一龙说,“没有意外的话,我就给你两千斤,每亩一百斤,大概够了吧?”
艾德发说:“这样,真感谢你了。”
于是,艾德发回来马上打听如何用黄豆做肥料。程上锦告诉他,他的父亲说,在跑长毛反时,有人用黄豆做过肥料。是把黄豆浸泡后磨出糊来,放在茅缸里沤两天,泼到田里去,比大粪还肥。于是,艾德发马上叫突击队的人,在食堂大门口三十米处挖了个大坑,把各处社员家的石板茅缸的石板,挖起来抬了来,用这些石板将这个大坑四周靠了起来。又买来石灰,将石板缝陷迷糊了起来。当天下午就做成了一个石板大粪窖。
第二天,艾德发带着突击队的人,在大队部拿了介绍信,到周阳垾粮站挑来了两千斤黄豆。他们把新做的茅缸冲进了污水,把黄豆放进去泡着。艾德发知道,这些黄豆,全十六中队的社员都在盯着它,稍有大意,随时都会被人偷去吃掉。为了防止偷窃,艾德发叫突击队员中的十个男女分成三班,他自己,程上锦和吴先利每人带领一班监守在泡黄豆的粪窖边。第三天上午,他们把村上的石磨找来两副,在茅缸旁边架好,把泡过的黄豆捞起来,用石磨磨成了豆糊。豆糊又倒进茅缸里。他们这样忙乎了三天,才将两千斤黄豆磨了出来。
又停了两天,这十个人才将黄豆糊用粪桶一担一担地挑到试验田里,用粪瓢泼了开来。这样,艾德发试验田里,才算普遍地上了一次追肥。由于艾德发他们严格看守还加上监督,终于使这两千斤黄豆一粒没少地做了实验田里的肥料。十六中队的社员们看了,个个心寒发栗:人们都快饿死了,却拿这么好的黄豆做了肥料!
艾德发为了保证试验田能有丰产的样子,也为了长期能有得心应手的驯服工具,这个“青年突击队”被长久地保持了下来。从此以后,十六中队这批特殊人物,成了艾德发的精神和行动的动力。正因为有了这一班人,艾德发做事更能随心所欲了。
早稻收割时,试验田与大面积早稻比较,大面积田里杂草旺盛,试验田里看不见杂草。然而,因为栽插得太迟,肥料用得也迟,稻苗虽然塞满了水田,可是稻秸又嫩又弱,还倒掉了不少,稻穗谷粒不仅青黄不齐,还有许多秕壳。
①牛死不放倒头草:牛临死时总还在吃着草。这里比如死不甘心的意思。
②晒箕大的镜子照着:晒箕是农家用来晒东西的椭圆型的竹制匾子,在家用晒东西的器具中,算是面积很大的一种。这里是说形势非常明显。
③三面光:田埂是立体的,底面在地上,所以是三面。
④卵毛打摊垫:卵毛,男人的阴毛;摊垫,一种竹蔑制成的大型晒东西的席子似的器具。形容不必要的细致。
⑤(秧苗)上了节:水稻秧苗上了节,指在秧田里时间太长。这种秧苗移栽后,不利于生长。
⑥上趟栽插:人工插秧是一趟一趟的栽插的,因此插秧必须上趟才能栽插。
⑦茅缸:粪缸。这里的家用厕所也叫茅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