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山河 灯下挑土士气壮
定口粮 民工初尝饿饭味
鲁老大被押走以后,大会还在继续。长着一副马脸的乡长刘小列,是大造政治舆论的狂热者。为了营造“新形势下的新气氛”,他走上台前,用高亢激扬的声调说:“我们国家正在实行粮食三定的政策。就是定产量、定口粮、定征购。还规定了农业和非农业人口的政策界限。我们农业人口,自己生产粮食自己吃,非农业人口由国家计划供应口粮。我们农民生产的粮食,除了留足定下的口粮外,都交给国家,支援社会主义建设,这是我们新中国农民的光荣义务。从前,地主资本家控制粮价,收上的时候他们压价,青黄不接又拼命抬价,弄得贫苦农民越来越穷,连饭也没的吃。现在国家统一粮价,全国一样,常年稳定不变。国家制定的这些政策,体现了社会主义优越性。只有社会主义国家才有这样优越的政策。近年来,我们粮食产量大幅度上升,对国家建设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在这丰收的时候,我们还要厉行增产节约。只有既增产又节约了,才能为国家建设做出更大的贡献。我们的国家人口多,大家都厉行节约,国家建设就会一日千里。可是,破坏份子出于他们的反革命目的,胡说八道,说搞节约就要饿死人!我们广大社员,要用事实与他们作斗争!我们树雄心立大志,改造自然,开挖山河,挑土成山,开渠成河;要江河改道,让山谷低头。我们做的是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可是,暗藏的反革命破坏份子,却恨得咬牙切齿。他们暗地里兴风作浪,散布迷信谣言,企图阻绕我们修造山河,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现在,我们抓住了两个典型的反革命破坏份子。”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破着嗓子喊道:“把破坏份子张信五,戴和田押到台上来!”他的话音一落,两个如狼似虎的民兵,将叫做张信五、戴和田的两个人,连拖带搡地抓上台来。接着,刘乡长又说:“现在由积极份子们对这两个破坏份子进行斗争、辩论。”
于是,上来一位二十来岁的男青年。他手里拿着一张纸,站到台前,展起手中的纸,读了起来:“坏份子,张信五,张南高级社牛尾巴小队人。此人一贯好吃懒做,成立初级社时,他有耕牛有农具,生怕穷人沾了他的光,偷偷地把耕牛卖了。入社后又将门口水塘栽上菱角和莲藕,大旱的时候,阻扰社里用水,使得那一年塘边的稻田都受了旱,累计损失稻谷两千多斤。今年自从山河开工以来,他先说腰痛,接着又说腿痛,始终不肯上工地。人们都上工地来了,他偷偷地在自己菜园地里忙活。那么大的菜园里,他都给种上了小麦和油菜。他什么腰疼腿痛,纯粹是在装病。他背地里胡说‘不要看他们忙得热闹,挑的那点埂,山水一来,还不都下了黛湖!’‘人心高,水心更高,人的本事哪能高得过老天!’我们挑山河,没早没晚地大干,他只搞自己的小自私,还胡说八道,目的就是破坏我们修山河。这个东西,真是大坏蛋!”
他的话音一落,台上有人呼起口号来:“打倒坏蛋份子张信五!”于是,台下也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口号声。
一阵口号声过后,又有一个年轻女子走到台前。她昂首挺胸,手指着与张信五站在一起、年纪约五十岁,还有点弓背的人说:“戴和田,是我们滩北高级社人。他一天到晚不干正经事,专门搞迷信活动。我们在挑山河埂,他却跑到外面鬼混,给人家看风水。两天前,他从外地回来了,却说我们这样的开挖山河,把天生的龙脉全部挖死了。九冲的山水不能到黛湖里来,黛湖积不了水,湖里的老龙就住不下去了。山河埂要是修好了,老龙就得滚蛋。老龙如果真的走了,我们这里就收不到粮食,老百姓就都要饿死了。我们修造山河,谁都知道,是功在当前,利在万代的好事情。而戴和田却胡说八道,造谣惑众,目的就是不要我们修山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因为我们开山河时占了他一块菜园地!仅仅为了那点地,他就造起谣来,真是坏到顶了!”
她的话音一落,“打倒戴和田!”“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走集体化道路,铲除私有制!”“修好山河埂,造福万代人!”的口号声在会场上呼叫了好几分钟。
这时候,又上来一个瘦猴一样的男子。这男子高不过四尺挂零,单薄得像十五六岁的孩子。他来到土台上,第一着就是跳起来对着张信五和戴和田的面部各一巴掌,而后,走到台前面向台下的民工,怒气冲冲地说道:“这两个坏蛋,我们大干,他们却大恨。恨我们社会主义,恨我们新建设。国家实行粮食三定政策,是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划分农业和非农业人口,是千古才有的好事情。可是,戴和田却说,‘什么三定不三定,就是要我们老百姓做的粮食都交给国家去。’还说‘人口分农业非农业,就是要老做田的把不做田的养起来。’这真是鬼话!不做田的工人,是老大哥,是领导阶级!他敢与政策对抗,真是反动透顶。建设社会主义,我们不仅要搞好生产,还要搞好增产节约。‘一人节约一把米,社里能买拖拉机’,‘不怕不会做,就怕不会过’。日子掺起来天样高,天天节约一点,就能聚沙成塔。而张信五却说,‘老百姓都苦做苦累,哪个不知道心疼粮食,还搞什么节约?’戴和田更是说‘节约,节约,人搞节约,天也会跟着搞节约。天节约啊,能节约得你颗粒不收——节约得大家都没力气做活,哪里还能收到粮?’真是胡说八道!我们社员都响应国家号召,增产节约,共产主义一定会早早的来到。只增产不节约,就是铺张浪费,就是败家子!你们看,我早上吃了一两米的稀饭,中午吃了二两米的干饭,现在肚子还胀着呢。”
说着,他掀开上衣前襟,露出白生生的胸口,用手掌拍着胃部说:“大家看,我的肚子还铁饱①的呢。现在配给我们一斤米一天,做重活还要补助。依我说,一天能有半斤米,就是做重活,也足够了!现在,我代表广大社员,向政府衷心要求,为了节约,我们只要半斤米一天!这两个坏家伙,破坏我们国家粮食政策,又要破坏增产节约,真是应该打死他!”说着又向张信五、戴和田扑来。
赵荣春见了,走上前来,挥舞着大手制止了他,张信五和戴和田才算免掉了矮子的又一顿打。赵荣春说:“坏蛋份子,想破坏我们社会主义建设,破坏修山河,是痴心妄想。通过今天的会议,我们更加要坚定信心,多流汗,多吃苦,争取早日把山河修好,为社会主义建设多出力量!”说了这几句话后,他就宣布散会,让大家抓紧时间去劳动。
这矮子的一番言论,从政策讲到现实,土台下的民工,个个听得张口结舌。在回自己的土塘的时候,纷纷打听这矮子是谁?怎么说出这样没有分寸的话来?赵恒顺经过打听,原来,他是湖南村的艾矮子,大名叫做艾德发。是一个出了名的“浮上水①”的家伙。
东圩的民工们回到自己挑土的地方,议论纷纷。都说鲁老大劳累了一辈子,从来没看见他做过什么出格的事,竟然稀里糊涂地进班房去了,真亏心。有人说,“难怪那天来了两个人问我,说刘天回是不是鲁老大带52师去抓的。我的老天,谁能晓得是带的还是不带的呢?这件事都过去这许多年了,什么人又想了起来?就算是鲁老大带队伍去了河口,可是,他怎么能知道刘天回那天就会去河口呢?刘天回的队伍里一定有家贼,不然哪能了解得那么清楚,去了只那么一会儿,就将刘天回抓着了呢?”
“鲁老大和我们一样,一年到头只在家做田,没出门百步,哪认得刘天回;52师队伍里的人却认得,那不是家贼是什么?”
“哎呀,鲁老大真亏,连人也不认得,却说是他带队伍抓了刘天回!咳,这世上还真有冤枉事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不休,可是,谁也想不到这竟是郝成仁借故栽赃的结果。
在大家纷纷议论鲁老大的时候,董成武却愤愤然地说起艾矮子的话来:“这狗日的真会浮上水,讲的话刺耳朵囊。”
于是有人说道:“哎,那个矮子真他娘的瞎扯,吃一两米二两米还把肚子胀得铁饱。老子没当干部,要是老子当了他的队长,就只给他一餐一两米,把他狗日的饿得双脚笔直,看他还能死嘴不丑?”
“矮子矮,一肚子拐,撑不得船,过不得海。那小矮子抠抠屁眼没有四两重,谅他做活也不过像蚂蚁子。他吃一两二两恐怕是不饿。要是说胀得铁饱,那真是扯他娘的九经③,假积极,积极得太没有分寸了。”老董四像医生给人看病似的分析着。
董正玉接着话头说:“你们不要说得好气、好笑。那矮子讲话,我看,是有来头的。不然这个大会,怎么能让他胡说八道,还能伸手打人?看来,我们这些老社员,就得像孙猴子那样,要过‘火焰山’了!”
满土塘的人听了,都神色凝重地互相望望,不知道就要过怎样的火焰山。
傍晚快收工的时候,中队长董来胜来打招呼说:“刘乡长说,今天开会耽误了时间,叫大家晚上都不要回去,吃了晚饭还来挑一放土。”说着,他丢下三盏马灯,又到别的土塘里去了。
本来,东圩村的民工,每到收工以后,因为许多是职守人④,还有几位是年轻妇女,放不下家务,尽管太阳已经落山了,一到驻地,便放下挑土工具,晚饭也不吃,就往回赶。劳累了一天,虽然已经筋疲力尽,跑一趟五里路,早上又得在上工之前赶到,比在驻地休息要辛苦许多。但是,这样赶回来,能照应一下家务,家里事就顺序多了,自己心里也放得下。现在,吃了晚饭却还要再干一放,她们就嘀咕了起来。三个小队的队长赵恒顺、董老大、鲁老二(本来是鲁老大当队长,现在被逮走了,董来胜叫鲁老二代理)对自己队里的人打着招呼:“家里事再要紧,今天都不要回去了,晚上干一放吧。”招呼过后,都到驻地起伙的地方,叫炊事员晚饭加米。那些家里放不下的人,虽然心急,也只好服从命令听指挥了。
这天晚上,星朗月明。东圩的土塘里点了三盏马灯,路上虽然无灯,可是,因为大家都走熟了,并不觉得黑。整个工地上的人还是像白天一样,人山人海。星星点点的灯火,点缀得工地像街市,看起来蔚为壮观。九点钟左右,区长王一凡、乡长刘小列和政法干事赵荣春等一行四个人,从南头到北头逐一巡查。他们每到一处,见到的都是沸腾的人们,听到的都是热情的劳动号子。你追我赶的场面,令他们感到,组织有序的劳动人民,真具有改天换地的能力!
十点钟,工地上响起了口哨声,接着,有人高喊:“收工了,收工喽!”于是,工地上的灯火渐渐地熄了下来,继而,整个工地进入了安静状态。
东圩自然村三个小队各有二十个左右的民工,驻地在离工地半里的滩嘴村的三户人家。本来这几十人每天只有少数人在这里歇,可是,今天因为收工太迟,回到驻地后,就只好都在这里歇了。这是冬天,由于事先没做准备,大家带来的被子不够,大伙儿洗好脸和脚后,就三个五个地挤进一个被囊里。不少人干脆睡在稻草上,上面盖点衣服或被子。妇女们得到了房东的照顾,都到房东的卧室里上床睡了。好在夜已经深了,大家又是一天的劳累,头一挨枕头,都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天一亮,大家起床洗漱时,许多人竟哈欠连天,清鼻涕直淌。大家都担心,昨天晚上一夜的受冻,大约就要伤风感冒了。可是,在吃早饭时,又都用大碗吃起来。昨天晚上回来时,大家因为没有晚上吃饭的习惯,有些人只吃了点锅巴,大多数人一口没吃就睡了下来。今天早上炊事员烧饭时虽然多加了米,还是吃得刮锅净碗。吃过饭后,大家像往常一样,年轻人有说有笑,一蹦三跳;上了年纪的人,跟在后面,不慌不忙地都到工地上来,开始了一天的劳动。
这天上午,东圩自然村的三个队长都被通知去开会。中午回来时都说:“难怪昨天艾矮子说要节约,现在果然按人定量配口粮了。在家里的人,每人一天配一斤米,上山河埂的,每天补助半斤,算是一斤半米。”
赵恒顺说:“看样子,我们真要节约了,每天至少要吃一餐粥才行。”
大家听了,嘻嘻哈哈,小青年们更是说:“我们干这么重的事,不吃饱了,哪个干得动?吃粥,只好你们吃,我们才不吃呢;吃了粥一会儿肚子就饿了,撒尿都来不及,哪还有工夫挑土!”
赵恒顺说;“上面政策紧得很,只怕粥还喝不饱呢。”
人们听了,又咋呼了一阵,都说,不管怎么配口粮,吃不饱肚子,总干不动活。
董正玉说:“我说要过火焰山了,恐怕就要过这样的‘火焰山’呢!”
这天下午,三个小队都派人回家去挑了米来。现在挑的米,都还是自己小队里加工的,所以,每人都挑了满满一大担来。大家见米又来了,对配口粮的事,又都抱无所谓的态度。
在米挑回来的第二天上午,中队长董来胜到土塘里把东圩村的三个小队长都叫到吃饭的驻地来。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中队的会计和统计员赵荣夏。董来胜问各个小队还有多少大米。那大米明摆在这里,每个队都还有一百多斤。于是,将他们的大米都用秤称了一下,上到帐本子上。董来胜对三个队长说:“这些米你们按实际上埂人数用,每人每天不能超过一斤半,不能多用。不然,用过了头,就没有的吃了。”
他还告诉三个队长,现在,各队加工大米,是按人口定量加工的,不准多加工。家里每天都有人检查;要是查出来谁多加工了大米,就按照瞒产私分处理。“你们可别干这种倒霉的事啊!”
这三个队长听了,面面相觑:这按人定量,现在就是真的执行了!?
这天中午,赵恒顺队里十八个民工,按每个人半斤米,下了九斤米到锅里。吃饭的时候,每人盛了一碗,锅里所剩就不多了。吃得快的人,还盛到了第二碗,大部分人只吃了一碗饭。没吃饱的人直嚷嚷着还要吃,炊事员吴老二打算重烧。赵恒顺说:“这是配的半斤米一餐啊,不能再烧了!我也只吃了一碗饭,也没吃饱。大家熬一下,不就是一个下午么?晚上就又有饭吃了。”没吃饱的人,听了这话,只好紧了紧裤带,多喝了些水,上工地去了。
下午,大家才干了一放活,中队长董来胜又到各土塘里打招呼说:“今天晚上整个工地都要加夜班,上面还布置说,谁也不准回家去。每个路口都设了路卡,有人站岗。谁要是往回跑,逮到了就要罚他挑到天亮。”说完,又丢下一只马灯,还留下二斤煤油走了。
在下午歇二放的时候,那些中午只吃了一碗饭的人都叫嚷着肚子饿得受不了。赵恒顺肚子实在也饿得咕咕响,却安慰大家说:“这按人定量,要是真的执行下去,我们就得天天过这样的日子了。今天才是第一天,哪能装熊啊!老年人常讲:‘三天不吃,挺肚子过桥’呢,我们才一餐没吃饱,就叫唤起来,这以后该怎么办呢?”
全小队力气最大、生性夯慢的吴老四说:“我一餐不吃个二斤多米的饭肚子就不得饱。今天,大家都抢着吃,我也只吃到了一碗饭,还不足半斤米。挑这么重的担子跑,我真受不了。”
赵恒顺说:“老四,我知道你。你力气大,饭量也大得出奇。这配口粮,别人还能挺一挺,你恐怕真难过呢。这政策又不给力气大的人多配一点,都是一拉‘表亲哥⑤’,可真难啊!这样吧,今天才第一回吃配的口粮,炊事员那里大约还有锅巴。你要是受不了,去你老二那里看看。有的话,搞一点来凑合一下吧。”
吴老四本来坐在地上休息,听了这话,站了起来说:“那我就去看看。要是有的话,也带点来给大家都吃一点。”说着,他回驻地去了。
不一会儿,吴老四回到土塘里的时候,果然端来了一脸盆锅巴。大家马上你一片我一片,不大工夫,这一脸盆锅巴就无影无踪了。大家吃了这一脸盆锅巴后,都添了干劲,傍晚的这一放,还算干得热火朝天。
当天晚上,炊事员吴老二接受了中午的教训,按每人一斤米下锅。大家都吃得饱饱的,还剩了一口好锅巴。
①铁饱:很饱,饱得很。
②浮上水:比如专门只迎合上级意图,不顾现实行事、说话的人。
③扯他娘的九经:愤愤然的骂人话。扯九经,意即瞎扯,七扯八拉之意,
④职守人:指自己一手不到,事情就不得办的主要事务人。这里指家务事没有帮手的人。
⑤一拉‘表亲哥’:表亲哥,亲戚、表哥。一拉表亲哥,是说大家都一样,不分亲疏,没有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