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熬刑 黄翠英只好招供
怕示众 李奶奶自己悬命
还在1956年的春天,政府就动员农民办食堂,动员家庭妇女和男人一样,同进同出地参加农业生产。说办了食堂,可以节省每家每户烧饭的功夫,就能做到男女同进同出了。于是,各个小队都办起食堂来,男女都在田间生产,村上真个是没有了闲人。
东圩三个小队,办了三个食堂。每个小队二十户左右的人家,百十个人口。男人和年轻妇女都在田里劳动,上了年纪的老年妇女,因为从来没在田里做过活,到田里劳动不习惯,政府又不能让她们闲着,便把她们安排在各自小队食堂里为小队里所有的人忙饭吃。这些老年妇女,一般都是做奶奶的辈份,平时很受人们尊重。她们担负起全小队的吃饭任务后,都非常用心,生怕有个差池,使人生了意见,或者在背后谈论她们的闲话,使她们的老脸没地方搁。一个队一般情况下,这样的老年妇女,有四五个人。她们除了烧饭外,还要用木砻、石臼加工大米。由于她们责任心强,小队的食堂都办得井井有条。
这样的小食堂,只限于吃饭,不供应菜蔬。各人吃的菜,都由各人自己家里准备。吃饭是各人自吃自取,吃多吃少不受限制。因此大家并不觉得吃食堂不好,时间长了,还习以为常。家庭妇女因为省掉了自己烧饭,下田劳动回来就有饭吃,很容易地做到了与男劳动力同进同出,觉得这样的食堂倒也方便了生活。不过,觉得不好的是,饭吃过后,还想吃点什么便没有了;家里来了客人,只好带到食堂里来,要想额外招待,则非常困难。
东圩村的董庄小队是四个老年妇女在主持着全队的伙食,为首的是董正富的母亲,老成旺的遗孀,李氏奶奶。这四个老奶奶天天兢兢业业地为队里的人做着饭吃。虽然辛苦得比在田里劳动还累,可是,因为没有人说她们的不是,她们觉得上了年纪能为队里做点事,心里还都恬适得很。
董庄的食堂就设在他们的队屋里。他们的队屋是三间草屋,坐落在东圩村的西南边,像一般五口之家的住房。队屋东边门口北侧有一个用石板砌成的积肥粪窖。
现在是高级社了,所有的口粮、种子都由高级社登记后,交给了小队长保管在队屋里。董庄队屋里办了食堂以后,又交由这四个老人照应。这些口粮种子在登记的时候,特别是大宗数量的东西,小队在数量上都留有了余地,以便平时可以偷偷地、机动地动用一点,特别是口粮,所留的余地很充足。可是,零星的物资,因为数量太少,就无法留有余地了。凡是登记了的东西,队里只有保管权,没有支配权。
双抢过后的一天早上,李氏奶奶去称米烧饭,发现米箩旁边本来用拎篓装着的绿豆种子,大约十多斤的样子,连拎篓①都不见了。队里除这一点以外,不再有绿豆了;要是真的不见了,就没办法弥补得起来,向大社里则无法交代。要是查不清楚的话,小队长和她李氏奶奶都脱不了干系。李氏奶奶连忙在队屋里仔细寻找起来,又询问三位伙伴,也都说没有看到。吃早饭的时候,她只好向队长董老大汇报了。董老大又在队屋里像扫地似的寻查了每一寸地方,也没发现绿豆的影子。没有办法,早饭后,他只好到芝渡高级社里去如实汇报。
从谷口调到东圩乡来的刘小列乡长,这天正好来芝渡检查工作。董老大赶到时,他正和社干部们在谈些什么。听了董老大的汇报后,刘乡长的马脸拉得老长,一脸严肃地说,偷窃种子,就是破坏农业生产,是重要的盗窃案件。他立刻叫高级社会计查阅了绿豆种的数量,是12斤。于是,马上叫上吕指导员,又带上了两个民兵,让董老大带路,亲自来到董庄小队的队屋里。在仔细查看了现场后,刘乡长马上叫民兵将董老大带到高级社里关押了起来,说他有意破坏集体生产,将种子私下分给社员们吃了,却谎报被人偷了。董老大急得又是赌咒,又是解释,他就是不听;刘乡长厉声说道:“你哪天把问题交代清楚了,哪天才放你回去!”董老大知道,这样的情况,就算自己有一百张嘴,也没办法说得清楚!于是,只好任他把自己关着。
董老大的二弟董成田见哥哥被关了起来,着急得很。他猜想,这绿豆种肯定是本队里的人偷走了。偷回去的目的,是想除了吃饭以外,还吃点花样。因此,他时时注意着他认为有疑点人的动向。第二天早上,他看见住在村南的吴老二家的小五子在队屋东边的石板窖子里屙屎。当小五子正系裤带时,董成田向粪窖里瞅了一下。他见小五子屙的屎有些异像,立刻用锄头将那屎捞了起来。果然,小五子屙的屎里有绿豆残渣。于是,董成田马上抓住小五子,问他在什么地方弄来绿豆吃了?小五子不肯说,董成田便把他抓着不放,把他屙的屎用粪瓢装着。董成田说,我这是人赃俱获,不怕你不认账。他自己纠住小五子,叫李氏奶奶赶到高级社里叫干部快来处理。
原来,这绿豆种确实是吴小五子的妈妈吴老二的老婆黄翠英偷了回去。昨天夜里煮着吃时,小五子吃得多了,绿豆还没有完全消化掉,那捞上来的屎还依稀辨别得出绿豆的模样来。一会儿,社里来了两个民兵,把小五子带到了高级社的关帝庙里。在干部们严厉审问下,十六岁的小五子交代说,这是他妈妈弄来的,他不知道妈妈是在什么地方弄的。于是,小五子妈妈黄翠英马上被带到了高级社里,小五子被放了回来。
吴家黄翠英被带到关帝庙里时,刘乡长也到了社里。刘乡长见抓到了偷绿豆的人,神情很振奋。他亲自审讯黄翠英。黄翠英知道现在政策紧得很,不敢承认偷了绿豆种!三句话没问出来,刘乡长就命令民兵将黄翠英双手别在背后,捆了起来。黄翠英还想抵赖,然而话却说得吱吱唔唔的了。刘乡长听了不耐烦,大声喝道:“你这个贼,不给你一点厉害,你是不肯交代的。来!”说着,他亲自动手,将捆黄翠英双手的绳子,扯到了屋子的横梁上,又扯着这根绳子,将她吊得双脚悬空了起来,成了蜻蜓点水的姿势。不消片刻,黄翠英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像下雨一样地往下落。
只十来分钟,黄翠英就招了供。她说,昨天晚上收工以后,趁别人没注意时,她顺手牵羊地将绿豆种拎了回家,夜里煮着吃了一顿,一家六个人,只吃了大约二斤。今天白天还没敢吃,剩下的仍然放在家里没动。于是,干部们马上用绳子将黄翠英牵着,来到她的家里,将绿豆种取了出来。这样,董老大才算洗清了罪名,被放了回来。
当天下午,刘乡长叫民兵们将黄翠英用绳子捆着,牵着她到有人劳动的地方去示众;第二天,又把她交到了芝渡小队里监督劳动;监督了三天,才将她放了回来。连回来时,吕指导员与她谈了话,警告她,回到自己小队里以后,要好好的接受劳动改造,不许再做犯法的事了。要是再犯了法,就要罪加一等。这件事闹得芝渡高级社各小队都“沸沸扬扬”,各小队对小宗物品都加强了管理。
晚稻还没收场的时候,劳动力们都去修山河埂了,东圩村只有几个不能离家的妇女在田里经管着午季②,三个小队食堂里的老奶奶们还在为家里的人炊造伙食,也为到山河埂上的人加工大米。
粮食实行三定后,紧接着又进行厉行节约,按人口配粮。规定不许多吃多占。更不允许超标准用粮。开始,虽然这么布置,具体做法,还都由着各食堂里自己办理,没有严格的检查督促。各食堂便“瞒上不瞒下”地利用自己操办的主动权多加工一些大米;而对上面汇报起来,却都说是在执行着定量的标准了。因此社员们都还没觉得粮食紧张,但是,却也知道其中的秘密了。为了不饿肚子,大家都只得心照不宣地保着密。这样一来,老实本分的农民,学得阳奉阴违起来。
再接着,高级社里又规定各个食堂每天只能加工当天吃的米,不允许把加工好的大米留着过夜。谁要是违犯了这些规定,谁就是破坏了粮食政策,要受到严厉的制裁。食堂里的老奶奶们,对时势本来就体会不够,对政策的严肃性更是漠然,还是沿袭老习惯,米吃完了,就进行加工。只不过为了应付上面,将多加工的大米另行隐藏了。
按规定董庄队食堂一百来人,每天只能加工90多斤大米。而李氏奶奶她们,却按照实际需要,每天加工150多斤。每当大米加工好后,她们就将多余的部分另外藏起来。最近日子里,高级社干部们每天都到食堂里来检查,时间都是在上午十点钟左右。老人们拿准了这个时间,在检查的时间里,把规定的数量的大米放在明处,让他们检查。检查过了,再把隐藏的大米拿出来放在一起烧煮。天天如此,都相安无事。
刘小列乡长为了驱赶人们上山河工地和严肃粮食政策,亲自在芝渡高级社的各自然村里和各个小队食堂里巡视检查。他仗着职权,狐假虎威,肆意撒野。一天到晚带着一两个民兵,拖着一根大拇指粗、一米多长的青竹棍子,到处转悠。每当看到有点劳动能力却在家里的人,开口就骂。三十来岁的刘乡长,不管人家多大年纪,张口就是“老子”,“日你娘”。不服他骂的人,只要回一句嘴,他就举起棍子狠打,不准人还手。还动不动就命令民兵把人捆起来,带到社里去;弄到了那里,就被又打又吊,整得人死去活来。因此,人们都叫他是“活阎王”。孩子们不知事,居然把“活阎王”、“刘乡长”等同起来。每当看见刘小列来了,就大呼小叫地嚷道:“活阎王来了,快跑!”
刘乡长检查食堂时,更是身先士卒,不仅询问得仔细,还亲自用棍子到处乱捣,寻找隐藏大米的蛛丝马迹。这一天,他带人将董庄小队食堂已经检查过了,傍晚,四位老奶奶看着天也晚了,以为能太平了,于是将明天的早饭米拿了出来。正准备关门离开时,猝不及防,刘乡长竟然一个人闯了进来。
刘乡长见到了许多大米,“嘿嘿”地笑了两声。这笑声凄厉刺耳,令人毛骨悚然。笑过以后,他拉长了马脸,脸上丘疹似的紫斑变得乌黑。声音不高,却非常严厉地问道:“是谁让你们做(加工)了这许多米的?是不是你们的队长?”
李氏奶奶嗫嚅着说:“不,不是,是我们,自己。”
四个老年人早就知道刘乡长的厉害,哪能让他嫁祸于董老大,只愿意自己兜着。她们也知道这位刘乡长马上就要生发禽兽之威了,于是,都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再回答他所问的话。这些从旧社会过来的忠厚长者,非常讲究礼仪廉耻,既不会扯谎,也不愿意扯谎;更不愿意连累任何人。只木木的站在灶旁边,硬着头皮等候着刘乡长的发落。
刘乡长见了,怒发冲冠,果然发起禽兽之威。他毫不顾及老年人的尊严,污七八糟地辱骂着她们。骂足了,这四个人还不开口。刘乡长气急败坏地将棍子在她们面前乱舞,想用棍子叫她们说话。可是,她们仍然没有回答他。他发泄得淋漓至尽了,又咆哮着追问哪个是她们的头?这四个人仍然没有做声。刘乡长看着实在闹不出名堂来,便恶狠狠地说:“好!日你娘的,不怕你们都是木头雕的不开口!看老子明天再来收拾你们!”说完,怒不可遏地挥舞着棍子,愤愤然地走了。
这四个老奶奶知道,今天刘乡长所以只骂人,没打人,还没把她们带到社里去,只是因为他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没有民兵助威。又听说他明天还要来收拾她们,都知道他明天带民兵来,就要捆绑她们去示众了!于是,吓得胆战心惊,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垂头丧气地回自己家里去了。
极具自尊心,又没有见过政治风浪,在这四个人当中还算是为头的李氏奶奶,更加吓得六神无主。她前思后想,我一辈子忠厚做人,没做过丢人的事情,没犯过国法。十六岁来到董家,从公婆手里已经过到了儿子手里了,在三代人当中,都有响铛铛的名声。现在,却遇到了这个灾星!明天,他带人来,我得首当其冲地被绳子捆着,去挨打被吊示众了。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今天已经被他骂得狗血喷头;明天还要当众去出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呢?人,第一要紧的就是脸皮。现在,这张脸皮都留不住了,还怎么活下去呢?
这老人家,只一厢顾着自己的尊严,却没想到她正处在横蛮无理的潮流里(如果想到了这些,则不会感到无地自容),觉得实在抬不起头来,至于不能解脱。当天夜里,在人们都睡熟了的时候,她竟拿了一根挑草的勾索,来到村西祖坟地里,在她自己丈夫董成旺的坟边,一棵碗口粗的苦楝树枝上,上吊自尽了,终年52岁。
现在的劳动力们都在山河埂上。第二天早上,她在家的儿媳妇李珍子只顾自己下田劳动,还没想到这件事。李奶奶的小女儿,董正富十一岁的妹妹,正在小学读书的董正英,因为找不到妈妈,便满村询问。吃早饭的时候了,劳动回家的妇女们发现,李氏奶奶挂在苦楝树上了。当人们从树上放下她时,她那张开着的嘴里,舌头长长地拖在外面,嘴巴里已经爬满了蚂蚁。
李氏奶奶死了,马上去人到山河工地上叫回了董正富。董正富虽然是退伍军人,回家来见了眼前的惨景,居然只叹息妈妈的命苦,遭到了活阎王的魔掌。因为他知道,现在像他妈妈这样惨死的不只是她一个,找谁也不会理论出理由来,岂止如此,他还怕刘乡长再来找麻烦,因此不敢举哀。可是,他想想老妈妈辛苦了一辈子,却死得这样悲惨,心里实在难过。于是,将做起来不久的新楼房的阁板撬了几块,钉了个盒子,装殓了她老人家。又在他父亲的坟旁边扒了个豁口,草草地将他母亲、李氏奶奶埋在了里面。整个丧事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其间,只有她的小女儿董正英撕心裂肺的痛哭,其他人只是默默地悲哀。
刘乡长知道了李氏奶奶已经被他吓死了,也没有再来找另外几个老奶奶的麻烦。活生生的人被吓死了,目前算是很平常的事。刘乡长说,这些人都是社会主义的绊脚石,是新形势的对立面,死了活该!因此,对于李氏奶奶的死,东圩村的人只能忍气吞声。
李氏奶奶死后,干部们对各个食堂的粮食使用情况,检查得更加严肃了。高级社里还特别成立了劳动教育队,三天两头地将那些敢于冒险偷吃粮食的人,敢于把干部们讲的话当做“耳旁风”的人,集中起来,冠以“多吃多占,破坏粮食政策”的帽子,不仅示众,还送到劳教队里监督劳动。凡是被送到劳教队里的人,往往被打、被吊得死去活来。
①拎篓:一种竹蔑制作的,有拎柄的四方型小竹篓。
②午季:油菜、小麦、大麦等夏季收获的庄稼。因为是一年中的夏天收获,所以叫做“午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