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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 工业意外

2022-01-26发布 5017字

15分钟很快就过去了,众人也不明白黑泽明为什么要故意要求休庭,在法官看来休庭15分钟是绝对没有问题。毕竟她聆听了证人的供词,顿时产生一种眼前一亮,刷新她的三观以及认知。自从担任联邦法官以来,她一直以为西区重新恢复了繁荣的经济,不仅产业发达,国民福利收入也优异于欧盟的众多国家。然而她没想到,有一些阴暗又难以发觉的角落她还是没有触碰到。看不到阴暗面的她总以为世界是一片光明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还有这种不公平的现象。她宁愿辩方律师做个好心,推翻证人的供词,让饱受蛊惑的国民再次迎来美好的幻想。其实有的时候她也不想听真话,真相往往很难令人接受。她失去了法官应该拥有的勇气。

大众又回来了,庭审又开始了。

黑泽明重新询问。

黑泽明:你对于金顿猝死的现象有什么看法?

卡尔斯:工厂工人猝死现象属于很常见。我们已经见怪不怪,死去一个人,很快就会进来一个新人,我们已经彻底麻木,死去就等于消失。厂长也没有很多想法,他依旧会鼓励我们进行漫长的劳动,丝毫不关心我们的健康问题。对他来说,利润就是一切;能否完成任务才是最值得考虑与担心的问题。

黑泽明:他猝死之前,有什么反常的现象吗?

卡尔斯:脚跟发软、精神萎缩、呼吸困难、反应迟钝。那天我隔着空气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没有回答我,我还以为他不理会我,是因为我得罪了他。但其实是他可能太疲劳了,以至于听不见我的声音。当时我就已经意识到他很有可能会猝死,他的状况与其他猝死的工人一样,状态很糟糕,听力失去知觉。那是死亡之前的预兆,我想提醒他但是他根本听不见,我想,他的灵魂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有躯壳。其实我们有什么区别?区别在于,我们只是一副可以移动的躯壳,没有了生命迹象。他拼命加班,超时劳动,结果收入还没有管理层的一半。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黑泽明顿时心情变得沉重:法官阁下,我暂时没有其他的问题。

辛波斯卡弗伸了个懒腰—这代表她根本不重视对手,或者说压根不当一回事。

辛波斯卡弗:你在汽车厂工作的期间,是不是有很多抱怨很多怨言?

卡尔斯:工作时间很漫长,假期几乎没有,收入低微。有抱怨不是很正常?

辛波斯卡弗:你对工厂是不是很不满意?

卡尔斯:我不想回答你那么无聊的问题。这种极具压榨性的企业,谁会满意。

辛波斯卡弗:因为你对工厂不满意,心怀怨恨,所以你要捏造事实控告对方是不是?

卡尔斯:我并没有捏造事实。我所陈述的全部是事实。

辛波斯卡弗:劳动法规定工作时长不能超过6个小时,福尔汽车厂也是一样,我当事人从来没有主张过员工要加班才能生存。

卡尔斯:他没有主张过?难道我们是自愿加班的?

辛波斯卡弗:麻烦你举个例子,我的当事人什么时候明确表示要求你们连续工作16个小时,或者有没有内部文件通知?

卡尔斯:我们的确工作了很长时间……

辛波斯卡弗很粗鲁地打断他的话:你只需要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卡尔斯非常无奈:没有。

辛波斯卡弗:既然我当事人没有亲口要求你们加班,公司也没有明文规定你们非要连续工作满16个小时才能下班,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你们会自愿加班。

卡尔斯:他们都在默默工作,我当然也不能下班。

辛波斯卡弗:那是你们恶性竞争斗下限,与我当事人的管理无关,与公司更是没有太多的关系。记住,你们可是自愿加班的。

卡尔斯:收入低过法律规定的范围又怎么说?

辛波斯卡弗:我当事人是厂长,经常要出差,薪酬的发放是财务的事情,他几乎不碰财务上的工作。

卡尔斯:难道我们真的愿意待在那个鬼地方干活?每天16个小时没有假期,薪水又低。

辛波斯卡弗:这就要问你们自己了。时代不断在发展,你们不学会自我增值。又不懂进修,很多知识储备是依靠课外阅读与空余时间累积的,你们自己选择了放弃,又能怪谁呢?况且,福尔汽车厂可没有不让你们辞职,是你们自己没有知识,没有能力更换工作,又不舍得那点钱,害怕失业经济会倒退。你们一点也不勇敢。

卡尔斯:金顿就是连续工作死于疲劳的!这一点你无可否认!

辛波斯卡弗:这个沉重的话题没有必要在这里谈论。因为你根本不能说明什么。你今天站出来出庭作证不能证明你充满了正义感,你只是想让我们知道,你的工作环境是多么的糟糕,但是你入职之前是签了劳动合同,签的时候没有问题,签了之后又开始抱怨?你的抱怨毫无意义,你的出庭作证更是意义不明。所以我真的不知道你的存在意义到底是什么,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黑泽明:反对!法官阁下,我反对辩方律师对证人作出人身攻击。

辛波斯卡弗:法官阁下,我收回刚才的那一番话,因为那样会惹恼很多人。我暂时没有其他的问题。

黑泽明都快要气炸了,很久没有与妻子打官司,没想到一碰到就产生了那么大的愤怒。

阿瑟根本不需要交叉询问,他向来很有信心:法官阁下,我这边没有问题。

第二次审讯就这样落幕,他费尽心思拖延的审讯变得毫无意义,证人很容易被打垮。他不服气,主要是他的证人竟然是被他的妻子给打垮的,他还故意在法院门前跟她打招呼:大律师,你今天赢得很漂亮嘛,看来事前做了不少调查工作。

她觉得有些尴尬:我都说了,我比你专业很多。今晚有庆功宴,你来不来?

他很高傲地说着:我有约会!你自己慢慢玩吧!

他说错了,他不是有约会,他得去找柏妮。

他先去了联邦总局,发现她已经请了假,短期内都不会上班。他正准备离开,突然注意到最快速最新鲜的报纸头条登了一条骇然耸人的新闻。似乎是最新的新闻,刚刚刊登的消息,还不到5个小时。西区速度指的就是媒体人士。他迅速阅读了血腥的新闻,顿时意识到时间在流逝,危机在逼近,他不能放满节奏了。他通过其他渠道的消息知悉她有过精神恍惚的现象,他便忧心忡忡前往公寓寻找她。

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发现是他,她面无表情,极度疲倦,直接躺卧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想说,招呼也不打。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角落的位置,没有打算坐下来,慢条斯理嚷着:我去过联邦总局询问过,他们说你精神有问题,做事无法集中精神所以请假。

“那又怎么样?”她把脚架在沙发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问着:你是不是很不舒服,精神有问题?我可以介绍一个心理医生给你认识。

“我做卧底做了很多年,心理医生的圈子我已经混熟,各种心理疾病我都经历过,不用枉费心机了。”她看上去快要睡着了。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他不等她答应,就擅自查看她的伤口,发炎的现象还在,但是已经好了很多,伤口很难看,看着就觉得疼痛。但是她现在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

“不痛吗?”他问着。

她缓缓睁开眼睛,有些害怕:痛,谁说不痛,我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说着说着她自己都有点担心,坐起来,看着他问着:你怎么来了?

“没,刚好想探望你而已。”他找了个位置坐下,不太愿意说太多。

她这才注意到今天是开庭审理的日子,尽管她根本不知道到了哪个阶段。

“不对,今天庭审怎么样了?”她问着。

“挺不错的。你提供的证人非常有信誉,本来陪审团已经接纳他的供词,不过辩方律师很轻易找出了破绽,一碰就散,预料之中。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简单。辜负了你辛辛苦苦找回来的证人。”他虽然面带笑容,但是始终是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很容易就能发现他的沮丧与苦恼。

“噢,我很遗憾。”她盘膝而坐,在他身旁抚摸着他的胸口—一种安慰好朋友的手法。

“没事,我习惯了。”他转过头,尽量掩盖自己的失落。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说话,执意保持着沉默,她懂男人沉默的含义,坚决不开口,等他自己提出来。

良久以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支支吾吾地嚷着:其实我来探望你不仅仅是关心你的身体状况……还有……不过……不应该……什么?噢,别犯傻了。

她懂他的意思:你想试探我的身体状况,是否适合出庭作证是吧?

他挺内疚的,低着头:我知道这样很自私。可是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其余的工人看到了第一个出庭作证的人的下场,纷纷表示不想多事,拒绝出庭作证。而你刚好是经历了一切苦难的人。你的出现对我很重要。

她点了点头,虽然无精打采,但还是同意帮助他。

他表现得很痛苦:可是你的状态看起来糟糕透了。到了法庭上,辩方律师说不定还真的会攻击你的精神问题,还是无法凑效。

这下子她变得很固执了,拉着他的手,信誓旦旦地说着:好了,你给我听着,过几天就要开庭,我会养足精神,准时在法庭上出现!

他变得很激动,有了她的诺言,这下子他就有把握战胜自己的妻子。他意识到妻子的行为逻辑发生了不少的变化,功利主义变得很显然,他不希望她走上这样的一条道路。如果可以借这一次的机会打垮她,说不定可以改变她的做事方法。他兴奋不已,刚要说点什么,一转过身就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笑得很温柔,抱起她,把她放回床上,还为她盖了好几层被子。突然,他发现书柜的中间位置有一瓶药,瓶子已经空了,他粗略浏览了药瓶上的配方,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没有想太多。轻声对她说:谢谢你。

接着他就离开了,此时他对裤兜里还塞着今天的报纸。

他回到家,妻子已经哄孩子睡着了,看到他回来了便询问着:你还真的去约会了?孩子睡着了,别吵醒她,注意点。

他脱掉外套,挂在木架上,领带也脱掉,从裤兜里掏出一份报纸,甩在她面前,用肮脏不已的手指戳着触目惊心的标题:汽车厂工人在火车站失足被撞死,尸体被碾碎。

她咬了一口面包,捏了捏鼻梁,喝了一口金酒:工业意外经常都会发生。基建交给私人企业营运是很危险的,我待会帮你找一些资料,看能不能代表法院起诉这家该死的企业。她在疯狂转移话题,甚至有点语无伦次。

“他只不过是站出来说出事实的真相,不用那么残忍吧?”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质疑与怨恨。

她假装现在才反应过来:不是,你刚刚在说什么?你在怀疑我?你在怀疑我找人推他进火车轨道,让他死于非命?

“惯用手法罢了。”他坐在沙发上,一切是如此的轻描淡写。

“黑泽明先生,我觉得你在影射我。”她喊了他的名字,这就说明情况已经很严重,不过他似乎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毫不在乎地说着:我不需要影射你,我现在就可以很明确告诉你,你肯定是教唆你的当事人找人“做事”杀鸡儆猴是吧?恐吓证人是吧?我以为做律师已经游走在某种程度的边缘上是很无奈的事情,我没想到你会教唆杀人。

“过分了,太过分了,我觉得你非常有必要向我道歉!”她指着他,眼泪都快要流出来,十分的委屈,不好发作,孩子还在里面睡觉,她不想给孩子留下不好的回忆,尽量避免吵架的场面发生。

“我觉得我没必要向你道歉,我有言论自由。还有,在法院的走廊那里,我只向你提过证人会坐火车前往东区,移民证件我都安排好了,没想到你还是不肯放过他。谁会知道他去火车,不是你还能有谁?”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注视着无关痛痒的地方,大概是因为,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很心虚,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偏激过度。说着说着,那种内疚的心情就出来了。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紧紧咬着嘴唇,用最激动的语气发出最轻微的声音:没错,是我教唆我的当事人恐吓证人,恐吓不成功就杀人。我说了,你报警抓我,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你不去是吧?我回房间,你今晚最好喊警察过来,不然你会非常后悔!

她含着眼泪跑回女儿的房间,掩面而泣,眼泪滑过手掌,她尝试调整着呼吸的频率,让大脑放松下来。

证人死在火车站的轨道里的确让她很意外,但是可以非常明确的一点是,她没有教唆杀杀人,她的当事人对此也全不知情。老板那里更是搞不清楚状况。她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她的丈夫肯定会怀疑自己。然而令她出乎意料的是,他根本就不是怀疑她,而是认定她就是教唆杀人的幕后黑手。他不信任她,她很伤心,更伤心的是夫妻之间的心墙已经拼命巩固,信任危机出现,想敲碎心墙就更是难上加难。她就这样伤心而绝望躺在女儿的床上逐渐入睡。她的脑海里仍然在思考一个蒙太奇的问题:究竟工人的死是否意外呢?如果不是,是谁杀了他?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深夜里,珍妮特蹲在卫生间里燃烧着一张照片—卡尔斯生前的照片。她从幕后操纵并且制造了火车站的工业意外惨案。一切看起来很平常,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意外事件。但是在黑泽明的眼里,这就不可能是意外。她故意杀掉刚刚离开法院不久的证人,目的就是要制造他们之间的矛盾,让他们彼此相互猜疑。卡尔斯就是一个可怜的牺牲品。她就是要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切的主张与案件毫无关系。她精心策划了惨案与无法缓解的误会,让他们之间的撕裂感更是明显。她在黑夜中看着燃烧的灰烬像极了他们的婚姻—早晚会破裂。

灰烬散尽,她端着一杯红酒,对着黑漆漆的窗口:干杯,上帝。

“我的天!你真够邪恶!”

她返回房间,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犹文太的照片,她还挺尊重他,特意用相框裱起来,没有挂在墙上,而是放在抽屉锁着。那是她罪恶的过去,她必须要隐藏起来。

“你还好吗?”她对着照片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