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的问题基本已经问完,她无声无息坐了下去:暂时没有别的问题。
整个法庭一片寂静,法官等了许久都没有人发声,她以为另外两位律师也没有问题,她刚要宣告退庭的时候,以文质彬彬示人的阿瑟却站了起来:法官大人,请允许辩方交叉盘问。
阿瑟:请问你们每一次出保险赔偿金的时候,是不是都会调查报保险的背后具体线索呢?
里格尔:没错。鉴于之前有很多人故意骗保险,因此我们保险公司专门有一个独立调查部门,经过一个月左右的调查工作,确定没有不寻常的地方我们才会退还赔偿金。整个申请手续有些漫长,不过有的时候也会很快,具体要看是哪一天工作日。
阿瑟:在我当事人的妻儿死于火灾之后,你是不是第一时间给他申请了赔偿金额?
里格尔:是的。我说了,他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没有他,我也不会在保险公司混得风生水起。关于他的手续,我当然会好好安排。
阿瑟:从你的办事效率来看,你没有怀疑过他骗取保险金额,对吧?哪怕是最基本的调查工作你也没有做工作交接。
里格尔:没有想过他骗取保险金。
阿瑟:既然你没有想过这些事,为什么现在又突然怀疑他呢?
里格尔: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才发现不对劲,他买保险为什么要买三份呢?通常来说,只买一份就够了,可是他偏偏买了三份,这必然是一种不寻常的现象。
阿瑟:他买了那么多年,你现在才觉得不寻常?
里格尔:后知后觉。
阿瑟:如果你能够证明我当事人是骗取保险金额,是不是他就拿不到赔偿金。
里格尔:这简直是一定的。
阿瑟:他拿不到赔偿金额,保险公司就能节省下一大笔开销,我估计你也能拿到30%的数额吧?
里格尔:规矩是这样。
阿瑟:一亿美金的30%……确实,如果是我,相信我也很难抵受诱惑。更别说是你。你要是成功拿到那30%的金额,是不是下半辈子不需要那么辛苦了?
里格尔:当然。
海伦咬牙切齿,想站出来喊反对,但是他的问题又刚刚好恰到好处,找不到破绽。
阿瑟:你有没有试过为了卖保险,跟客人喝酒喝到天亮?
里格尔:经常发生的现象。
阿瑟:可是那样很没尊严。
里格尔:当你没钱生活的时候,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呢?
阿瑟:那也就是说,你可以为了赚钱出卖自己的尊严,甚至包括做一些违背良心的事情!例如在法庭上说谎!
海伦:法官大人!
阿瑟:我暂时没有其他的问题。
庭审结束,此时的切尔西仿佛明白了一些事情。
黑泽明这几天总是被困在同一个梦境里,很长时间都走不出去,睡不着,喊不醒,脑海里总是浮现着不同样的声音,各种难以解释的画面。他对时间失去了观念,无法感知白天与黑夜,只要一进入梦境——那就是他噩梦的开始。
持续了好几天,他打过镇静剂,仍然没用,脑海里还是会闪过那些画面以及听到那些声音,时间久了,他的神经变得衰弱起来,偶然会头疼,身体里发冷,胃酸过多,会倒流出口腔,他干呕又吐不出来。身体偶尔会出现低烧的情况,额头发烫,但是测了体温又一切正常。膝盖的骨头偶然也会疼得厉害,喉咙时而沙哑,白天还会有嗜睡症。他的身体向来很健康,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就爆发出那么多的毛病。在带女儿回教会学校之前,他吃了妻子给他做好的煎蛋与午餐肉。其实他是否吃东西已经没多大关系,自从他身体出现异常之后,他吃什么也没有味道,嘴巴很淡,甜酸苦辣到了他的嘴巴就成了空气,他感觉不到食物在他嘴里的意义。他尝试过喝啤酒、喝汽水,喝巧克力酱,仍然没用味蕾上的刺激。他像极了一个长期被注入镇静剂的病人那样,对食物失去兴趣是因为某种化学物质在胃中产生了反应。不仅仅是胃部出现问题,味蕾也有异常,就连他的生理方面貌似也发生了问题。过去一个星期里,他多次尝试与妻子亲热,但是无论他在前戏方面做得多完美,他仍然提不起任何的兴趣。通常前面那一部分做完,基本就这样。因此他妻子调侃他:做事只做一半的屑。性生活得不到释放,他整个人都很郁闷,他担心自己变得性冷淡,他跑去邮购了一期《花花公子》杂志,结果看完还是心如止水,内心不仅十分平静,他突然发现,他也变得不爱看这些。
到了教会学校,他突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让女儿在一旁等他出来,他跑去洗手间里狂吐不已,吐得很卖力,仿佛要把胃里的脏东西全部吐干净为止。他吐了8分钟,额头上全是冷汗,呼吸困难,他卧在厕所的地板上,努力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假装没事发生那样,走了出去,蹲下去亲了女儿一下,拉着她的手往教务署走过去。
“我真的没想到她的父母都是律师,黑泽明先生,既然你们俩都是律师,那么就更应该对女儿进行好好的管教,要知道这里是教会学校,很多事情是禁止讨论与尝试的。而她却好像故意与我们过不去那样,专门挑不好的事情来做,她的行为很容易影响到其他的教会学生,我们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继续发生。”
修女一下子说个不停,他全程在听,听了,但没有完全听。他现在的状态基本上是属于那种随时能出神,随时能打瞌睡,但是状态还是清醒的。
“黑泽明先生,请你尊重一下我。”她很不满意的嚷着。
“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话我全部都听见了。为了不浪费彼此更多的宝贵时间,我只要求你把她们俩打架的经过重新再说一遍。”
修女没有说话,他好奇地转过身去,一位比他女儿还小的女孩出现了,她扑到修女的怀里,修女在引导她把那天发生的经过重新说一遍。
“我们每天都要做弥撒,在教堂进行忏悔,对神充满了愧疚,渴望赎罪。对存在的神感到深信不疑。可是她……她从来不相信这些,弥撒基本不去做,对神也充满了蔑视,她还到处去宣扬神是不存在的。然后……我嘲笑了她。”
“是吗?你嘲笑她什么了?”他倒是很感兴趣。
“我调侃她的名字就是犹太人的救世主,虽然精神上很抗拒神的意识,但是她的身体却无可避免。接着她就很生气对我发难,我们俩扭打在一块。”
他却表示对此松了一口气:就是这样而已。一场小风波罢了。没事了没事了,我回去会好好教导她。
修女可不这样认为:这里是教会学校,你觉得我们这里的学生拒绝承认神的存在会是一件小事吗?今天她敢质疑神的存在,明天她要做点别的事情,我可不敢想象。
“我们本来就应该鼓励小孩敢于去质疑身边的一切,去挑战权威,质疑至高无上权力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东西。如果无法独立思考,一个小孩的成长历程将会很艰苦。”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至少她不能把内心的感想裸露暴露在同学面前,那样会造成很大的影响。”
他笑了笑:如果在一个学校,学生无法畅所欲言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想法,那样跟奴隶有什么区别?封建制度?欧洲中世纪的至暗时刻?
修女也变得无话可说,他胃里又在翻腾,他强忍着泪水,胃部不适带来的痛苦挣扎: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如果你还有更多的想法与我分享,你可以对我女儿进行家访,我们再慢慢聊。
他转身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刚才的小女孩喊住了他,他对孩子始终是抱有一种宠溺的态度,他蹲了下去,抚摸着她的头:怎么了,小宝贝。
“其实她挺特别的,我很想与她交朋友,可是她不相信神的存在,我很难与她和平共处。我不应该调侃她的名字,麻烦你帮我告诉她,抛开宗教问题,我们还是可以做好朋友的。”
他笑了笑,点了点头,潇洒离去。
“如果她允许。”小女孩一脸的哀怨。
他带着女儿离开了教会学校,经过一个运动场所,他看到了许多孩子玩在一块的热闹情景。他不禁在心里开始感叹:你看看里面的小朋友,玩得多开心,他们的脸上都充满了笑容。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他们可以有那么开心的感觉。
女儿的小手拉着他的手掌:修女跟你说了什么?
他蹲下去:她说了你们为什么要打架。其实你不相信神的存在,为什么对你的名字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呢?
“我不相信神的存在,可是我相信犹太人救世主一定会出现。”
“每个人都需要救世主?”
“就犹太人需要而已。”
“你是犹太人?”
“感觉是。”
“噢,这孩子大概有轻微的认知障碍。”
夜里他躺在妻子的大腿上,到了夜晚,他就会出现头痛、耳鸣、思觉失调,头重脚轻,幻听与幻觉还有对时间的流逝产生了扭曲的心理。反正到了夜晚他就会犯病,她并不知道他的情况,她还以为律师事务所事情太多,把他的身体给搞垮了,她也没有太在意。她帮他按着脑门,用尽方法去安抚他,毕竟他代替她去了见修女,她小时候对修女的印象是最深刻的。不仅古板、固执还很凶,说起道理没完没了。她小时候也不爱遵守规矩,夜里挑灯阅读,绕开弥撒,拒绝忏悔。总之教会学校不允许她做什么,她就偏要做什么。每次被抓到,都难免要面对修女的一顿批评。从那时候起,她对修女就产生了心理阴影,她现在偶然去教堂做弥撒,看到修女都会下意识躲开。因此让她对着修女一个小时,等于送她去地狱那样痛苦。
“你们今天谈得怎么样?”她问着。
“没有聊很久,我就随便敷衍了她几句,然后就回来了。”
“看来你也无法忍受修女这种生物。”她为此得意洋洋。
“你说得对,我们都无法理解一个人是怎么可以做到得罪全世界却不自知的,还在那里沾沾自喜。”
“不管怎么样,只要不用我见修女就万事顺利。”
“那可不一定。我跟她说了,有需要可以随时家访。”
她慌了: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她不一定会真的做家访的。不过我们的女儿好像有妄想症那样,整天以为自己是犹太人,坚信救世主会降临。
她更加慌乱了:小朋友有想象力是好事。
“道理我都懂,为什么你的反应那么大。你是不是有事情隐瞒着我?”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盯着她,她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其实她是犹太人的身份,她也知道不应该再隐瞒下去,但是她又还没做好准备,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清楚。
“其实我是……犹太……”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在她大腿上睡着了。她不禁咒骂着:嗜睡如命的家伙!
她抱起他,返回了卧室,其实他虽然已经进入了睡眠状态,但是他的脑海里仍然闪过许多奇奇怪怪的画面,听到了各种不同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对他说话,又好像不是。总之他只要陷入睡眠状态就会有奇怪的感觉,处于随时苏醒的状态。他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饱受睡眠障碍的痛苦折磨,他实在是无法忍受,于是他第二天静悄悄跑去东区找米歇尔心理医生。
他对心理医生陈述了他的具体情况,说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米歇尔一只手在记录着他说过的话,直到他陈述完毕,她才问他:大致上的情况就是如此是吧?
他胆颤心惊的问着:我们是一场大学同学,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我的情况是不是很严重?
“之前你在以色列的轰炸过程中产生了心理创伤后遗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你会很害怕听到炸药或者子弹横飞塑造而成的环境声音。不过很幸运,你还懂得去克服困难,不仅自己去枪会接受训练,练习射击项目,能够主动克服心理恐惧已经很难得。而你这一次的情况似乎是那一次后遗症的复发,只要你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以及看到不同的画面,初期心理恐惧你克服了,但是后期的声音仍然在影响着你。你会反胃、呕吐不已,吃什么也没有味道,对食物不感兴趣是因为你曾经亲眼目睹战争中的士兵被炸得支离破碎,血肉横飞。”
“那我应该怎么办?我很渴望拥有一个好的睡眠,这几天别提有多折磨了。我感觉我都快要精神分裂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安眠药:非必要时不要服用,除非你真的需要。
他很艰难的说着:可是也不能一辈子依赖安眠药吧?吃多了会有依赖性的。有没有根治的办法,哪怕是缓和我的睡眠质量也可以。
“我以前也有一个病人,他的情况跟你差不多,特别爱作死,不危险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做。他跟你一样,被睡眠障碍症弄得苦不堪言。我呢,教了他几种办法,首先临睡觉之前泡浴缸,在充斥着热水的浴缸里浸泡着,可以暂时解除你心中的恐惧,身体上不舒服的地方瞬间就会消失,不过到了第二天又会恢复过来;接着在睡觉之前,利用广播电台的声音,例如德国广播电台,听着外来声音入睡,这样电磁波就会干扰你的脑电波,形成一个稳妥的大磁场,可以避免你被卷入梦境,感觉不到梦境带来的嘈杂声音,你自然就能拥有一个好的睡眠质量。”
“他坚持了多久?”他问着。
“一年,直到第二年,他终于……”
他抢先回答:康复了?
“啊这,不是,他自杀了。他忍受不了日复一日,基本在重复每一天的生活。他无法忍受乏味的生活,终于在雷曼大厦39楼跳了下来。我亲眼看着他死的。其实很可惜,我这个治疗方法很有效,但是他偏偏无法忍受乏味的生活,宁愿要自由也不要生命。其实……他是我其中一个朋友,对于他的死,我一直耿耿于怀。”
“你说的这个朋友该不会是……”
她盯着他:你觉得你很幽默?
他笑了笑,掩饰尴尬。
她很惋惜的说着: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我这个治疗方法是可行的,我有想过申请专利,新的心理治疗,然而无奈有病人在治疗一年后自杀,就算我申请通过,在听证会上,我也无法通过那些老家伙的审核。现在不一样了,你是同样情况,说不定这种情况对你很实用呢!
他一下子就绕到门口的位置:其实睡眠不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在睡眠上,为什么非要执着这个问题呢?我刚好有点事,下次再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