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辞学打工
我放鹅打死了一只鹅,邻村大伯为了避免我被父亲责罚,自己花钱买酒,借故到我家做客。在喝酒时,他责备我父亲不该把孩子当犯人管教。而我父亲却说:“这东西(指我),好的话是个料子,不好就是个废料!现在不好好管教,将来还不知道会给我捅什么漏子!”
在父亲看来,要想孩子能成为“好料子”,就必须严格管教。这也是中国农民传统的“打骂成人”管教方式。农家千百年来,大体上都这样管教孩子。因此,农村孩子虽然活泼顽皮,但总体上都是谨小慎微,不能自然地发挥自己的性能。
我父母是五个孩子,三男两女,按照传统习惯,这是美满的家庭。虽然家境贫寒,父母亲总希望将孩子们养成人后,家境就会好起来。因此,他们不辞劳苦,无分寒暑地苦做苦累,为挣得抚养孩子的基本资源,千方百计、拼死拼活地奋斗着。
当时,由于环境所迫,我的父母在教养我们方面,只能是很简单。《三字经》里说:“有余力,则学文”,是告诉人们:抚养孩子,首先是要给她们饭吃、简单的衣穿,有了这些后,还有经济能力的话,才可以考虑让他们学习文化。我父亲因为孩子多,吃的无法讲究,只要不太饿了肚子,就算可以了。其他方面,如读书就无法考虑周全。而在当时的情况下,父母要解决我们吃穿问题,是相当困难的。不是他们不努力,而是到处都控制得很严格,令他们无法挣到所需要的物资。
我的哥哥姐姐们,在我懂事的时候,都已经是“成人”了。大哥、二哥娶亲成室,有了自己的孩子,大姐也到婆家去了。但他们都没有基础文化,只是做了传统的“传宗接代”的农家人。我当时虽然是在读书,却只是小学四年级,其实还是国家推行普及教育的原因,并不是父母刻意为我的前途着想所做的“努力”。当我读到四年级时,在他们认为,我已经是识字的人,将来能够在社会上应付了。又因为我在家不能安分守己,常常给父母淘气,特别是将同学的眼睛划了,花了许多钱才治好,算是“捅了特别大的漏子”。
其实,父亲将我“赶”到芜湖市的舅父家,不是没有道理,但我是不能理解的。当时,刚刚改革开放,我们家分到的土地收获的粮食,除留足自己的口粮以外,多余的稻谷卖得的钱,只能是维持再生产和家庭日常开支。我们农民从生产队分配到自己收获粮食,虽然是很大的进步,但是,当时的粮价和劳动力工资都很低,稻谷是二十五元一百斤;还没有出现农民工。社会上虽然有了“万元户”,那还是凤毛麟角,我们村上还没有。
我父亲是深明大义的人,他知道孩子眼睛是决定他一生前途的大事。当询问清楚了事件发生的原委后,只是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在当时家庭经济很紧张的情况下,马上带我那同学去芜湖大医院治疗。由于已经发炎,是比较严重的了,因此陆续用掉了三千多元钱。这三千多元钱,差不多是我们家当时的全年收入,父亲当然非常心疼。
因为还算治疗的及时,我那同学的眼睛并没有留下后遗症,他的家长也还满意。
父亲平时对待我,面貌虽然凶狠,而内心却是慈爱的。因此,发生了这件事后,他考虑要将我“另行安排”了——不让我再在家里闯祸,要把我“赶到”芜湖市来。
可是,我因为平时被父亲严厉管束,早就对他产生了惧怕的心理,为这件事被父亲训斥后,也不敢再待在家里。在母亲的指点下,只身来到了芜湖市我舅父的家里。
其实,我的父亲大约已经与舅父说好了的,当我到了芜湖市后,他并不追究我。现在看起来,他是有意要我在舅父这里留下来,再谋求合适的事,想把我长期安顿在城市里。这样,我就不能再在家里乱折腾,他省下了因我淘气而操劳的心,也能给我找条出路,省得我将来没有比较好的前途。
这一年,父亲已经六十岁了,他的良苦用心,我当时是无法体会的,还责怪他对我太狠心——现在想想,如果不是他的安排,我舅父哪里能主动的照应我?
我从乡下来到市里,初次见到城里的世界,真正是“乡巴佬进京城,眼花缭乱”了——看到的都是车水马龙,花花绿绿,流光溢彩的世界,感觉十分惊奇。舅父家没有像我一样大的孩子,我在这里十分自由,随便到哪里都可以,到吃饭的时候,就回来填饱肚子。
这时是1984年,我虚龄十五岁。因为是在舅父家,以亲戚自居,没有觉得委屈。由于正是青春少年,性情好动,初到的时候,天天在大街上“见世面”。记下了初步印象:
当时,我家的房子,我留了一副图片,展示在这里,比我写许多文字更清楚:
而芜湖街上,无论什么地方,也找不到我家这样的房子了。
我看到了闻明全国卖瓜子的傻子年广九在卖瓜子,觉得十分有趣,在他的店旁仔细观摩了半天时间。
我还看到了人力大板车,在大街上来来往往,更觉得这车子真好,如果我家也有,可以省却了我父亲用扁担挑东西的辛苦。
有一回,我遇到了芜湖历史上的米市重新开业的盛况,在那里逗留了一个上午。
芜湖市长江边十三号码头,是我到芜湖必须经过的码头。据说,一九五八年毛主席视察芜湖,也是从这里上岸的,我感觉很荣幸,我也来到了这里。
我溜达到了芜湖市的最高学府“皖南师范学院”门口,看到高大的门厅,便想到我自己——我哪天也能在这里读书吗?因此在学院门口久久不愿离去。
我当时只是看看这些景象,是没有相机的,但是这些印象却在我脑海里印得很深。这里的几幅图片,都是我后来在网络上找的,却也是当时的真实记录。
我怀着好奇心,这样溜达了个把星期,又觉得乏味了。于是,不自觉地进入了想家的思维里。我来到十三号码头边,坐在江边人们上下码头的梯口旁,向江北眺望,好像家乡就在视线里。然而,我身在芜湖,离家并不远,可是,我却不能回家!
随即,许多杂七杂八的想法,随着我这些天的所见所闻产生了:
我的家乡也是社会主义的天下,怎么是那样的贫穷?房子都是歪歪倒的样子,人们穿的都是破旧而且脏兮兮的;而芜湖大街上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晚上灯光夜景,流光溢彩,宽阔的大街上,晚上还可以看电视。自己家乡竟经常没有电,还点煤油灯,同样都是人,而且,只是一江之隔——江南、江北,为什么差距这么大?简直是天壤之别啊!唉,人在世界上,好歹都是一辈子,我就应该要做个城里人!
这样的奇思妙想,居然想了好多天。大约我父亲已经来和我舅父说过了,要给我在芜湖街上找事做。我虽然只是虚龄十五岁,但个头已经不小,身材虽然像麻杆,高度却比成年人矮不了多少。
我在舅父家大约两个礼拜后的一天,舅父对我说:“四六子,你现在已经离开学校了,你爸爸说,不想要你再回家去,因为,你在家里老是闯祸。他想叫你就在芜湖住下了。可是,芜湖读书是要有当地的非农业人口证件,你是不行的。这样,我想介绍你到豆腐店里去学做豆腐,好歹也是学一门手艺,将来或者能有个出路。你愿意吗?”
我听了舅父的话,心里很矛盾:啊?我就这样失学了吗?这可是违背我愿望的啊!可是,父亲不让我回家,芜湖又不让我上学,我到哪里能再读书呢?而且,我这几天都在想要做城里人,这学做豆腐,是在城里吗?于是,我询问舅父:“你说学做豆腐,是在哪里学呢?要是到乡下去学,我概不去啊。”
舅父听了哈哈笑着说:“孩子,现在国家实行改革开放了,大街上开豆腐店的人多了起来。都是私人开的豆腐店,我哪里会让你到乡下去呢。”
听了舅父这样说,我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好答应去学做豆腐。
两天后,舅父送我到了离他家两条街的一个小巷子里,那家豆腐店是在那巷子的平顶房里。我听舅父与那豆腐的店老板说,是给他打工,每月工资35元,工作时间是每天早上三点半起床,晚上九十点钟下班,白天没有休息,没有所谓的礼拜天。舅父说:“老板,你看着办吧,他是个孩子,不懂事,你要多多体谅他啊。”那老板说:“那自然的,你放心。”舅父又对我说:“四六子,安心在这里做事吧。你是在学徒,要听老板的话,把手艺学好。年纪轻轻的,不要怕吃苦啊!”
其实,这时候,我真正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不知道夜里三点半起床,晚上九十点休息,是什么味道,勉强答应说:“我一定听老板的话,请舅舅放心。”舅父这样说过,就与老板点点头回家去了,我便留在豆腐店里开始了学徒工作。
1978年12月党中央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国家改革开放的政策在芜湖已经深入人心了,农村本来只允许在生产队做工的农民,已经有人到市里来务工了,因此出现了“打工”的新名词。但是,当时工价都很低,很好的技术工,也就是木匠、瓦匠,工资只是三元一天,普通农民工是两元一天,还都不管吃喝住。我家乡生产队时期,好的劳动力一天的工值是两角五分上下,开放后,我家分到了田,收入已经不按劳动时间计算,是根据自己的收成,但我家一年收获虽然有万把斤稻谷,而稻谷也只是卖两角五分左右一斤。现在,豆腐店老板能给我三十五元一个月,还包吃住,对我一个来学徒的后生来说,应该算是不少的了。
我安心地在豆腐店里了,看到了这个豆腐店里是用磨浆机磨豆子,用大铁锅煮豆浆;用大架子制豆腐,觉得很新奇。又因为能挣钱了,很高兴——给别人打工,还能学到手艺,能以自己的劳动报酬给父母赚钱,减少父母负担,父亲应该能原谅我了;我自己也能像关在笼中的鸟,飞了出来,应该有我自由自在的那一天了!
然而。高兴只是暂时的。当我偶然看到城里的孩子去上学,就想到了自己是在打工,实在是失误自己前途的作为,因此,老是还想着上学去。
我老是把自己还当着是应该读书的学生。可是,豆腐店老板,却把我当作他家的正式工人。我处处谨慎,起早贪黑地干活,而老板一旦看不顺眼时,总是责骂我。我在这个时候,也只好闷着头不做声,但产生了委屈的心理——因此常常想起家里的亲人来。只要有点空,我总会来到长江边上,呆呆地看望着自己江北的家。
我在这家豆腐店打工,含辛茹苦,还思念着读书,思念着家里人,但想想我的家乡与芜湖市里的差距,内心立志要在城里生活的愿望又燃烧起来。于是,我用心地学习技术,心想,等学到了制作豆腐的技术后,我也要在市里开个豆腐店,做个城里人。我在这些矛盾的心理中,总算熬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将制作豆腐的基本技术学到了手。
从此,我依据这点技术,闯荡江湖,开始了我自己人生的创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