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律师事务所还开着灯,办公桌上空无一人,莫里亚很孤寂,一张白纸与一支钢笔弥留在表面,一个英文字母也写不出来。她向来持有敏捷的思维,天马行空的叙事能力,任何时候都能出口成文。但是在结案陈词的前夕夜里,她却是一个字也想不到。任何一个名词、动词、代词、现在进行时、将来完成时、过去完成时……各种时态,她都想不出来。一个晚上她都构思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她大脑全然是一片空白,三壶咖啡已经被她喝完,还有一瓶蓝宝石金酒。她的身体状况全乱了,仍然构思不到任何的内容。她实在是相当无奈,只好放弃构思,手里捧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酒杯,心事重重地移步至窗前,一阵冷风吹过,她额头一阵清凉,随后是后脑勺发寒,仿佛有一把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过,她很清楚那不是幻觉,有人在呼唤她,不是别的地方,而是心里。她抬起头看着一束吊灯悬挂在半空中,很干净,一尘不染,也很安静,倒是有一种让人忍不住要去触摸的感觉。她放下手中的酒杯,徒步回到办公桌的后面,拉开抽屉,发现了一包香烟以及一袋药丸,药丸的包装上面有法文显示着“请在医生的监督下服用该药物”她当然明白那将意味着什么。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她用蓝宝石金酒服用药物,找了一张很适合睡眠的沙发躺了下来。在迷迷糊糊的潜意识里,她进入了记忆宫殿里面的心灵房间。
属于海伦的那一扇门早就打开,很显然,海伦在找她。很快她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认得那是海伦的背影,她心里在暗中度量着两人的高度,似乎是她比海伦高了一点点。海伦转过身,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她有些心虚,很不自然地打破了沉寂:找我有事?我很忙,还有结案陈词要写。
海伦仿佛一切看在眼里,问她:是吗!?那么你写了多少?我想应该差不多了吧?
她没有想到海伦会问这个问题,一时慌张就随口回答了一句:没错,差不多就写完了。
海伦得意洋洋地反问她:怎么?一张白纸的事情也能叫做“快要完成了?”你是不是对快要完成的概念有什么误解?你可别忘了。
她给海伦一个白眼: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呢?我最讨厌别人耍我了。
海伦倒不这么觉得:我们是同一个身体,我耍你,等于在耍我自己。
她不想生气,更何况眼前的这个人根本就是与自己同一个身体的,就算想殴打她,也是不理智的一种行为。她沉住气,维持着耐心: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海伦冷嘲热讽地问她:我只是想采访一下你现在的感受,被你当事人欺骗、出卖以及不信任是什么感觉。
说实话其实她一点也不在乎,但是不被信任的确是一道过不去的坎,不过她不会轻易表现出来。她冷笑着,装作一点也不在乎:他不信任我,自乱阵脚,是他自作自受。难道他要去死,我还要阻止他。他不明白说出实话就一定会死,那就让他自个儿去说吧。
海伦还不肯放过她,非要乘胜追击:要不是你率先教他在法庭上说谎,他也不至于擅自改供词,而且还是在不知会你的前提下。说到底,是你逼他上绝境,他要是一开始就说了实话,说不定他的情况还不至于那么糟糕。
她很直接地指出无法争辩的地方:一个警察跑去妓女的家中进行金钱上的性交易,事后妓女死在家中,他在现场被逮捕,凶器有他的指纹,各种环境证供对他十分不利。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你认为老老实实交待,陪审团会相信他所说的话?嫖娼已经够糟糕了,他还要在妓女尸体旁边被逮捕。不说事实是唯一的抗辩理由,否则我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海伦持着一副教育他人的样子:做律师就算要为他人辩护,也不应该虚构不存在的事实。
她已经无法忍耐海伦的教育:够了!我才是他的辩护律师,他应该听从我的要求,他现在不听,是他自己倒霉。不过我不会放弃他,到了明天结案陈词,我仍然会竭尽最后一分力为他辩护。我做律师仍然有我自己的原则,这一点你绝对不用担心,也用不着轮到你来质疑我!
海伦转过身,慢慢关上那一扇心灵之窗:你要是真的那么正义,我们就不会见面。
她猛然惊醒过来,抬起头一看,阳光照进室内,暖气吹了进来,她有限的意识在告诉她,天亮了,而且太阳升了起来。她下意识看了时间,快十点钟了,她二话不说赶紧跑去洗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之后,她注意到昨晚办公桌上的白纸与钢笔就摆在那里,她昨晚不是做梦,她真的一个字都没有写,待会的结案陈词只能靠她临场发挥了。她非常无奈,坐车赶去法院。
她匆匆忙忙,慌里慌张的样子引起了黑泽明的注意。
黑泽明询问她:是不是没有构思结案陈词的内容?
他这样问,她当然不能直接承认,她直接否认了。
他不禁赞美她:能够顺利写完结案陈词的律师肯定很厉害,最起码有一定程度的专业能力以及毅力。反正我是做不到。说罢,他就吹着口哨走进了法庭。她这才明白,他看得出她一页纸也没有写。她恨透了别人看透她的眼神。但是她必须沉住气,今天的表现不能有失礼仪的可能。
在宣布结案陈词之前,法官还特意问了黑泽明一句:检控官,是否还有其他的问题?确定没有之后,今天可以做结案陈词吧?
黑泽明笑了笑,做了一个很轻松的动作,然后站了起来。
“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员,其实这一宗案件是非常简单而且一目了然的谋杀案,而且是有预谋的。被告身为一名警察,在警界服务多年,努力工作,为工作痴迷,忽略了妻子,还赚不到钱,名与利均触碰不到。结果他的妻子愤然离去,而他就一个人带着女儿过日子,工作狂的个性仍然没有改进。多年以来,身边都没有女人陪伴着,他长期没有性生活,日子过得极其苦闷,枯燥无味,在极度压抑的情况下,他内心的那股欲望驱使他找到了本案的死者。本案的死者是一名妓女,当然妓女属于一种职业,但是不合法,然而在某种程度上,换一个说法可能就合法了。例如情人、一夜情、包养等等,说法不一样,听起来就很容易接受。无论如何,他找到了死者,要求死者向他提供性服务,死者身体不舒服,第一次的时候拒绝了他,后来在他的武力威迫下,只能服从。然而他竟然是一个极度贪心而且毫无人性的警察。在死者为他提供性服务过后,他竟然为了躲避支付性服务的费用而擅自将死者杀害,事后更掳走室内的财物,掠夺一空。在较早之前的证人可以证明,死者是一个很有理想的妓女,她辛辛苦苦储钱,是为了让女儿有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她不惜出卖自己的肉体来换取金钱。一个伟大的母亲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让人敬仰。然而被告因为一时贪念而劫走死者的财物,更是将其杀害。控方证人在对面的单位窗口目睹了被告虐待死者的过程,尽管他没有看到死者被杀害的经过,但是被告一开始就想着隐瞒真相,歪曲事实来躲避我们对他的怀疑。先前他在法庭上声称自己当天去找死者纯粹是有任务在身,他去抓捕妓女,一切都是工作。后来他的谎言被拆穿,他又改口,声称自己只是与死者发生了性交易,随后离开,并没有杀害死者。他无法为自己提供不在场的证明,还以各种借口说谎,供词前后不一致,而且相当矛盾。光是他的反复改变供词的行为就已经很值得怀疑,他要是没有杀人,他为什么一开始不肯说真话,他不肯说真话那就意味着,他有事情在隐瞒着,什么事情……那估计是杀害妓女的事实。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也得知,被告是欠了一部分的债务,他要劫走死者的财物将其掠夺一空,完全是有足够的动机。被告的不诚实行为以及殴打死者,最后更在凶器上发现了他的指纹。这一切他都无法解释。我们不能因为他是一名即将要退休的警察,更不能因为他英勇的工作态度而忽略他杀人的事实。杀人了偿命,犯了法要接受法律的制裁——这就是我们法律如今健全的核心价值。在种种客观存在的证据面前,在这里,我恳请法官阁下以及在座的陪审员判被告谋杀罪名成立!我的结案陈词完毕,谢谢。”
莫里亚听得津津有味,在听着黑泽明结案陈词的过程中,她心里已经有了新的想法,现在她就要将其表达出来。
莫里亚什么也没有准备好,当然靠的就是临场发挥。
“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员,我的当事人是一个尽忠职守的好警察,痴迷于工作,执着于破案,从不考虑升迁的问题。结果就导致妻子的不理解,愤然离他而去,他一个人带着女儿,长期处于那种孤独、彷徨、无人理解的状态。在缺乏性生活的日子里,他变得无法再忍受。后来他就去找了死者,要求死者向他提供性服务,死者不肯配合,他使用了胁迫的手段……不好意思,我用词不算很准确,正确来说,是利用金钱做诱惑,迫使她为他服务。事后他支付了对等的酬劳给对方,然后就离去。回去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配枪与证件丢在现场,他只好第一时间赶回去拿走那些东西。没想到,他回到了现场,恰巧碰到了已经死去的死者,碰巧又有人出现,他就被当成了疑犯。整个事情只能用凑巧来形容。控方证人目睹我当事人虐打死者的经过,但是值得注意的细节是,证人只是目睹虐打的经过而不是谋杀的过程。关于谋杀的那一部分他压根就看不到,我们无法想象后来所发生的事情,只能靠猜想。况且我们可以考虑证人的身份背景,他是一个毒贩,多次涉嫌贩毒被抓捕,一个贩毒的证人所提供的证供难道我们真的要无条件接纳?至于死者室内丢失的财物,控方一直无法证明那些财物是我当事人拿走了,尽管他负债累累,也不能成为指控的一个借口。谁没有负债累累?要是因为欠债了就要被怀疑,那么整个资本主义国家几乎每一个人都要接受法庭的审讯。当然,我们是现代人,精神文明高度发达,就不必做那么偏激的行为。我当事人为什么第一次出庭作证的时候会说谎呢?你们可能会觉得他想掩盖事实的真相而故意说谎。但是,他如果真的想掩盖真相,就不会在第二次出庭作证的时候改口供。他之所以要说谎,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在上班当值的时间里去嫖娼,他作为一个即将要退休的警察,声誉很重要,但是我觉得,这些声誉对他而言压根也不重要,他看重的是女儿对他的看法。从小到大,他一直作为一个好的榜样警惕着他的女儿,他不希望让女儿失望,更不希望让女儿知道他有一个上班时间跑去嫖娼的父亲。他不是想掩盖事实,他是想隐瞒嫖娼的经过。他选择了较为愚蠢的一种方法,在法庭上说谎。但是他身为一个警察,最终还是有了觉悟,毅然决然勇敢地站出来承认一切的错误以及坦白案发的经过。我的当事人是一个破案无数、英勇机智的警察,曾经多次授勋,是一个很有激烈很有奋斗榜样的模范警察。我们决不能只看表面证供就断然否决他的存在价值,更不能因为一些小小的谎言而指责他是凶手。虽然他无法拿出不在场的证明,无法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但是请你们不要忘记了,控方同样无法拿出有力的证据证明他有参与过谋杀,从整个案件的性质来看,谋杀与劫走财物的是同一个人才对,如果控方无法证明死者的财物是我当事人夺走,也就不能裁定谋杀死者的是我当事人。在基于以上种种疑点,而疑点利益归于被告的大前提下,在这里,我恳请法官阁下以及陪审员,判我当事人谋杀罪名不成立。“
米歇尔·朱丽娅:各位陪审员,按照你们刚才的宣誓,你们将严格依据法庭上的供词与证供进行审判,必须摒弃对此案的任何成见,排除一切杂念。本法庭上所发生的一切除外。现在你们可以暂时退下,在内阁里进行商议,裁决被告是否有罪。本席有责任提醒你们,你们无论商议的结果是怎么样,必须要达成一致意见才能裁定被告是否有罪。当中只要有一个人与你们无法达成一致的共识,该案件就不能轻易裁决。案件会无限拖延,直到你们达成一致的意见为止。很好,没有问题?那么现在暂时休庭30分钟。
陪审员们饶有兴趣地笑了笑,很有秩序地退场。
黑泽明一下子就搞不懂了,他询问了一旁的律师:什么时候改了规定?以前不用达成一致的。
“时代要进步,我们总需要向更发达更健全的法律程序学习,而不是固步自封,夜郎自大。”
黑泽明对此忧心忡忡:要是他们无法达成共识岂不是像《ANGRY MAN 12》那样?电影可以这么演,现实里可不允许这样。
莫里亚很有把握那样,暂时离开了法庭,或许是到外面散心。
柏妮对黑泽明充满了怀疑,特意走到他跟前,假装不在意间说了几句话:要不是你怂恿他推翻之前的证供,他会不会就这样没事?
黑泽明表示很无奈:不可能,他之前的谎言太多破绽,不改供词,他死得更快。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的?”
“没想到你也这样问我。”
“我很愿意相信你,可是所有的事情过于凑巧,我无法说服自己那是一种巧合的现象。”
“你可以不相信我,我无所谓,但是对你的当事人,我绝对是问心无愧!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在起诉他,我还要教他为了自保推翻自己之前的供词,还要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在法庭上再宣誓一次!你知不知道我的上司是如何评价我这一次的表现?主次不分,阶级观念完全含糊,立场方面很矛盾。他说我一塌糊涂!我为了谁?“
柏妮眼看着他越来越激动,连忙说了句:我只是想跟你讨论一下而已。不用那么激动。我请你喝杯咖啡吧,司法改了一部分,他们要商量很久才能达成一致通过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