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正初把车停在边城市公务员小区那栋引人注目的“领导”楼前的时候，“准女婿”常江已经在单元门口等候多时。

见张正初停下了车，侯江赶紧跑上前去，帮张正初拉开车门，用手挡在张正初的头上，笑着喊了声“叔叔”。

“哎，常江啊，你不是在省城学习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学习结束了？”看着常江，张正初装作啥也不知道似的问道。

看着张正初一脸严肃的表情，常江赶紧回答道：“哦，学习还有一个月才能结束。昨天晚上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您要来家里吃饭并且要商量我和晓晓的婚事，所以就让我请假回来了。叔叔，我今天中午陪您吃完饭，下午就返回省城，是不会影响学习的。”

与张晓谈对象三年多了，常江非常了解自己这位“准岳父”的脾气秉性。因为谈对象不能影响工作和学习，在任何事情、任何时间不允许撒谎等一系列“家规”更是让他不敢在张正初面前有任何的造次，更不敢撒谎，即便是知道张正初得知自己为了一顿饭而从省城返回边城这件事后会不高兴，但他也不敢撒谎。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的谎言被张正初揭穿，后果可不仅仅是教训两句就算完的。

“就为了吃一顿饭，你就放下学习，买上机票，从省城返回边城，然后吃顿饭再回去？影响了学习不说，不浪费钱啊？”听完常江的话，张正初一边拉着脸训他一边往单元门走。

常江与自己的女儿谈对象快三年了，张正初非常看好这个女婿。在他的意识里，常江有能力，有上进心，责任心强，最为重要的是凭借着自己的真才实干拼前途，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从来不拿父亲常怀林和他这个岳父的官职说事儿，是他张正初心目中合格的女婿。所以，平时他就像疼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常江，同时也像要求自己的女儿一样严格要求常江。对于这一点，常江已经习以为常。

“叔叔，我想......”

就在张正初低着头往前走的时候，跟在身后的常江突然叫了他一声，然后有些为难的样子看着他。

“怎么了？有事儿？”回过头来看看常江，张正初不解的问道。

“哦，没事，没事，叔叔请！”对着张正初思忖片刻，常江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一边冲着张正初笑了笑，一边蹭的一声跑到他面前，帮他打开了门。

看看欲言又止的常江，张正初笑了笑，然后走进了常怀林家的客厅，一边往沙发上放公文包一边观察着客厅里的动静：只见在常家那间足足有五十平方米的大客厅里，摆着一张雕龙画柱的圆形大餐桌，餐桌上已经摆满了精美的菜肴，梭子蟹，大龙虾，海参鲍鱼，一桌子的山珍海味让张正初应接不暇。而在餐桌的中央则放着一红一白两瓶酒。白的是一瓶标签已经老化的有些发白，但一看就是一瓶陈年老酒的国酒茅台，红的是一瓶张正初见过但一直没有机会品尝的法国拉菲。其菜肴的豪华程度连一些高档酒店都自愧不如。

“妈，爸，我张叔叔来了！”见客厅里没人，常江站在门口对着里面的房间喊了一声。

常江的话刚一落地，常怀林的妻子王萍便从一间屋子里跑了出来，然后一溜小跑跑到张正初面前说道：“亲家，您可是个大忙人啊，在边城呆了几个月了，好像就在家里吃过一次饭吧？今天如果不是跟您说来商量两个孩子的事情，恐怕您又要推脱1”

“哈哈哈哈，老嫂子，您太客气了，我是工作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要不然，集体食堂里的饭哪有您老嫂子做得好吃？您看看着一桌子菜，就是一些一般的饭店都没有您的厨艺好呀！”伸手握了握王萍的手，张正初一边和王萍说话，一边用眼睛四处踅摸着常怀林的影子，并且不解的看着王萍问道：“哎，对了老嫂子，常书记呢？昨天我才听医院的一位朋友说，常书记因病住院了。他身体怎么样？没什么大碍吧？”

这时，书房的门开了，穿着一身睡衣、精神极度颓废的常怀林走了出来，冲着张正初招招手，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看着他说道：“亲家，我在这呢，现在时间还早，咱们到书房里聊一会儿再吃饭，您看可以吗？”

常怀林的话刚一落地，妻子王萍便蹭的一声跑到书房门前，看着常怀林埋怨道：“哎呀，你这个老常，是不是老糊涂了？人家亲家好不容易来一次，咱们边吃边聊不行啊？菜都做好了，如果你们聊得时间太长，饭菜凉了还怎么吃？也不知道......”

“你先到一边去，这个家现在没有你说话的地方。要吃你们先吃，我和张处不稀罕你的饭！”不等王萍把话说完，常怀林便挥挥手打断了她的话，然后一边说一边拉着张正初的胳膊，把张正初连拉带拽的拖进书房，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常书记，您消消气，嫂子也是一片好意，您莫名其妙的发什么火呀？再说了，您本来心脏就不好，又刚刚出院，生气对身体不好的。快坐在沙发上消消气！”被常怀林拽进书房，看着他一脸怒容、呼呼喘着粗气的样子，张正初一边说话一边把他扶坐在沙发上。

颤抖着手从茶几上拿起烟盒，常怀林从烟盒里抽出两支香烟，一直递给张正初，一直叼在自己的嘴里，分别给张正初和自己点上香烟之后，常怀林坐在沙发上一边默默的抽烟，一边用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张正初。

看看面前的常怀林，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作为边城市资格最老、担任领导干部时间最长的常怀林，一直是边城市政坛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从政这么多年来，他以办事雷厉风行，对工作兢兢业业，对待不正之风和工作不得力的干部从不留情的工作作风，赢得了边城领导干部们的尊重并且在边城百姓中享有良好的口碑。特别是他那山东男人特有的大嗓门和办事情快刀斩乱麻的办事风格，在整个边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是，仅仅两三天的时间，在经历了一场领导谈话之后，以往人们印象当中的那个常怀林突然不见了，坐在张正初面前的就像另外一个人：精神沮丧，双目无神，平时梳的溜光发亮的头发变得有些杂乱，就连睡衣的扣子也扣反了两个，整个人像极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

“张处，我的事情您已经知道了吧？”伸手往面前的烟灰缸里弹弹烟灰，常怀林故作镇静的看看张正初，然后强装微笑，平静的说道。

冲着常怀林点点头，张正初一脸的严肃：“咱们都是一家人，所以，在您面前我没必要有任何隐瞒。在来您这里之前，有关领导确实找过我，向我简单地说了有关嫂子的银行卡里收到混款500万元的事情。但由于时间匆忙亦或是保密的需要，他们也只是跟我说了个大概，具体细节我也不清楚。常书记，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张处，兄弟，老哥哥可能晚节不保，一世英名马上就要毁了。都是这个不争气的婆娘，毁了我常怀林呀！”看看张正初，常怀林话还没有说完，泪水突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常书记，千万不要这样，您大病初愈，心脏又不好，千万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看着常怀林老泪纵横、一脸痛苦的样子，张正初心头一紧，赶紧抓住他的手劝慰道。

拿起桌子上的餐巾纸擦了下脸上的泪水，抽了两口烟平复了一下心情，常怀林冲着张正初点点头，然后说道：“前天下午，我正在市经贸委调研，突然接到了市委马书记的电话，让我马上赶到他的办公室，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商议。事不宜迟，我马上坐车赶到了市委，进了马书记办公室之后，我发现只有马书记和纪检委的王书记两个人在，顿时吃了一惊，并预感到有些不正常。马书记跟我所说的有重要的事情商议，就是纪检委的王书记要找我谈话吗？纪检委能跟我谈什么？虽然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但我的脑子还是清醒的，也是坦然的。有些人说，只要看到纪检委的人头皮都发麻，那是他们心里有事，有见不得人的事儿，我常怀林有什么可怕的？我两袖清风，清正廉洁，别说市纪委，就是省纪委、中央纪委找我我都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斜，这就是我一贯坚持的原则。”

说到这里，常怀林停下话题，把手中抽剩下的烟头按灭在面前的烟灰缸里，然后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舒缓了许多，情绪也从刚才的激动变得平静起来。

听完常怀林的话，张正初没有说话，而是一边吸烟一边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常怀林。

抬头看看张正初，常怀林有些失望。他想，自己刚才说完那番话之后，按照惯例，张正初应该顺着他的话表示一下对他那番话至少是对他常怀林的认可，之后他才好接着说下去。但现在是，在听了他常怀林一番发自内心的话之后，张正初就像没事人一样的看着自己，不说话，也不点头、更不摇头，只是用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这让常怀林有些摸不着头脑。

默默地看了张正初一会儿，常怀林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然后脸色突变，一脸严肃的看着他继续说道：“看着眼前这阵势，我觉得马书记和王书记今天找我谈话的内容应该不一般。于是，不等他们两个说什么，我便单刀直入的告诉他们：有什么事情尽管说，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会有半点隐瞒。听了我的话之后，王书记看看马书记，然后犹豫了一下之后才问我：去年的12月份，是不是收到过从新疆汇过来的500万元巨款？听了王书记的话之后，我吓得差一点跌过去。500万元？我常怀林活到现在这个年纪，还没有见到过500万元钱堆在一起的样子呢，更别说有人给我汇500万元，而且是从我去都没有去过的新疆。所以，王书记的话刚一落地我便急了，有些不理智、不礼貌的跟她说，我没有收到过从新疆汇的500万元巨款，我们家所有的财产加在一起也没有500万元。如果有人举报我，组织可以调查，如果属实，我愿意接受党纪国法的处罚！”

“后来呢？”借着常怀林停下话题喝水的机会，张正初看着他问道。虽然他心里知道自己这是明知故问，但还是依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的看着常怀林。

默默地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常怀林一脸愧疚的摇摇头，然后轻轻的叹了口气：“见我口气如此坚定，马书记和王书记还是提醒我好好想一想。我知道他们是一番好意，让我主动交代问题，争取主动。但是，我虽然年纪大了，记忆力减退了，但是，对于是否收到过500万元巨款这么大的事情我能记不住吗？所以，任凭两位书记怎么劝，我都义正言辞，毫不犹豫的否定了他们的问题。万般无奈之下，王书记从她身边的一个公文包里掏出一沓资料递到我的面前，我拿起来一看顿时惊得灵魂出窍：在那沓材料中，有张克供述张文和康晓梅让他给我的爱人王萍银行卡上打款的交代材料，有银行提供的转款记录和银行流水，而最要命的是，收款银行卡确实是我爱人王萍的名字，身份证号码准确无误，而在收款单据上的签字也是我爱人王萍的亲笔签字！看到这些，我似乎明白了什么，顿时如雷轰顶，血液上窜，心脏剧烈疼痛，一下子晕倒在马书记的办公室里。唉，如果不是马书记和王书记赶快叫车把我送进医院，医院抢救及时，现在我可能已经命丧黄泉，见不到您老弟喽！”

说到这里，常怀林再次停下话题，冲着张正初摇摇头。

看看常怀林，张正初也叹了口气。他把手中的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转而站起身来端起茶壶帮常怀林的被子里加满水，然后才一脸认真地问道：“常书记，从对公的角度出发，您我共事多年，应该是知己知彼的同事，您是我的师长和我学习的榜样。从私人关系来说，由于儿女之间的婚事，我们业已成为一家人，您比我年长几岁，应该是我的哥哥。现在这个房间里只有您我二人，我就想问您一句话：对于嫂夫人收了张克从新疆汇到账户上500万元巨款这件事您真的不知道吗？张文和康晓梅为什么要给嫂子500万元？他们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交易？作为同事和兄弟，我想听到您的真话。”

把手中的茶杯放在桌子上，常怀林抬头看看张正初，脸色异常的难看：“张处，如果我没有记错，在尚未担任省公安厅大案要案处处长之前，您曾经在国安部门工作过很长时间，是一个合格的甚至是优秀的国安人员。因为工作的关系，您对于我们这些基层领导干部的情况应该是了如指掌。我常怀林是土生土长的边城人，从纺织厂的一名宣传干事成长为今天的中高级领导干部，一路走来，我不敢说自己有多么敬业，多么称职，更不敢说为了党的事业、为了边城市的发展做出了多大的贡献，但我可以自豪的说，我是一个忠实于党、忠于法律、克以奉公、从不以权谋私的合格干部。当领导这么多年，我没有利用职权给自己谋私利，没有帮亲戚朋友办私事，就连您女婿常江的工作我都没有帮忙，都是他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考上的国家公务员，并且在现在的岗位上取得了令人欣慰的成绩。”

说到这里，常怀林停下话题，拿起张正初对给他的香烟，点上火，一边吸烟一边看着他接着说道：“就是我这样一个人，能做出贪污受贿、假公肥私的事情吗？我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就要离休了，儿女马上就要结婚成家，我们老两口的离休工资足以保证我们的正常生活，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是不是会全然不顾自己的名声，为了500万元而毁掉自己一生一世的英明？我已经60多岁了，要这么多钱干嘛？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说完这番话，常怀林挥起拳头狠狠的砸在桌子上。

这时，门开了，妻子王萍推门走了进来：“老常，您说话的声音小一点，刚从医院出来，身体还没有痊愈，所以......”

“你给我出去，快点出去，我在和我的亲家说话，谁让你进来的？”不等王萍把话说完，常怀林便粗暴的挥挥手打断了她的话，然后毫不留情的斥责道。

翻着眼睛看看常怀林，王萍心里又疼又恨，只好悄悄的关上门，退出了书房。

看着王萍一脸痛苦的走出书房的样子，张正初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在他的意识里，常怀林虽然大男子主义严重，在家里具有说一不二的“魄力”，但对妻子王萍还是特别的尊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像训自己的手下和子女一样，当着他张正初这个外人的面，没鼻子没脸的教训自己的妻子。今天之所以如此反常，应该与500万元汇款的事情有关，至少，常怀林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内幕！

果不其然，在王萍退着步子除了书房之后，常怀林用眼睛翻了一眼门口，然后看着张正初说起了这件事情的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