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锋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恍惚间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叫了声:“师弟!”
他努力睁开眼睛,看了看脸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张开干裂的嘴唇,“师兄”两个字还未吐出口,又昏了过去。
六子摸着韩锋的额头,扭头问身边的兄弟:“咋搞的,这么烫?”
“伤口发炎了!”一个兄弟答道。
“咋不找郎中瞧瞧?”
刘广华说道:“找了,土郎中治不了,说是只有洋大夫才能治得好。”
“那快去找啊!”
“去哪找?只有县城里有日本大夫,他们也不给咱中国人看病呐!”说话的兄弟以前是皇协军,一直跟着韩锋,对县城的情况也较熟悉。
六子一拍脑袋,嘀咕道:“是这么回事!日本大夫哪会给咱们看病?”又转头看向刘广华,口气略带责怪地问道:“那就没别的办法了?”
刘广华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我寻思着派人到军区去求助,可是这一来一回几百里路,怕是耽误了工夫。”
“这样啊……”六子嘟囔着,慢慢踱到门口。蹲在门槛上,习惯性地掏出烟袋锅子,一边想着办法一边把烟丝摁到锅子里。
刘广华也跟着来到门外,咔一声擦了根火柴,想给六子点上烟。
六子却一点儿也不领情,扭头看向别的方向。自个儿从口袋摸出火柴点了,叭嗒叭嗒抽起烟来。
刘广华并不生气,把手中的火柴晃灭了,问道:“你有啥好主意?”
“正在想。”六子瓮声瓮气地说了句。
正在这时,从厢房里走出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手里拿着把扫帚。抬头看了一眼六子,也不吭声,自顾在院子里扫起地来。六子认识,这是房东大爷,脾气怪得很。自从六子到了孙家岭,好像从来没听到他跟什么人说过话。
一袋烟抽完,六子忽然站起来,倒背着双手往院外就走。
“你去哪?”刘广华不晓得这家伙又发什么神经,高声问道。
“去县城!”六子停下脚步,从口袋摸出两块大洋扔过去,“把俺兄弟看好,等俺回来!”然后头也不回走了。
刘广华也没有阻拦,他知道六子肯定想到了什么好办法。
出了村子,六子便沿着山路直奔县城方向。他很清楚师弟韩锋现在的危险程度,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一条胳膊废了不说,极有可能连命也保不住。既然只有县城有洋大夫,只好冒险走一趟了。
走了大半天,日头西沉的时候,终于来到县城西门外。
远远看着城门口站岗的哨兵,六子直皱眉头。他蹲在路边的树下抽着旱烟,思忖着该如何进城。
当初当汉奸那会儿,自个儿这张脸都臭街了,皇协军还有那些百姓十有八九都认识。就这么大摇大摆进去,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儿,站岗的哨兵老远就能认出自个儿。到时候拿绳子一绑,往鬼子那儿一送,这条小命算是交待了。
之前南墙下的那个洞口早被日本人封死了,进城的另一个办法就是晚上利用绳索攀爬城墙。可自个儿的飞虎爪早丢在城里,一时也找不到人再打造新的。再耗下去天就要黑了,看来只能从城门口这儿想法子了。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大路上来了个乞丐。手里端着个破碗,另一只手里拿着根竹竿做的打狗棍,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六子眼前一亮,真是想啥来啥。他霍地站起身,冲着乞丐喊了一嗓子:“要饭的,过来!”
乞丐吓了一跳,撩起蓬乱的头发露出混浊的眼睛,看了看六子。
“叫俺?”
“对,叫你!过来过来!”六子客气地伸手招呼他。
乞丐八成这辈子都没人对自个儿如此客气过,有些惊慌地走到六子跟前。眼前这位爷衣着鲜亮,一看就是有钱的主儿。再瞅瞅,除了手里的烟袋锅子也没有其他东西,不像是要施舍的样儿。
“大爷,啥事?”
“当然是好事!”六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围着乞丐转了一圈打量了半天。
乞丐的状态让他很满意,破烂的衣服满是油渍,脚上的鞋露着趾头,用两根草绳系着。浑身上下散出阵阵臭味,老远就能把人熏个跟头。
“想发财不?”六子神秘兮兮地问道。
乞丐忙不迭地点头:“想,做梦都想!”
“那你把衣裳脱下来。”
“你想干啥?”
“咱俩换换衣裳!俺这身给你,你这身给俺!”
“真的?”
乞丐有点不相信自个儿的耳朵,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他不相信地看着六子,这小子哪根筋不对了?凭着一身好衣裳不要,非得换叫花子的破衣烂衫!
“你到底换不换?”六子有些不耐烦,天上掉的陷饼都不要,真磨叽。
“换,换!”乞丐说着看了看周围。见路上不时有行人经过,便转到树后面。虽然沦为乞丐,做人起码的羞耻心还是有的,总不能在大路上脱衣服吧?
六子也跟着转到树后,两个人便面对面脱起了衣服。当六子把外面的长袍脱去,露出腰间的短枪,乞丐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好汉爷,咱们无怨无仇的,千万别杀俺!”
“谁要杀你?”六子气不打一处来,“再不脱老子真杀了你!”
一句话唬住了乞丐,乖乖把衣裳脱了,捧在手里看着六子,有些不知所措。
刚刚淘腾的绸缎面的长袍,在身上穿了还没两天,实在有些可惜。六子把装在长袍口袋里的十几块大洋掏出来,这些钱可不能便宜了这小子。
听着大洋哗啦哗啦的撞击声,乞丐的眼睛里顿时放出异样的光彩。钱实在是个好东西,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大洋。
六子捏着鼻子穿上乞丐的破衣裳,把大洋揣进怀里。
“好汉爷,那个能不能给俺点?”乞丐小心翼翼地问道。
“给你啥?”六子一时汉反应过来。
“大洋!大洋能不能也给俺?”
“给你个头!”姥姥的真是蹬鼻子上脸,六子顿时火冒三丈,扬起巴掌就想揍他。
吓得乞丐转身要跑。
“回来!”六子一声喊把他叫住,“鞋子!”
乞丐怯怯地转过身,把破鞋子脱了扔了过去。又接过六子的鞋,穿在脚上试了试,觉得还算合脚。抓起六子扔过来的帽子,一溜烟跑了。
六子穿好鞋,把头发弄乱,又抓了些湿土抹在脸上。枪带在身上容易露出马脚,便用手在树下刨了个坑,用枯树叶包了埋起来。
自个儿打量了一番,觉得不会有再认出,六子这才拿起破碗和打狗棍向城门口走去。
县城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每个城门口都加派了岗哨,对来往行人的盘查更严了。
六子走到城门口时,低着头,装作一副颤巍巍的样子,夹在人群中往城内走。
负责检查行李的哨兵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酸臭味,抬头看去,只见人群夹杂着一个乞丐。他皱着眉头骂了句:“他娘的!啥人都想进城,这年月要饭的也要到城里来了。”
另一个哨兵接茬道:“这有啥稀奇的?城里馆子多,要饭好要!”
轮到检查六子时,六子嘿嘿笑了笑,冲着哨兵一举破碗,鸭着噪子说道:“老总,给个赏钱吧。”
“滚!”哨兵气不打一处来,有心想踹六子一脚,又怕脏了自个儿的鞋。
就这样,六子顺利进了城。
路过醉仙酒家的时候,正遇到买菜归来的香秀。看到六子,心地善良的香秀连忙招呼他:“要饭的,你过来!”
六子以为香秀认出了自个儿,谁知香秀转身进了屋。不大工夫拿出半块客人吃剩的馒头,还有一些剩菜,倒在六子碗中。
真把自个儿当成乞丐了!六子暗自叹了口气。眼下还不是表露身份的时候,六子冲香秀鞠了一躬算是感谢,然后转身离开。
此番进城并不是来找赵老栓的,六子另有目的。他知道县城中有一个人或许能帮上自个儿的忙,这个人就是王建业的父亲—青花斋掌柜王成文。
那年月搞古董生意的,或多或少与江湖人物、黑市有些关系。王成文也不例外,不仅是江湖黑道,商界、政界也多少能说上些话。
六子跟青州古玩界的掌柜们都很熟悉,也知道他们的一些路数。这个王成文也曾打过几次交道,六子打算找他帮忙找个洋大夫或者捣鼓点西药什么的。
王成文的家就在王延荣家的对面,隔着一条街。自从王延荣当上了县长,家里也加强了守卫,门口每天都有保安团的人站岗放哨。
日头还没完全下山,街上过往的人很多。六子便在街口寻了块地儿,蹲在那儿吃香秀给的饭,静静地等天黑。
只有等到天完全黑下来,才能避开王延荣家门口的那些伪军。
兵荒马乱的,古董生意并不好做。尤其是日本人占领县城后,店里越来越不景气。王成文除了象征性地到店里转转,平日里很少出门。
还有一个原因,王成文的儿子王建业是国军。王延荣门口的那些伪军,一半是给王延荣看家护院,一半是为了监视王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