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明关掉了手机,躲在加州旅馆,躲在玛格丽特·米歇尔的私人诊所里,她还要工作,在网上给患者进行心理辅导,因此她没有时间陪伴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在餐桌上,将一瓶又一瓶的牛奶往嘴里灌,摆得乱七八糟的透明玻璃瓶就那样横纵交错地躺在餐桌上,他显得闷闷不乐,自从见过朱迪斯,交谈过之后,他就表现得意志消沉,但又不至于完全奔溃。
他伤心他难过,是因为他一直以为可以维持社会秩序的法律可以很好地管理任何一个人,从而使得这个社会获得安定与繁荣,每个人都有工作,每个人的生命,个人权利可以得到很好的保障。可是朱迪斯的出现却在告诉他,这种想法是很白痴的。所谓的法律约束不了位高权重的人,还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嚣张,使他们在一个毫无约束的社会中为所欲为。私底下的肮脏交易,权力互换,看不见的决策,听不见的呼喊,找不到的方向。犹如一层浓重的瘟疫那样,包围着这个社会,笼罩着这个国家。身为律师的他,面对着这种不可控制的局面感到痛心疾首,他开始找不到法律存在的意义,就像一个迷失在繁华花园的孩子那样,跌跌撞撞,满身伤痕。
他想到他们三个的悲催下场,想到社会的不公平,想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就感到十分沮丧。
于是他胃里的牛奶越喝越多,终于他慢慢地晕倒了,就那样趴在桌子上,右手的触动甚至碰倒了桌面上的杯子。
她听到了响声,担心会出事,于是她跑过来一看,发现他喝晕了,像极了一个考试不及格因此而难过的孩子那样。他还在喃喃不断地自言自语:如果……真的要这样下去……我们的法律就没得救了……做律师也没有意义了……我不想……不想……妥协……为什么……你们一定要……逼我……
她无奈地笑了笑,跑到电脑面前,跟网络对面的患者告别,然后就匆匆忙忙地下线了。她拿了条干净的毛巾给他擦了擦脸,收拾好桌面上的牛奶瓶,打扫地下的玻璃碎片。她扶着他到对面的沙发上睡觉,并且抚摸着他的脸庞,轻轻地吻了他的脸颊,安慰着:这个世界的确有很多不公平的规则,如果你不喜欢那样的规则,那你就要去改变它。只知道埋怨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他从醉意中醒来,那种感觉就像喝醉了那样,他的脑袋变得很沉重,撕裂般的疼痛感随即而来,他发出一声惨叫,按着快要裂开的脑袋,尝试着弄明白目前自己身处在一片什么样的环境下。他看到米歇尔的照片,看到熟悉的地球仪,看到似曾相识的电脑屏幕,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在加州旅馆,在米歇尔的私人诊所里。
米歇尔从门外推门进来,购物袋里装满了食物,提子面包,燕麦吐司,一瓶炼奶,一罐午餐肉还有几根火腿肠。
她很热情地招呼他:你醒了?一起吃个早餐吧。
他的思绪仍然很混乱,他试图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看着他一片惘然的样子,情不自禁地笑了,她提醒着他:难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昨天见过朱迪斯,然后心情变得很差,一个人坐在那边喝牛奶,喝了很多,我的现金全部拿来为你支付牛奶的账单;你喝完了就睡觉,还打烂了我的杯子呢。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清理完毕。
他捂着头,这时候才想起来昨天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九点三十分就要上法庭了,上帝在告诉他,时间不多了。他从沙发上下来,穿好鞋子,闻了闻自己的衣服,还好没有异味,他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随手拿了一块吐司,往上面抹了点巧克力的炼奶,中间那一层夹了一块火腿,他咬了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于是很迅速地吃完了手里的面包。
他很迅速地说着:“谢谢你的招待,我会支付我的账单,而且会做很多事情来感谢你。不过我现在要赶着去法庭,我们下一次再聚在一起。”
她喊住了他,他停了下来,她鼓励他:给点信心自己,你肯定没有问题的。
他嘟着嘴巴,展露着很自然的笑容,走回去拥抱着她,两人接吻了,那是一个早上打招呼的普通接吻而已,但对于他来说,则是一个充满感谢,充满鼓励的吻。
他坐在计程车上,望着车窗外面的景色以及繁忙的交通路段,此时在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不过他仍然需要酝酿情绪,他想起了那句人人皆知的名言:打不过就得学会加入。
他匆匆忙忙赶到法庭,小聪明已经在过道的走廊上等着他。
她只说了句:我还以为你打算彻底放弃这宗案件的辩护工作呢。
他不以为然地为自己辩解:我从来不会,甚至很厌恶半途而废的人。
她递给他一份档案:这些资料是给你作为参考的,待会就看你要怎么表演了。这是关于她个人的一些经历以及发生过的事情,你可以考虑作为论点,但是会伤害到她。
他很犹豫地接过档案,双手很紧张,拿捏得很紧,说了句: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搭档!
她对此回应着:我很高兴你能发现这些事情。
普通法院
书记员:罗琳女士受虐待案件现作第三次公开审讯,地点是第四号法庭。
丽塔·赛德尔:主控官,你可以开始传召证人。
岚伽俐迟疑了一会,随后站起来:法官大人,我要求传召本案的受害人罗琳女士出庭作证。
罗琳女士从旁听席走下来,自觉地步行到证人栏内,全部人都能看到她脸上的瘀伤以及她满是哀伤的神情。
书记员刚要走过去,岚伽俐拦住了他,接过词稿,递过去给她。
罗琳女士深呼吸着,尽量维持着正常的语气念着:
“本人谨以真诚致誓,所作之证供均为事实以及事实之全部,如果有虚假或者有不真实的成分,本人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法律制裁。”
岚伽俐:罗琳女士,麻烦你告诉法庭上的所有人,你与本案的被告是什么关系。
罗琳:我与被告瓦伦曾经是情人关系。我们在电影院认识,当时我们在看着同一部电影《控方证人》重映版,我们都很喜欢那部电影,甚至在电影结束以后,找了一家酒吧,饶有兴趣地聊天,那晚我们聊了很久,我很久都没有尝试过那么开心。我们互相告别之后,保留了彼此之间的联系方式,后来我们继续约出来一起看电影,他的工作时间一般在白天,而我常常要工作到凌晨,所以我们生活上的节奏不同,只能支持我们观看午夜场的电影。在那样的场合往往很少人,我们除了看电影之外还会聊很多很多的话题。那段时间我们相处得很开心,就好像找到了失散了很多年的恋人那样。没多久,我们就很有默契地确认了彼此的关系。
岚伽俐:嗯……非常感人的邂逅故事。那么我想问你一件事,在你与被告进行交往之前,是否知道他已经有家室,而且还有孩子?
罗琳:我知道,而且是他主动、坦诚地告诉我。
岚伽俐:对于这件事,你完全不介意?
罗琳:完全不介意,请相信我。我当时只想寻找一个肩膀,一个相当有安全感的男人陪伴着。其他的事情不容许我想太多。
岚伽俐:既然被告能够给予你安全感,为什么你要用“曾经”是情人这个字眼来形容你们之间的关系呢?
罗琳:因为大概在两个星期之前,我们已经分手了,而且是和平分手的那种。
岚伽俐:那就相当奇怪了,对吧?你刚刚还说,你们之间的关系那么暧昧,并且相信彼此深爱着对方,但是现在你却告诉我,你们在两个星期之前分手了?虽然我还没结婚,但是我不是很懂你们感情上的细节问题。
罗琳:如果你想借这个机会来告诉所有人你未婚的消息,我很高兴看到你这样做。不过我们分手并非无缘无故。没错,我不得不承认,与他在一起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很有安全感,可是与他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我就很容易发现,他的控制欲望十分强烈。
岚伽俐:噢?有这样的事情?他做了什么事情让你有那么感概的想法?
罗琳:他常常在晚餐时间约我,可是我已经不止一次告诉他,我要工作,我要照顾孩子,在午夜来临之前,我根本没有时间陪他,可是他根本就不相信我,还说我背着他约会了其他的男人。我们为这件事争吵过很多次,有一次他还虐打我……事后他非常后悔,向我承认错误,可是没多久他又继续犯同样的错误。我发现自己实在没有办法容忍他这种屡次不改的行为,于是我在彼此相识的电影院里,向他提出了分手——那可是梦开始的地方
岚伽俐:他同意了?
罗琳:不,他不同意,他声称不舍得我,还不断找我,要求我原谅他,然后复合。
岚伽俐:你拒绝了他?
罗琳:是的。我可以容忍他的暴脾气,毕竟男人嘛;可是我不能容忍他有暴力倾向,他打我也算了,可是我还有一个女儿,我不想她受伤害,我必须要保护自己的女儿。所以他每次找我复合,我都拒绝了他。
岚伽俐:好吧……我很理解你的立场。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聊一聊案发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呢?
罗琳:那天晚上,他又跑来找我,声称很想念我,然后对我摸手摸脚,我推开他,告诉他,我们永远不可能复合,他苦苦哀求我,给他一个机会,我拒绝了他,并且下了逐客令。之后他就灰溜溜地离开了。
岚伽俐:接着呢?发生了什么事情?
罗琳:我以为他已经离开了,于是就放松了警惕;后来没多久,他又找上门,这一次他没有说上一句话,直接推倒我,我骂他,他给了我一巴掌,他按倒我在床上,用绳子将我捆绑在床上,四个角都绑了绳子;接着他很粗暴地扯下了我的裤子,扒下我的内裤,抽出皮带,很粗暴地鞭打我,不理会我的哀嚎,不理会我的惨叫,一直在虐待我……
罗琳说着说着就低着头哭了起来,眼泪都滴了下来,陪审团纷纷被感染了,一个个摘下眼镜叹息着,瓦伦的心情也不好,不敢抬起头。
岚伽俐看着她:你……还好吗?还能不能继续作供?
罗琳抽搐着身躯:我没有问题。
岚伽俐:最后呢?被告除了虐待你之外,还做了什么事情?
罗琳:最后……最后……最后他强暴了我……不顾我的反对……无情地强暴我……!!
岚伽俐:你当时已经很明确地表示不愿意与他发生性行为的,对吧?
罗琳:是的。
岚伽俐:谢谢你。法官大人,我暂时没有其他的问题。
丽塔·赛德尔:辩方律师,你可以开始盘问证人。
黑泽明眼睛还停留在档案上,慢慢地站了起来,罗琳一直盯着他看,似乎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她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黑泽明:罗琳女士,你口口声声指责被告曾经多次虐打你,有没有其他的证据?例如验伤报告,或者是医疗费用单?或者是任何形式的报案记录?
罗琳:没有。
黑泽明很惊讶地说着:“没有!稍微一点证据都没有?那就是说,你所说的一切均属你的片面之词,你让陪审团如何相信你所说的是事实?”
岚伽俐:反对!法官大人,辩方所提出的问题完全与本案无关。
黑泽明:法官大人,我只是想指出受害人对被告提出的指控实属片面之词,完全没有可供参考的价值!
丽塔·赛德尔:反对无效。
黑泽明:在被告虐打你之后,你有没有想过要报警?
罗琳:没有。
黑泽明:为什么没有?
罗琳:因为……
黑泽明(抢先一步):皆因你觉得情人之间的虐打行为是一种情趣,你认为没有必要报警,因为那是正常现象对吧?
岚伽俐:反对!法官大人!
丽塔·赛德尔:辩方律师!
黑泽明:很抱歉,我的博学朋友。或许我应该重新组织语言。既然被告虐打你,你没有报警的念头,换言之,你是默认了被告的这种表达“爱”的行为,对吧?
罗琳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黑泽明:你们第一次发生性行为是什么时候?
岚伽俐:反对!法官大人,我反对辩方律师提出与本案无关的问题!
黑泽明:法官大人,我的问题绝对足以说明案件的问题。
丽塔·赛德尔:反对无效。证人请回答问题。
罗琳:8天之后。
黑泽明:你认识一个男的,8天的时间就发生了性行为……虽然本人的记录最高也就9天,你居然比我还早,这很神奇……太酷了……
法庭上引起了一大片的笑声。
法官没有呵斥他,表示默许了他的幽默。
罗琳很勇敢地说着:当你足够爱一个人的时候,一天就发生性行为也是足够了。
黑泽明嘴角上扬:那是卖淫吧……要给钱的。
法官这下子就呵斥他了,他连忙道歉。
黑泽明:请问在此之前,你一共有多少个男朋友?或者情人?
罗琳很不耐烦地回答着:不记得了。
黑泽明:噢……肯定是太多了,所以记不清楚。那么请问是不是每一个男朋友,你都与他们发生了性行为?
罗琳:谈恋爱不发生性行为,为了什么?耍流氓?
黑泽明:你有没有试过一夜情?
罗琳:试过。
黑泽明:你认为滥交是不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
罗琳:我个人觉得可以接受。需要激情的时候自然就需要一夜情。
黑泽明:当晚你声称被告强暴你,虐待你;请问当时房间内的环境怎么样?
罗琳:我没有开灯,房间内一片昏暗。
黑泽明:你还说被告当时捆绑你在床上,然后趴在你身上性侵犯你,也就是说,你当时全程背对着他,加上房间里没有开灯,你根本就看不清他的样子是吧?
罗琳很着急地说着:当时他才刚刚离开没多久,况且他有我公寓的钥匙,除了他,还有谁会有我公寓的钥匙?
黑泽明:为什么我们不一起思考关于这个问题呢?说不定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太想你了,他们恰巧也有你的钥匙,偶尔寂寞了,想与你发生性关系,你不肯,他们就强暴了你……
岚伽俐:反对!法官大人!我反对辩方律师提出毫无证据的猜测。
丽塔·赛德尔:反对有效!
罗琳:不可能是其他人!他当时进来那会,我还跟他说过话,我不可能认错人!
黑泽明:是啊,当时没有开灯,黑漆漆的一片,你根本看不清楚,你说那个人是我也可以,说是检控官也可以……
丽塔·赛德尔变得很生气,指责他:你违反了法律的秩序!
黑泽明:你们当时整个性行为维持了多长时间?
罗琳:一个多小时。
黑泽明:我的天呐!我还以为只有我才能那么持久呢……好好好,我知道,这太过分了。那么请问你,除了感受到被鞭打的痛苦,有没有享受到性爱带来的愉悦快感?
罗琳:有……可是不代表他可以强行与我发生性行为!
黑泽明:你们约会的时候,一切的开销账单是谁支付的?
罗琳:他。
黑泽明?全部是他,你一分钱都没有出?
罗琳:是的。
黑泽明:你是不是曾经提出过要求被告与其妻子离婚,然后与你在一起?
罗琳:是的,我有提出过这样的要求……我想,任何一个女人都需要一个名份。
黑泽明:只要你成为他的妻子,你的贫苦生活就可以结束了,对吧?你女儿也能获得更好的生活条件。不过很可惜,被告拒绝了你的要求,因为他还很爱他的妻子,因此你恼羞成怒,对他作出根本不存在的指控!你这是嫉妒心发作!报复心在作怪!
岚伽俐:反对!法官大人!
黑泽明: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控告我的当事人了。法官大人,我暂时没有其他的问题。
罗琳女士此时此刻终于认出他了,很激动地喊着:我认得你了!你就是很多年前替那个混蛋爵士辩护的混蛋律师!你这个混蛋!当时你替那个畜生辩护!现在你又替这个狗杂种辩护!你算什么律师!你这是助纣为虐!你他妈不配作为一个律师!你这是在犯罪!我得罪了你吗?为什么总是处处难为我?当时爵士那个案件你冤枉我!现在你又再次污蔑我!你他妈就是一个混蛋!
丽塔·赛德尔维持着法庭的秩序:证人!请你控制自己的情绪,这里是法庭,不是超级市场,本席不会允许你在这里自由谩骂司法人员!
黑泽明慢慢地坐了下去,捂着脸,顿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