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时间里,黑泽明本来应该还有两个当事人要见面,并且讨论相关的事宜,可是这些预约他全部都取消了。因为对他来说,还有另外一件事等着他去做。
他正在密谋着偷偷去见罗琳女士,他是辩方律师,在法律上的规定是,他不可以直接或者间接接触控方的人,否则就是涉及妨碍司法公正,情节严重的会导致律师大公会的调查,继而被吊销执照。因此他必须要偷偷地进行着,甚至不能让小聪明知道这件事,他明知道她一定会想办法阻止他。
他像上次那样利用巧妙的方法伪装了自己,假装成咖啡馆的消费者,坐在一个角落里,点了同一款咖啡饮品,不少于七次,尽管他已经喝得很慢很慢,但数量的增长仍然无法控制。
咖啡馆的周边是酒吧以及超级市场,还有一些小型店铺的零售。或许是酒吧的消费者过多,他们往往在喝得酩酊大醉之后,跌跌撞撞地闯进咖啡馆捣乱,扰乱秩序,吓走了不少店内的消费者。
应对这些突如其来的骚乱,罗琳女士则显得驾轻就熟,很轻易地解决这些小型风波。
其实这几天,黑泽明一直都在观察着罗琳女士的生活方式,他发现她一如既往地上班,然后到了中午吃饭时间就啃了一个汉堡与一杯牛奶;剩余的时间拿来写作,只不过是为了赚取那一点点可怜的稿费;到了下午又接着上班,到了5:30的时候,她终于下班了,又要去接女儿放学,让女儿在咖啡馆里写作业,她自己则选择继续加班工作,就为了赚那么一点点的加班费用。他计算过了,她每天要工作13个小时,睡眠时间不会超过6个小时,剩余的时间她要么在照顾女儿,要么在写作。
她的生活依旧奔波劳碌,经济上依旧贫困。从表面上来看,她丝毫没有拿到任何的好处。如果瓦伦没有说谎,罗琳也没有说谎,那么究竟是谁在说谎呢?他开始同情并且可怜这个女人,他甚至有点内疚那天在法庭上毫无保留地揭露她的私隐。
有时候在咖啡馆她也很受气,要么被店内的消费者为难,要么被咖啡店的老板找麻烦,谴责她不干活,可是咖啡店就只有她一个人,如果她都不干活,那么这些事情是谁处理的呢?她甚至会因为薪酬结算的疑惑与老板争论,显然她说不过老板,哪怕是亏了几个小时的薪酬,她也拿不回来。只能打破牙齿,血往嘴里咽。
他看着她长期受委屈,内心的波动自然免不了,他在一个本子上记录着所看到的每一幕,用极其夸张的文字描述了这么一个场景:
噢!上帝!为什么要对这个女人那么残忍?
她拖着疲倦的身躯努力工作,照顾孩子,导致饮食不定时,甚至不规律,更是不健康。
她为了什么?不就是希望日子过得好一点?她不断在生存的水平上挣扎,眼神里充满着挫败与哀伤,夜里偷偷哭泣,对着孩子还要假装坚强!可恨的幼稚咖啡店主,不知所谓、无所事事、幼幼稚稚!克扣薪水,诸多借口,极尽刻薄之能事!
她不应该贫困!不应该哀伤!她应该获得面包、黄油、咖啡、金钱与自由以及朋友的谅解!
该死的资本社会!
该死的金钱主义!
毁了原本应该美好的东西!
他也注意到了,自从案件开始审理之后,她就显得形单影只,朋友也不多,生活极其枯燥、乏味,在这么一个煎熬的环境里,她仍然可以做到如此自律,确实不容易。
他对她的怀疑在此时此刻其实已经烟消云散。
此时,他的电话突然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他生怕自己的声音会被她认出来,他只好跑到外面接听电话,同一时间,他看到对面的马路发起了游行示威的暴乱,警察们在顽强抵抗暴徒的袭击,只能用坚硬的盾牌抵挡住粗暴的攻势,催泪瓦斯纷纷被使用,偶尔会出现爆炸的情况。
他对这种情况已经见怪不怪,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经济显得十分不稳定,政府大量财政赤字,工人收入减少、物价急促上升,购买力大幅度下降,税收提高,产品严重过剩,经济萧条似乎就在虚假繁荣的下一个时刻即将到来……
来电者是小聪明,她很心急地说着:大事不妙!我按照你的吩咐,在案发现场找管理员,可是发现没有一个管理员在案发当晚目睹瓦伦的离开;不过有一个管理员回家了,可能要一个星期才回来,没准他就是证人,可是我担心来不及。
他重复地问了一遍:你真的肯定,没有一个管理员目睹瓦伦的离开?
她很肯定地回答:是的,他们最多目睹瓦伦进入了案发现场的公寓,但是没有人目睹他的离开。可能有,但暂时来说,我们还没有找到他。
他简单地说了句: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挂了电话,随后留了700美元在咖啡馆的桌面上,然后就离开了。
他匆匆忙忙地赶到法院的行政办公室,找到了瓦伦,他今天似乎很忙碌,一副埋头苦干的状态,好像在撰写某些重要的内容那样。
瓦伦看到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防备,刻意地远离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找我有事?
黑泽明双手撑在一张椅子上,简单地报告着:呃……亲爱的法官,我们本来想找你所说的那个管理员作辩方证人,可是很显然,我们没有找到他,有人说他回家了,有人说他去旅游了……总而言之这件事十分棘手,如果我们不能及时找到他,很有可能我们会丢失一位十分重要的证人。
瓦伦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撰写的内容上,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噢,是吗?那真的很遗憾。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你可以离开了,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
黑泽明瞥了一眼瓦伦正在撰写的内容:法官?你似乎不是很在乎,不是很关心这个证人,他对于我们来说,是很有潜在价值的。没有他,我们就等于失去了一个筹码,为什么你却表现得如此淡定呢?
瓦伦不以为然地说:“你认为我的表现应该怎么样?失声尖叫?!抱头痛哭?还是像发了疯那样破口大骂:噢!上帝!这并不公平!我担任法官这个角色已经很久,我处理过无数的案件,更多荒谬的案情我也遇到过,所以这对于我来说并没有多了不起的。我态度淡定,不代表我不在乎。”
黑泽明嘴角上扬,展露着嘲笑的笑容:是吗?我倒不是这么认为。我始终觉得这事情太巧合了,在时间上更是惊奇的巧合!你这一边跟我坦诚表示,有一个管理员可以证明你当晚离开公寓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我们刚好要找他出庭作证,求证事实的时候,他就消失了。有人说他回家了,有人说他去旅游,但是这个人究竟是否真的存在,我表示十分怀疑;我更加怀疑的是我的当事人,他看起来很无辜,但其实暗地里却做了很多事情……
瓦伦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慢着!你是认真的?你在怀疑你的当事人?你是律师!你的职责是为当事人谋取最大的利益,而不是跑来质疑他!殴打他!当他是敌人那样!律师不应该是这样的,做人也不应该是这样!黑泽明大律师!再说了,你那天在法庭上已经推翻可可西里的供词,你自己已经证实他在说谎!你还想怎么样?你是不是真的以为周围的一切都是你的敌人,这才心满意足?
黑泽明很冷静地陈述着:不不不!那天我在法庭上只不过是公开他肮脏的过去以及揭露他心理变态的一个方面,我只是怀疑他作供动机的可信性;不代表他所说的是谎言,如果他说的是事实呢?那么真正说谎的那个人就是你!
瓦伦很激动地站起来说着:“听着!这件事情已经过去,证人的供词并不为陪审团与法官接纳,你成功推翻了这个证人;还有,你是律师,你不应该质疑我,更不应该用这种口吻来盘问我!我拒绝回答你任何的问题!因为你没有必要知道!也没有权利知道!”
黑泽明移动到旁边的书柜上,浏览着书柜里那些书的目录:一开始我还以为受害人诬告你是为了获取金钱上的便利,可是她既没有提出庭外和解,生活上也没有得到任何方面的改善,她依旧贫困,仍然要独立撑起一个家庭的开支。被告与受害人之间肯定有一个人在说谎,我想了很久,我都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去说服自己怀疑受害人在说谎;那么既然不是她,那么说谎的那个……
黑泽明停顿了一会,没有接着说下去,反而是转换了说话的方式:案件审讯到最后阶段,自然就会真相大白,谁在说谎,我很快就会知道。你如果刻意继续隐瞒下去,随便你。不过我可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个世界没有永远的朋友;当然也没有永远的利益。你就不担心我是意大利?
在黑泽明离开了以后,瓦伦倒是陷入了沉思……
黑泽明回到了窄小的公寓,办公楼已经写了告示,暂时不对外开放,暂停律师楼一切的业务。
他本来只是想着好好休息一会,没想到门外传来了动静,他的休息还是受到了干扰。
外面的人是谁呢?不可能是小聪明,他放了她一天假,她不可能那么勤奋还跑回来。那么也就是说,外面的人绝对不会是律师楼的人。他一想到这个,一下子就变得精神起来,打开门,跑出去才发现来访者恰巧是朱迪斯。
时间在那一个瞬间定住了,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问题:我们多久没有见面了呢……
十分钟过后,他们已经在小型公寓里坐了下来。
他出于男主人的态度,仍然要招呼她,他随口地问着:喝茶还是咖啡?
她很冷静地说着:干姜水吧,加冰、加柠檬,另外放一点点糖。
他情不自禁地嘀咕着:你的口味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奇怪了?
她翘起二郎腿,环顾着四周,带着讥讽的口吻说着:变的可不止我一个,你的品味也变得越来越奇怪,以前住的房子小也就算了;可是你都做了那么久的律师,还是住那么小的房子?这看起来比以前住的那里还要小很多。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已经调理好干姜水,端过去给她,面无表情地说着:你觉得这很糟糕?我觉得还可以,住在这里比较方便,一打开门就是我的办公室,住在律师楼里,工作起来更方便,最起码我不用挤巴士,等计程车,交通方面节省了不少的时间。
她惊讶地反问着: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认真的吗?不过没关系,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你为一位法院首席法官辩护,这个家伙在法院不仅仅位高权重,据说还特别的有钱,很多上市公司都持有相当比例的股份。你这一次如果成功使他脱罪,换个房子绝对不是问题,律师费非常可观。
他给自己调了一杯’蓝色夏威夷’,好奇地问着:你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么一件事?我看你不像那么无聊的人。
她笑了笑,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置:示意他坐下了,他照做了。
“其实我这一次来找你,主要是想听一听你对这宗案件有什么看法。例如胜算率有多高?”
他的反应变得一片茫然:其实吧……这宗案件我有十成的把握一定可以赢,可是随着案件审理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慢慢开始意识到,感觉到,我的当事人可能真的有罪,他或许真的有虐待过受害人……不过可惜,我找不到证据证明他有做过,他也没有承认;他越是不肯承认,我就越是怀疑他在欺骗我!
她慢慢地陈述着:好吧,既然你都有这个感觉了,我就实话实说吧。
“你也觉得他是有罪的?”
“不是我觉得,而是你觉得。你觉得他有罪很正常,但是你不能认为他有罪,只有陪审团与法官可以说他有罪,其他人都不可以;哪怕你知道他是有罪的,你仍然要为他辩护,这个就是你身为律师的职责,为他们争取最大的利益,而不是在这个时候质疑他们。”
他惊讶地问着:难道说,他已经明确告诉我,他有做过,我仍然要为他辩护?
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听着!做律师的职责就是为你的当事人辩护,你只需要记住这一点就够了。其他的事情轮不到你去考虑,你也不应该考虑那么多。
他摇了摇头:朱迪斯!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咬着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那样:瓦伦法官将来在司法部的地位非常的高,他是我们想要的适合人选,他在司法界有很大的话语权,我们需要他支持立法会的议案,需要他与立法会机构进行最大限度的合作。只要在决策上都是自己人,我们做事情就方便很多。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过来找你了吧?没错,你只需要答应我,别犹豫,别质疑,只需要发挥你的能力,找出一切可能存在的疑点,摒除他的罪行,这样你的工作就完成了,其余的事情我们会安排妥当。
他疑惑地问着:你们想要包庇首席法官?难道我们就不需要寻找事情的真相?
她尝试着安抚他的情绪:真相当然要去寻找,但不是现在,而且也不适合套用在一个位高权重的公职人员的身上。你要明白,法律是约束普通人,因为我们是走普通法的国家,法律有漏洞,玩游戏也有游戏规则,你只能在游戏规则里面玩,不能跨界;我们现在就是要告诉你,这个游戏不能输!输了,会影响立法会的布局,我是独立议员,更加不可以让瓦伦法官下台,或者被免职!
他这时候终于恍然大悟了:原来整件事早就已经安排好……我……我只不过是你们拿来玩弄的一颗棋子?
她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可是你到了我这个位置,你就自然会明白,很多事情不是用道德去度量,而是用权衡轻重去宏观整个局面。你是一个聪明人,只当律师太浪费你了,如果这一次你成功使他脱罪,以后有机会,你同样可以当选议员,或者你可以像我这样当选独立议员。总之要做大事就必须要有牺牲,就算你成功地使瓦伦认罪那又怎么样?难道就可以代表这个世界不再有罪恶?不会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邪恶永远潜藏在这个世界里,我们除不尽的,这是一除以三永远都除不尽的问题……”
他不禁笑了笑,整个人都豁然开朗了:独立议员……那么大的权力……看来我真的没有办法推脱你的心意,不过……我不会做其他的事情,我不会与你达成协议,但是我会尽一个律师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