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明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抗拒接近西伯监狱,他不想一进去就听到囚犯们的呻吟声、咒骂声以及各种不知名的惨叫声。走在牢房的走廊上,往往能产生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看不见的双手,昏暗的方向,走在一条不知往哪里逃的路上。
他这一次来不是为了公事,是为了私事……其实也不完全是私事,也不完全是公事。
狱警的主管带领着他,前往一个牢房,在路上,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本来呢,旦丁在牢里自杀,我们很应该通知他的家里人来收拾他的遗物,可是我们无论怎么样联系,始终都联系不到他的家人。至于他以前那些男朋友,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立马挂掉了电话。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通知他的代理律师来收拾他的遗物。”
旦丁被囚禁的牢房在走廊的尽头,里面还住着其他的囚犯,不过没有几个人,大概也就四五个的样子,他们好像得了麻风病那样,脸上长满了痱子,手上的毒疮开始流脓,大概是传染病的痛苦使其余的囚犯在大白天的时间里也倒在牢房里睡觉,他们睡得很沉,仿佛对生命对生活失去了期望。
狱警的主管在牢房的角落里翻出一个小小的木箱子,里面放了一些日常用品,一张CD还有一张照片,但是照片中的人的模样已经看不清楚了。
“这里有一份清单,你检查一次,如果没有问题就在上面签字,旦丁的遗物就转交给你保管。你有时间可以去找他的家人,将这些遗物还给他们。”
黑泽明不愿意检查,草草了事地签了字,正准备认领完遗物就离开,可是狱警却突然递给他一封信:这封信是旦丁留给你的,我觉得他应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某一天夜里,我看到他在牢房里写信,借助着附近工业区的灯光,艰苦无比地写着,我当时还以为他写信给家人,所以写着写着就哭了起来。没想到那竟然是他的遗书。
黑泽明接过遗书,心里有话竟然说不出来。
他浑浑噩噩地在附近的码头溜达,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深呼吸着,勇敢地打开了旦丁的遗书……
“尊敬的律师先生,当你看到我写的这封信的时候,或许我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旅游,说不定已经到达那个想要去的地方,那个地方不需要船票,不需要金钱,不需要通行的许可证,我孤身一人上路,沿路的风景……我可就不能与你分享了。当我在法庭上听到法官的宣判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注定是很难重新开始,他们只会认为我是一个变态狂魔,异服癖的爱好分子,他们认定我是罪犯,我的肤色为我带来太多的不公平与麻烦。这个外壳是上帝为我设计的,我不可以嫌弃,更加不应该产生厌恶的情感。米歇尔医生是很专业的知识分子,她充分地让我意识到,我存在的问题是不敢面前,缺乏足够的勇气坦然面对人生,我告诉自己,我可以忘掉那个夏天所带来的阴影,我可以重新穿上原本就属于自己的衣服,可以塑造以前的形象。可是我没有办法待在监狱里,一天不行,一个小时不行,哪怕是一秒钟都不行……那些很奇怪的家伙一直用色眯眯的眼神看着我,我不能从他们的目光中挣脱出来,看着他们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孤儿院时期的院长,他们的存在总是让我想起不堪入目的过去。我很想忘记这一切,很想从这个阴影去到另外一个阴影,可是我失败了,我无法做到这一切。我几乎要忘记,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死掉的呢?或许是从那个致命的夏天开始,又或许是我决定穿上女人衣服那一刻开始……我不能确定自己生活在一个多么糟糕的世界里,即已存在的世界秩序一直将我囚禁铁栏里,那座铁栏冒然在我心中,我呼吸不了,看不到未来,上帝拯救不了我,你也拯救不了我,我很累也很惘然,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应该怎么办。我只是知道我不应该被囚禁在牢房里,我要结束自己残余的一生,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我都依然要这样做。最起码我还能重新选择属于自己的道路,我很希望当我再次苏醒的时候已经是22世纪或者是24世纪,而不是充满罪恶、迂腐、拜金主义的21世纪。对于我来说,这里到处都是罪恶。对屁股有着异常喜好的院长;不分青红皂白的警察;只看你过去所犯下错误的司法人员,带有种族主义的广大群众,他们的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我仿佛被一双膝盖压在地上,我呼吸不了,喘口气都显得很困难……我永远是那个十恶不赦的黑人,我永远是那个精神变态的同性恋者。我甚至很庆幸自己没有成功地变性……否则我只会越来越讨厌、厌恶、憎恨自己……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做人也不应该是这样……既然上帝不眷顾我,我也只好乖乖地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世界……我很抱歉,在21世纪看到那么多的罪恶现象……不过没问题,只要我合上眼睛,一切的问题就会解决……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林肯律师,在这个时代,竟然有一位林肯律师愿意为黑人辩护,尽管我是白人,但听起来也很美好。他愿意替我辩护,让我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我并非孤立无援……他是一个很好,很不错的律师,如果他保持初心,将来一定会大有所成。可惜的是,我再也看不到那样的一天了……”
信的尾端写着致黑泽明大律师。
他读完整封信的内容,双手在颤抖着,眼泪也滴在了信封上,上面沾有新旧泪水,互相交织在一起,他不禁45度角仰泪望天,这一次他看到了事情的另外一面,应该庆幸还是应该悲哀呢?
他约了林肯律师在码头见面,林肯似乎还在为上一次的事情而生气,但更多的是自责,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林肯下意识地与黑泽明保持了距离,他生怕黑泽明会突然失控袭击自己,从他上一次如何残忍地破坏了车辆那副凶狠的嘴脸就知道,黑泽明是一个非常情绪化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生气,什么时候开心,他只知道要刻意保持距离。
黑泽明也觉得很尴尬:上一次的事情很抱歉,对了,你的车怎么样了,还能维修吗?
林肯没好气地说:“报废了!直接报废了!不过也没差,反正我也想换了他,你恰巧给了我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换车,听起来会更好,对吧?”
黑泽明不想多说无谓的事情,他默默地递了一封信过去:这是旦丁遗书,临死之前在狱中写下来的,里面有一部分的内容提及到你,作为律师的专业守则,你有权知道这封信的内容。
一阵风吹过,波涛汹涌的大海翻卷起来,随后又沉了下去。
林肯阅读了旦丁的遗书以后,反应跟黑泽明一模一样,同样是显得心情异常沉重,他的感触似乎比黑泽明更多了:我一直以为他会很恨我,甚至会觉得是我害他罪名成立的,没想到他会这样看我,是我不够重视这个案件吗?是我太盲目自信了吗?是我太狂妄自大了吗?如果我没有喝那么多酒;如果我没有遗漏最重要的文件;如果我稍微上一点心;会不会他就已经没事了呢?
黑泽明专心致志地欣赏着码头的夜景,享受着海风带来的愉悦快感:如果他不是无亲无故,他就不会跑去孤儿院找朋友玩;他不跑去孤儿院玩,就不会遇到院长,就不会经历被侵犯的事情;没有被侵犯他就不会患上创伤后遗症,导致厌倦自己与生俱来的性别,逃避做男人,沉迷在将自己打扮成女人的世界里,甚至想通过变性、改变自己肤色等现象来忘掉过去;他没有穿女装、没有改变自己的肤色就不会喜欢男人,不喜欢男人就不会失恋,不失恋就不会在酒吧喝酒,不在酒吧喝酒就不会遇到那两个带有种族歧视的警察;他也不会被人控告,最后可能不用坐牢,甚至连自杀都不会。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的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环环相扣,一步一步灾难接踵而来。只能说他的一生完全就是一个悲剧吧……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随后又遭到灭顶之灾。其实我看过他以前的一些经历,知道他读书那会成绩很好,但就是行为异常,异于常人,品格方面一直遭到各方面的质疑,声称他是“潜藏在黑暗中的撒旦”。法官与陪审团在决定一个人是否有罪之前,品格方面是很重要的参考,他有污点是事实,不能改变的……或许说,我们也改变不了什么。
林肯执着地说着:但其实我也可以做得更好一点,最起码我应该想到,他会自杀这件事。
黑泽明拍了拍林肯的肩膀:算了……我们也别纠结这件事了,就当是上了人生中的一堂课吧。我呢,就属于那种,之前的事情还没弄好就急着处理手头上的事情,结果就弄巧成拙;你呢,对任何事情都胸有成竹,但就是考虑的事情不够周全,常常会漏掉重要的细节。我们两个这种做事方法常常会捅篓子,不过没关系,要学会成长的不仅仅是小孩子,成年人也要学会。
林肯毫不客气地批评着:你知道吗?你发脾气的那个样子有够凶狠的,如果有人愿意重新拍电影《教父》,那个狠毒的角色,我相信很适合你。
黑泽明不甘示弱地反驳道:我倒觉得你应该为这个国家的黑人做一点事情了。毕竟你的名字就叫亚伯拉罕·林肯嘛。
林肯像闹着玩那样调侃他:年轻人,你的思想很危险……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一个美好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在那个晚上,似乎所有人都为旦丁的死亡释怀。
因为生命总需要重生,生活还是得继续。
持续的悲伤只会令你记得满是灾难的过去。
慈祥的宽容,只会使你记住曾经的不幸而避免犯下重复的错误……
虽然黑泽明在旦丁的案件中大受挫折,但是他仍然要处理其他案件的剩余问题。
例如这一天,他就要去见以前的一位当事人,该当事人仍然存在上诉的问题,他要为其提供法律意见,并且在法庭上为他辩护。
在他踏入法庭的那一刻,他发现最近出现在法庭内的公职人员的具体表现显得过于奇怪。每个人看到他就纷纷地交头接耳,有的甚至会对他指手画脚,他在走廊上完全能感受到那种被人在背后议论的风气。但是他找不到原因,他甚至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的脸庞并没有奇怪的地方,一时半会的他也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他上完法庭之后,法庭接受了他的上诉请求,他的当事人无罪释放,他与当事人告别之后,顺便去了一趟厄尔·瓦伦法官的办公室,没想到里面空空如也,桌面上的档案很久没有人翻开过。他还在疑惑着,难道那家伙请假回家了?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岚伽俐与林肯突然出现,迅速将他推进洗手间里,他们查看了独立厕所里到底还有没有其他人,确认了没有之后,他们就开始神秘兮兮地一唱一和:
“今天……不对,最近发生了一宗爆炸性新闻,你猜猜是什么事情?”
“好好好,给你一个很重要的提示,昨天早上,有几名警察来法院抓人,他们指出,他们要来逮捕法院的人,指控他殴打、强奸、虐待一名女人,他们通过持有拘捕令,很快就带走了嫌疑人。当然,这个嫌疑人目前来说,还没有找到愿意为他辩护的律师。”
黑泽明听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说着:什么?居然有警察胆敢到法院抓人?这种事情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那家伙是谁?
岚伽俐故作神秘地说:“这就是我们抓你进来的原因。你猜猜,你尽管猜,当你猜对的时候,你会跟我们一样那么开心!”
黑泽明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答案,直截了当地说:“算了,我不猜了,你们公布答案吧。”
林肯为了达到喜剧效果,故意拖长了说话的速度:我来正式告诉你,他们要抓的人就是……自诩查理一世的后裔,拥有查理一世血统,做事刚正不阿,铁面无私,执法无情却自以为是,不懂人间疾苦,永远不喜欢有人反对他的资深大法官—厄尔·瓦伦……
话音刚落,林肯与岚伽俐已经在厕所的洗手池笑疯了,笑得喘不过气,整个厕所全是他们疯狂的笑声,都快要笑断气了……
黑泽明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笑了起来:啊这?不会吧?不会吧?这太疯狂了……这是真的吗?这太好了!我恨死那个狗杂种了!
林肯笑得喘气:你真的是没有看到厄尔·瓦伦一夜白发的那个样子……
岚伽俐纠正着:别傻了,他本来就没有多少黑头发……
林肯笑得倒在地上:那个家伙在法院被逮捕,多少人拍掌声,连续叫好……这就很显然,那家伙平时得罪了多少人……整个法律界抢着要控告他,抢着要担任检控官的律师多了去了;但是相反的是,几乎没有一个律师愿意为他辩护,他们都有拒绝的权利。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法院的高层人士一致决定,找赫伯特·黑泽明为他辩护……也就是你了……
黑泽明摇了摇头:不可能!我恨死那个家伙了!检控官那个位置我倒是可以认真考虑!
岚伽俐抱着肚子笑:很抱歉,那个位置我抢先拿来做了……我快要笑疯了……不好意思……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
林肯提醒着:你还有半个小时,估计待会就有人请你过去了。
岚伽俐继续地说着:你听我说,我这一次一定会认认真真看过所有的资料,尽可能地找齐有关的证人,还有他的作案动机……那个老家伙一把年纪了还搞女人……只能说他活该!
黑泽明好奇地问着:可是我真的不愿意替他辩护,我该怎么办?
林肯给他建议:这个很简单,你可以跑到他跟前跟他说,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关于你案情的所有经过。然后等他说完以后,你再告诉他,很抱歉,我不是你的辩护律师,我拒绝为你辩护,我刚才过来只是为了听你的风流往事……
岚伽俐更为兴奋地接着说:又或者你可以替他辩护,然后盘问证人的时候干脆一个问题都不问,然后一个辩方证人都不去找,最后在结案陈词的时候在他背后捅他一刀,这样他就百分百罪名成立……可是……这样我们就会失去一个好的法官……噢!你是白痴吗?那个家伙怎么可能是好的法官……可是他那么大年纪才要坐牢很可怜……对啊,里面全是他的仇人,恨不得他马上去死……
三个大男人兴奋无比地设计着,构思着推他去死的想法……
厕所里传来夸张无比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