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镇子上，黄修明一边回想着刚才的情景。从络腮胡子伪军的眼神中，他明显感觉到一丝怀疑。至于他为什么帮助自己，黄修明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镇子上的人一如往常，两边的店铺热情地招揽着生意，丝毫看不出战争带来的影响。
按照路人的指点，黄修明很快找到了桂生堂。
他刚要抬脚往里迈的时候，目光被两名匆匆路过的日兵吸引过去。犹豫了片刻，黄修明决定暂时不抓药，先跟上去看看再说。
两个日兵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着什么，黄修明侧耳听了听，讲的全是日文，自己一句也听不懂。
路过一家酒馆的时候，两名日兵掏出钱买了一坛白酒，并非常礼貌地用生硬的中文说了句：“谢谢！”
黄修明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小鬼子这是咋了？哪根筋不对？
看到酒馆老板很热情地跟两名日兵打着招呼：“太君走好！”俨然习以为常的样子，真他姥姥的怪事！难道王坟镇的鬼子跟其他地方的鬼子不一样？
再看看路上的其他行人，居然有人主动向日兵问好：“太君好！”
黄修明百思不得其解。
两名日兵拐了几个弯，进了一座铁栅栏门的大院。院子里停着一辆卡车，正是早上从清风寨经过的那辆。
黄修明在大院对过找了处荫凉墙根，蹲在那儿仔细往里观察。
几名日兵正从车上往下搬卸东西，一个个木箱沉甸甸的样子，黄修明估摸着是弹药之类的军用物资。
先前买酒的日兵举着酒坛冲着司机大声喊了句什么，只见司机同另一名日兵喜滋滋地跳下车，跟着进了一间屋子喝酒去了。
忽然，一阵诱人的肉香味飘了过来，馋得黄修明口水差点流出来。他忍不住站起身，想搞明白这香味来自哪里。只见院子里一名日军炊事兵端着一大盘煮熟的猪肉，往先前聚在一起喝酒的日兵房间走去。
“他姥姥的！”黄修明暗自骂了一句，小鬼子有酒有肉，老子在这儿喝西北风。一想到酒肉，肚子里忍不住咕噜咕噜叫了起来。抬头看看太阳，原来已经到了晌午。
他扭头看了看四周，思忖着要不要看找点吃的。
这时候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似乎也闻到了肉香味，一溜烟儿跑到大院门口，伸着脖子往里偷窥。两个日军哨兵见怪不怪，看了小男孩一眼，并没有驱赶他。
端着肉的炊事兵也发现了小男孩，立刻停下脚步，满脸笑容地叫了声：“小孩，你的米西米西。”
小男孩显然听不懂炊事兵的话，一根手指含在嘴里，兀自怔怔地看着炊事兵手里的肉。
炊事兵喊了几声后，干脆端着盆子走到大门口。从里面抓了一大块带骨头的猪肉，递到小男孩跟前，用眼神示意他用手接住。
小男孩抬头看了看炊事兵，迟疑了两秒，一把抓住猪肉扭头便跑。
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黄修明又蹲了半个多小时，眼睛盯着院子里来来回回的日军和皇协军，心里面计算好了人数。这才站起来舒展舒展发麻的腿，往桂生堂走去。
桂生堂掌柜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眼睛里透着精明，正挽着袖子清点柜台上的药。看到黄修明进来，忙热情地迎上前：“大兄弟，抓药还是出诊？”
黄修明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说道：“抓药。”
“有方子么？”
“有！”黄修明说着掏出秦汉祥给的处方递了过去。
掌柜接过处方看了一眼，说了声：“哟！敢情是秦老爷子开的方子！”客气地请黄修明坐下。
“是秦老爷子的方子！”黄修明说道，“掌柜的能给碗水喝吗？俺嗓子干得冒烟。”
“有，有！”掌柜说着，回头倒了碗水递到黄修明手中。
黄修明也不客气，端起碗咕咚咕咚一气喝了个底朝天。他抹抹嘴，感觉浑身上下舒坦了许多。
掌柜将处方仔细看了一遍，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黄修明，说道：“这位兄弟，你这方子开的都是治刀伤的药啊！”
黄修明一时没反应过来，说道：“对呀！怎么，你这儿没这几味药？”
掌柜沉吟片刻说道：“这些药都是皇军明令禁止的，任何人不得私自买卖，买这些药必须要到皇军那儿去备案。”
“是么？这么麻烦！”黄修明有些出乎意料，“这么说今个儿的药抓不成了？”
“那倒不是，这要看是谁开的方子了！”掌柜眼睛盯着黄修明看了几秒钟，“如果是别人的方子，那指定没有！但是秦老爷子要抓的药，小店怎么着也得配齐了！”
黄修明听完松了口气：“那赶紧的吧，家里头还等着熬药哪！”
“中，您稍等一会儿，立马就能取！”掌柜说着将药方铺在柜子上，取了杆小称，开始利落地抓起药来。
黄修明坐着无聊，眼睛盯着掌柜背影，心里想道：“今个儿是咋了？净碰上些怪人怪事！”
心里面正瞎琢磨，忽然门外传来隆隆的卡车声。
扭头望去，只见一辆卡车从桂生堂门前疾驰而过。黄修明眼尖，一下就认出了是刚才卸货的那辆。他心里一动，试探着问掌柜：“掌柜的，这镇子上的鬼⋯⋯皇军还有大卡车哪？”
掌柜的眼睛往外面迅速一扫，说道：“你是那个啊！那是从县城来给镇子上的皇军送东西，不是镇子上的车！”
黄修明“噢”了一声，又问道：“常来吗？”
“三天来一趟，见回头晌来，下晌走。”掌柜的目光放在称杆上，仔细称量着药品，对黄修明的问题好像根本没怎么在意。但这样的回答，恰恰是黄修明最想知道的。
“都送些啥东西呀？”黄修明性子急，忍不住追问道。
掌柜笑了笑，随口说道：“咱小百姓一个，不敢问也不敢看，估摸着是枪呀弹呀，还有吃的用的啥的！”
黄修明点了点头，把掌柜的话都仔细记下。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装作无聊的样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这些举动都落到掌柜的眼中，但他依旧不动声色地干着手里的活。看着黄修明走路的姿势以及观察事物的眼神，他暗暗揣测着对方的来历。想了想，掌柜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大兄弟，你也是秦家沟人吗？”
“啊，是啊！”黄修明随口答道。
掌柜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黄修明眼珠子转了两圈，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桂生堂掌柜，总能给自己提供想要的情况。又在看似漫不经心间，给了自己诸多暗示。
天晓得这个家伙是啥来路！不管怎样，他提供的这些信息，对自己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黄修明虽然性急，但粗中有细，对捕捉关键信息有独特的敏感性，这也是赵明训多次派他担任侦察任务的原因。
为了从掌柜口中获得更多信息，黄修明便开始套他的话：“掌柜的，咱镇子上怪事挺多呀！”
掌柜头也不抬，问道：“啥怪事？”
黄修明用手比划着说道：“头晌的时候，俺看到两个鬼⋯⋯皇军在那儿买酒，客气得很，还给钱。”
掌柜一听笑了：“这有啥奇怪的？皇军一向如此，买东西从来都是照价付钱，对老百姓好着呢！”
“啊？”
“倒是国军，时不时地来抓丁抢粮食，还糟蹋人家的闺女！”掌柜接着说道，“咱们这儿的老百姓都喜欢皇军，不喜欢国军！”
“啊！这儿还有国军？”黄修明追问道。
“有，仰天山上就有股子国军！不过自打皇军驻扎到这儿后，国军就很少来了。”
掌柜的话让黄修明彻底沉默了！这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儿？这世道怎么了？我们火里来血里去，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到底为了什么？堂堂国军啥时候沦落到这种地步？还有，小鬼子向来杀人不眨眼，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善良？
这一连串的问题想得黄修明脑仁疼，他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假得让他不敢相信也不敢相认！
“大兄弟，你的药抓好了！”掌柜手拎着包好的药，轻轻放到兀自走神的黄修明跟前。
黄修明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啊”了一声，忙从怀里掏出两块大洋：“掌柜的，多少钱？”
掌柜看了看黄修明手中的大洋，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其中一块，将另一块又还给了他：“你还没吃饭吧？”
“你咋知道？”黄修明很是诧异。
掌柜笑了笑：“你的肚子在叫呢！”
黄修明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这不是为了省点钱抓药吗？”
“一块就够了！”掌柜将一块大洋放进口袋，“出门左拐，有个烧饼铺子，剩下的钱你去买两个烧饼垫垫肚子吧。”
接着，掌柜又拿来一瓶白酒递给黄修明：“这瓶酒烦您捎给秦老爷子，我的一点心意！＂
“太感谢啦！”黄修明接过药，嘴里一个劲地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