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一众官差将久府前后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一个拍门叫道:“留神道人有么!”久惟闻言疾步来至门上,欲待开门,却先从门缝向外张望,只见是些缁衣官兵,执长枪围在当街;又有一个带刀军官在跟前叫门;稍远处是些看光景的闲人,正不住地窃窃私语,好似对此间发生之事了如指掌;街壁下还有一伙干看着不敢说话的,却是自家上工的奴仆,好道他等今日如何误工,原来都被拦在门外。
眼看官差又要吆喝,久惟忙推门作礼道:“军长请了,不知驾临寒舍有何公干?”官差横眉高叫道:“我等奉命来拿留神道人!有个妖道走入你家,会事时放他出来,免得连累阖府!”久惟不明他言:“哪里有什么留神不留神的?”那官差不耐烦再说,伸手拨开久惟,一头闯进门去,吩咐一声:“搜!是道人便拿住,走了就是尔等顶罪!”众差役齐声应道:“是!”都四散各院各屋去搜寻。
久惟挨上前道:“敢问军长,蔽府何人犯了何事......”官差瞪着眼吓唬她道:“小丫头不要从旁打搅,恼时连你一发拿了,治个包庇罪不是顽的!”久惟并非寻常小家子女儿,向来颇具胆识,如何肯被他唬住,即扬声道:“军长拿人须凭批票,岂能依着性子胡乱做为。古时秦叔宝潞州遇响马,手无批票甚费思量,怎么今番军长要拿人,只消得三言两语,好生轻巧。”
那官差听罢,大笑一声道:“自然有票!”便从胸前摸出一枚信封,扬了扬道:“现有知县相公亲手发下红圈票一封在此。”久惟刚要去接,那官差回手收了去,冷笑道:“犯不着与你这小女子相看!”正说在一处,只见廊下五、六个差役扭出一个人来,报道:“西边屋子里搜出一个道人在此!”
久惟回身一看,不是云埋是谁。只见他双眼哭得高肿,两臂架在背后,被差役们压着肩,直不起腰来,还只管推着往前走。却道他按旧时性子,两臂一抡,挣脱这几人并不在话下,可如今好道抽了魂儿去,脑中并无“脱身”二字,有人扭他,他便伏身;有人推他,他便挪步。官差命人一条索子将他捆了,双手缚在腰后,挣措不得,眼看着就要带出府门去了,久惟只得狠命扯住道:“他得何罪?难不成修道便是罪过了,我朝何时颁了这个令,竟也不曾昭告!”
那为首的官差边走边道:“不干什么修道之事。此人涉有入室伤财、胁吓人命之罪,究竟如何,还要知县相公断了才知。”久惟忙追辩着道:“我深知他的底细,他打小出家,下山也没两日。他自来了,只住在我家,实不曾入他人之室啊!”直跟到门口,官差翻身上马,丢下一句:“我等不知备细,单知报官的是此间更夫老于头儿,并前街胡媒婆,天未亮时他二人便在堂前击鼓来的——你是伶俐人,就别缠了,这已是多说了。”
久惟听说一个"胡"字,登时心惊道:“原来是她......”但见云埋拖在马后,头也不回地跟着去了。她待要叫一声"师兄,你自顾命去吧!"又知这话再急也出口不得,一为这人叫也未必能叫得醒,二来官差听见,愈加拿得他紧了,怎么逃脱?别走不成,又招来许多罪过。她自在心中叹道:"果然官家的好年月,一地的死人没处说理,只争执一场反速速地锁去了。那胡妈妈好端端地能去擂鼓,我师叔却卧床不起了,到底是谁有冤、谁害得谁?"却说江湖争斗,就报到官差,凭他们微末的拳脚,压根奈何不得武功高强的人,没得去送命,他们也见情势称个证据不全,推脱不管,倒是这类鸡毛蒜皮之争,他们认真当差事办了起来。
且说云埋泪眼朦胧,浑浑噩噩,跟在官差马后一步一步挨至县衙门前,尚不曾清明。为首指一个差役道:"你去搜搜他里外,看可有带着刀兵,搜检出来便是证供。"说是搜查兵刃,实则也是要寻些好处。那差役依言上前,脱了云埋的袍子,叠做三层;摘下他的冠子、金锁并项圈、腰带、玉坠,与袍子同包在一个包袱里,递与官差背在身上。又伸手把他袖里、腰里、怀里来回摸了几遍,捡出压衣短刀,并一些手帕、折扇、绒袋、香囊、银钱、菱镜、梳子、线绳、铃铛、香饵等物什。银子自不必说是入了差役们的袖中,却又都见那菱镜嵌珠镶宝,精巧可爱,一个拿,两个争,三个抢,四个夺,登时闹做一团。
云埋起先还不理论,猛见镜子被他人拿在手里,顿时红了眼睛,扎挣着大叫:"还我!还我!"差役们忙按住他,复又争夺菱镜,不知是谁嚷道:"银子都教你得了,还不知足呢,又来抢这一样!"即有人回道:"放屁!这镜子镶着琥珀,嵌着玳瑁,缠着金丝,缀着犀角,眼瞎也看得出是个宝贝,那几两碎银值得什么!"又有一人接道:"瞧你那眼短劲儿的,就知道一个'钱'字儿,依我说明儿拿去献给应天府那位郡主,换得一官半职,强似穿这身黑大褂儿。"越说越热闹,听得云埋心焦如焚,耐不住将手用力一绞,索子瞬时崩断,他扭身冲进差役堆里,抬手乱舞,伸腿乱踢,口里高叫:"什么鬼郡主,她哪里配得!快快还我!"差役们躲闪不及,有被他抡到巴掌的,也有挨他踢的,只稍一愣,便一齐打他回来,他被人"嚯"地扑翻在地,脸按在泥土里,吃了满嘴的灰,咳嗽不尽。差役们齐声道:"没好死的贼囚,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殴打官差,当朝郡主也是给你骂的?先问问你自己配不配罢!"
云埋两个眼里只有那面小镜儿,心慌慌不愿让这些浑人照面,奈他伏在地上怎够得到,急中好歹想起自己的武艺。只见他将腿屈如蝎尾,往前一钩,正踢在压住他那人肩上,那人忽觉右肩一麻,整条胳膊却都使不上力气,再也压他不住。云埋借机气走三焦,翻身而起,双臂贯力交划,只将抚仙回光掌使出半掌,便将身前拥着的四个人打出十几步开外,那伙差役好的会耍几下拳脚,赖的只是个子大,有些气力而已,哪里招架得住他的武功,个个身重如山压,浑身散了架一般,趴在地上哼哩。其余众差役见云埋勇猛,一时纷纷顿步,不敢近前。
云埋指着为首那官差,一字一句道:“还、我。”官差虽有些怯他,却知一旦将镜还他,教他拿着一道烟儿便去了,究竟不敢担那走脱案犯的干系,满心只要稳住他。既知云埋十分看重此镜,遂硬着头皮,将菱镜高高举起,叫道:“你要是真心保全此物,便老老实实上堂受审;若再撒泼顽抗,恃强伤人,莫怪我砸了这劳什子!”云埋听闻此言,立时便软了,也不问自家何罪之有,就轻声应道:“好,我跟你受审——只管审去罢!”官差冷笑一声道:“好!这可是你说的。”因要试他,奋力咳了两声,咳出一口痰来,觑准了啐在他脸上。云埋只把眼垂下来,眉也不皱,不抬手去拭,任那唾沫顺着脸淌进脖领子里,兹当无事一般。
官差唤过人来,重新拿索子捆了,又找出铁链,锁在手腕上。认为无失后,将那菱镜在他眼前晃了晃,云埋的眼珠子也跟着转。官差遂将镜放进云埋怀中。边上差役还要多言,官差低声道:“进了咱们彀中,还怕这厮不死吗?先哄得他过堂,再慢慢地治死了他,咱们好安稳受用。”众人都道:“哥哥见得极是!”
人言贪心催得行如风,无利何人肯起早。今道众差役们将云埋三步两步推进衙门,直入公堂,但见挂在当央的“明镜高悬”鎏金大匾,晃得人睁不开眼。中堂设一张条案,其后坐定了知县魏己知魏大人。右边坐着赵县丞、崔主簿,左边坐的是典吏、师爷、节级等众,两厢站着正、副巡检司,另有四名军汉手持“回避”、“肃静”大牌。魏大人喝一声:“升堂!”立时有十二名公人敲着堂威棍齐道:“威武——”领头官差上前禀道:“报大人:嫌犯留神道人拿得在此,专待大人发落。”魏大人教:“带具状人上堂来认。”两个公人领来一驼背老头,并一个老妇,正是更夫老于头与媒婆胡氏。他两个拨开云埋额前头发,觑了一眼,忙都闪回身,跪倒在地道:“是他、是他,就是他!”魏大人道:“你二人细细禀过。”
胡氏先道:“老爷在上:就是这个妖道人打上我门。昨夜里他并师叔、师妹三众,说要与我攘星消灾——我又不曾请他,他怎么就晓得来了?那师叔、师妹倒还依礼,只是这一个,莽莽地掀开我锅灶,踢倒我灶台,打破我窗户,把寒舍毁了个住不得!是时我同他纷争几句,他就恃强将我推到在地,这还不算完;可怜我喂了几年的鸡,都被他纵性打死。他却还留下话儿,说我的这颗人头是‘寄放在腔子上的’,天呀,还有没有王法啦!”说罢,将袖揾在脸上,不知真有泪还是假有泪,只是一面抹着,一面呜咽。
老于头在旁接道:“大老爷容禀:小人系本街值更老于,一向本分,不曾与此道人相会结怨。今晨五鼓时分,小人报更,就见道人并一小娘......一小姑娘牵马走路,小人只当他两个要私奔,不料地上还躺着一个,身染血污,未知死活。小人心自警醒,上前问他,谁知他见勾当遭人撞破,竟将小人掐个半死。”扯开领子让众人看了项上淤痕,又道:“小人好险脱得他手,又被他颠翻在地,要不是跑得快些儿,如今哪里有命在。”
魏大人问道:“此系全情?”老于头答道:“回禀老爷:小人当时吓得没魂儿,跑到半路,才想起来报官。欲要知会乡约、地保,又怕走了道人,案无对证,便想暗里寻得道人行踪。”魏大人问:“你是如何可知他的行踪?”道:“回禀老爷:说来稀奇,只因他身上不知带了什么凶物,竟发出一种刺鼻的气味,小人闻见,因此寻得他之所在,觑准他躲进久府后门里了。天明小人来县里出首,正遇着这个做媒的胡老太,她说她也要出首。小人怕老爷您忙不开,教她明儿再来,她却言明儿怕有道人上门索命。小人一听,心说怎么犯了道观,竟有一伙道士下山,再与她一盘,原来都是这厮——”说着,俩人把手同指云埋。
魏大人顺他指处看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身着里衣,剪背绑着的人,一动不动杵在堂下。崔主簿在旁道:“犯人见官,因何不跪?”背后忙闪出两个公人去捺云埋肩膀,直按得他脑袋栽地,腿上不曾曲过半点。公人道:“你若有冤大可申诉,犟这一分没有好处,惹恼了大人悔之无地。”云埋伏在地上道:“任杀任剐,跪是不能。”崔主簿听见这话,微微一笑道:“好啊,下官闲时学些杂术,专治这腿病。”即向旁使个眼色,走上两名提铜锤的军汉,将云埋架住了,使铜锤照他膝髌骨上一击,就听“哐嚓”两声,敲了个骨断筋连。
魏大人若不曾看见一般,将须一捻,淡淡道:“那犯姓甚名谁,哪年生人,何地出家,为什么闯出诸般祸事,速与我招。”等了半晌,不得回音。崔主簿又笑道:“下官闲时学的这些杂术里,也有治聋哑病的。”话罢又是一个眼色飞过,一名军汉快步抢上前,只一掌,便打得云埋滚在地上。不待反应,老大耳光子只顾打。那为军的要显手段,使出通身力气,噼啪十余掌招呼下去,打得云埋唇绽齿落,鼻塌眼青。满头满脸都是红道儿,一发肿得老高,便是亲师叔来了也认不出。崔主簿慢条斯理地道:“那厮还不开口?”云埋不是不答话,只是两耳里似有上千只蜂蝇做窝,嗡嗡轰鸣,哪里还知道他问的什么?两眼迷瞪瞪恍惚见崔主簿的嘴皮动了动,他便也跟着动动,连哼带喘说道是:“娲皇宫中......持羞阁内,纵悟七千万年......的泥坯子。”
魏大人坐得远听不真切,因问:“他嘟嘟哝哝说的什么,你们可曾听见了?”打耳光军汉离得近,听得几字,回道:“启禀大人:犯人自称‘泥坯子’,住在皇宫某阁当中。”崔主簿啧口道:“又是作怪,神仙道人有称赤松子、纯阳子、长春子的,从没听过叫个什么泥坯子这般难听的;住在皇宫更是欺心扯谎,敢莫成了国师了——你要是国师,下官便是太上皇了。”话罢,众人皆哈哈大笑。
老于头只怕云埋不死,日后要来报复,便在此安心算计他命,因跪倒道:“小人有句不敬的话,求老爷莫怪:小人离得他近,亲耳听到他说老爷您是个‘黄泥坯子’,并不是什么宫阁的。”又在底下伸手暗掐胡氏,撺掇得胡氏也附和道:“是、是,老爷,这讨死的道人吃了巴掌不忿,骂您来着!”
这“黄泥坯子”四字骂了别人尚不打紧,却不知魏知县绝听不得。只因魏大人私下里言笑也是有的,一到了堂前便将脸儿板着,未尝稍降辞色,满衙门私下里都称他是个“刀雕泥塑的”,成日家装着一副不肯徇私的样子给谁看呢,越是如此,越不知贪了多少。这风儿也有些吹到魏大人耳朵里,他却找不着源头去理论,今番被人当堂叫了出来,两边官员、当差人等皆忍俊不禁,四下里嘀嘀咕咕,直教魏大人好不尴尬,忙将惊堂木重重地连拍了两拍,斥道:“好个伤财图命、以下犯上的贼道人,本官但要开了恩,便纵得你了不得。左右与我打这厮!”就丢下六十大板的签子一枚。
那签落声刚收,门前闪出两名红衣军汉,肩上搭着三尺五寸的荆杖,身后拖着条凳,将云埋除了里衣,扶上凳去。正所谓出手不容情,容情不出手,就整整打了六十下,打得他皮开肉绽,体无完肤,鲜血顺着凳腿直流,地上积了也有一滩。云埋只如死人一般,直挺挺不出一声儿。
魏大人查得板数不差,无可奈何,抬手唤过赵县丞,计较道:“贤弟,这个顽皮赖骨倒有些耐力,熬刑熬了三轮,打也打了,再打怕是死了,却还不肯招认,你有何法了局?”赵县呈将眼往斜下一觑,道:“大人,这夹棍您还没用呢,夹棍又夹不死人,您愁怎的。”魏大人摆手道:“罢了,板子又不比夹棍好受些个,看来再打也枉然了。”赵县呈道:“愿闻大人高见。”魏大人低声吩咐他道:“不如先将这贼子监在狱里,让前日关的那个,与他做个样板......”却正说时,首领官差忽地上前报道:“禀大人:属下缉拿道人时,观他言语行动,是有一股牛心左性,弄急了他,拚得一死也不吐口的,请待属下劝他一劝,哄得他招了,听凭大人杀剐充配,强似费力用刑。”
魏大人稍一沉吟,道:“你且仔细,不要说得久了,本官这公堂不是闲讲之处。”那首领官差快步走至云埋跟前,俯身贴在他耳边,只一句:“能挺到这般地步,不曾叫得半个‘苦’字,我也有些敬你,遂与你透个实情:你的随身东西——镜子、项圈,靴、袍、冠、带,若要保住,便痛快招了;我心里数十下你不招,别怪我一把火都教它化灰。”云埋将这话听得分明,一心只要留这几样东西,非是贪爱财物,实是放不下赠物之人,没奈何只得颤声招道:“邢某云埋,东海修道。自不合一时夜间吃酒后,误打杀胡氏之鸡禽;后遇于更夫口角几句,恼发伤他。罪状实有......”崔主簿在旁提醒道:“还有更重的罪在后头呢。”云埋叹了一声,道:“自不合一时遭押上堂,心慌意乱,言语无度,冲撞大人。罪状实有,听凭发落。”
魏大人并赵县丞、崔主簿等一齐点头,都道:“这厮原来会讲话,还讲得这般好,要送充军,还真有些儿舍不得。”于是取了招状,画上红押,将一面囚枷枷在云埋身上,可怜他哪里有一块好皮肉撑得住这枷。魏大人吩咐道:“下监收禁,择期按律充配芜州。”节级应声而动,他哪管得人走动、走不动,挥手呼来两名军汉,将云埋拖下凳来,劈开一个苎麻袋遮在他的身上,径送进大狱里去了。
且不讲其死活,今番单道久惟见云埋被军汉擒拿而去,浑没道理救他处,只在院中踱来踱去,一时瞥见后门上贴着那张魏征像,想起昨夜出门时情形,好端端的一家人俱安,如今站着的就剩自己一个,不由得悲愤交加,指着魏征告道:“魏玄成,魏玄成。你生而为人杰名臣,死而升天神将帅。武可率瓦岗英雄聚义,文可保唐王江山长安。九霄挥剑斩泾河老龙,地府寄书救太宗还魂。只因你有诸般好处,我家年年买上两幅挂画挂着你,门里外皆可见写真。你倒保得我们好哩,枉费我师叔出门还要拜你,全不如去拜秦琼、尉迟二将。如此不中用,怪不得千秋万代只守后门!”
一派说完,余怒未消,却听一人在门后道:“小姐,你做什么骂门神老爷哩?”久惟一看,正是小夏从后门闪出身来,忙上前扯住她道:“你哪里去了,怎么这早晚才来!我还以为你......”“我怎么?”小夏按住她道:“我一早要来,却不知这院子怎么被官兵围了,一概不叫咱们靠近。才刚总算兵撤了,我爹叫我来望望风讯——小姐,府上是牵扯进什么官司了?”久惟将上项事捡要紧的与她说了一遍,小夏听后,咋舌不尽,又骂齐三,又骂胡氏,又骂老猫,又骂更夫,只是不如久惟骂得好听。
久惟拦道:“你休只顾骂他,速与我作个计较才是。”小夏道:“如今第一要紧的是姨姑娘,好歹救得她活命,她神通广大,也好给咱们做个家主,再着人打点官府,捞出邢相公。要寻回老爷并夫人,还得靠他二人相助。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姨姑娘倾在咱们这里,不仅老爷、夫人回来没法子交代,一朝邢相公脱身,登门问咱们要人,更不会善罢甘休。”久惟一想起云埋那一股疯魔劲儿,不由得身上一颤,道:“此言极是。”
小夏觑着内堂道:“姨姑娘还不曾醒?我去替她请个郎中可好?咱们的计较都在她一人身上了。”久惟道:“这个郎中可不好请,医术高超暂不提,还须是个德才兼备、品格高尚的君子,不然断近不得她身。最要紧的一桩:访得这郎中当能悬丝诊脉,非此不谐。”小夏眼珠儿一转,道:“小姐说的莫不是宁蕲药师?形容得简直一毫不差。”久惟忙道:“且不可再去请他——他是个赤诚好人,只是他外甥难缠,故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还是莫沾带他家的好,免得牵扯多了,分说不清。”小夏始知久惟心里始终半点儿容不下虎公子。
久惟进内去看弗猜,换下了染血的被褥、衣物,青骓跳上床去,卧在弗猜脚边,寸步不离。话休叙繁,单道久惟终日看护弗猜,小夏多方打听,寻得一有道郎中,近榻搭脉,也不问话,只将头儿便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收了脉线,道:“此女气血两虚,脉滑息乱,结此症候,时日非短。即使请来与世同君的草还丹,用之也不见得有效。”久惟慌道:“烦请先生直言,她还剩下多少光阴?”那郎中须望得面相才能断。于是挑开帘子,让他向内张看,就见一枯干之人仰面躺着,全无生气,直吓得跌坐在地,心内叹道:“老天何必开此玩笑,教一个绝标致的人,伤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久惟见他跌倒,忙地掺住道:“先生,您可别吓我,是好是歹,快说了吧。”郎中丢下一句:“丧材早备,只在旦夕。”
小夏拿银钱打发郎中出门,回见久惟正对风洒泪,不敢上前问她。久惟看她呆立,赶她道:“你站着干什么,再去请!再给我请十个来!”小夏没奈何,不能劝她,只得又去,却连着数日,一无所获。
忽一日清早,黄鹂在枝头高叫。久惟本在弗猜榻前伏睡,隐约听得有人叫她名字,猛醒来看时,却是弗猜两个眼睛怔怔地对着她。久惟喜得跳起来道:“师叔!你、你醒了!谢天谢地!”弗猜呆了一会,也应道:“当谢天地。”觑着久惟道:“姑娘守着我,辛苦了。看你好像瘦了些儿。”久惟苦笑道:“师叔说哪里的话,侄应当应分。师叔是渴是饥,可吃些茶水不吃?”话罢自家懊悔道:“谁人见笑茶都带在师兄身上,日前倒剩了些微,哪里够煮上一壶?”好在弗猜轻轻摇头,并不要茶。
久惟问道:“你这一程觉得怎么样?”弗猜茫然道:“似是做了一梦,梦见......梦见魏征来着,他与我道些什么凡间信女有人骂他,教我快些醒了,否则就要把我的通天镜给砸了......胡说散道的,他要毁我镜子做什么?”说着往袖中摸去,未有一物,想了半晌道:“是了,那夜将它赠与云官了——云官怎么不见?”久惟听了她述魏征之言,正自面红;一时她寻摸镜子,又紧张她照见面上伤口,弄不好惊死过去;忽又问到云埋,只得哄她道:“师兄他,他这几日牵挂你得吃不下饭,只馋蒜泥肘子,此间馆子并没有卖的,他于是跑到三街开外去寻厨子了。”弗猜听说,笑了一笑,将眼阖上,不再答话。
你道她笑的什么。原来弗猜深知云埋几十年来断绝三荤五厌,他怎肯碰一碰蒜泥?久惟如此说辞,必是云埋遭遇不测,而她又有意不教自己知道。弗猜将藏于被子之下的右手攥了攥,感受不到半点内力,情知自己如今形同废人,挣命起身,十步之内必倒,遑论管得了他。可笑一世自视甚高,竟落得今日这般地步。可笑、可笑。
久惟不知弗猜已然识破谎话,见她微笑,以为信真;又见她阖眼,只道她还要再睡,便将妆台镜子揣入怀中,退出房间。双手掩上门,几乎又要落泪,从前竟不知自己这么能哭。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又走到“魏征”跟前,这回却说不出话来,胡乱朝他拜了两拜。此时秋色已深,寒气袭人,风口处不宜久站,欲转身回去,想到弗猜若再问云埋如何不回,又不能答。正彳亍时,忽听墙外有人高声叫道:“刘郎在此,刘郎在此!”久惟开门一看,原是一汉子推着板车,车上载着七八个酒坛,都贴着红纸封,封上书“刘醉侯”三个大字,是个沿街卖酒的。久惟心道:“师叔平素纵酒,何不沽些酒与她吃,她若心中悒郁,饮上杯许,倒也慰怀。”因拦下汉子道:“大哥,贩的什么酒,可好吗?”
那汉子将板车支了,笑道:“好教小姐得知:此酒乃由‘竹林七贤’里素有酒仙之称的刘参军传下的秘法酿造而成,我朝兵部尚书于谦于大人曾作歌言‘刘伶好酒世称贤,李白骑鲸飞上天。’夸得便是我这酒。”久惟道:“罢了,且与我沽一斛。”那汉赔笑道:“我劝小姐沽一石去,您只要五斗,饮不尽兴时,街长巷绕,没处找我买哩!”久惟无心与他多言,唤过小夏将坛子接了,又称出银钱与他。那汉得了钱,心内欢喜,叫卖得愈加高亮了,一声声“刘郎在此!”音传四方,久惟忽地就想起,自己还有一位故人姓刘,若不是他从中勾当,自己尚不曾入世。如今不知他在何方,他家红衣公子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