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瞧他两个不管不顾,争竞起来是互不相让,眼看着便要大打出手。未知如何了局,只听街角传来“咚——咚!咚!咚!咚!”的梆子声,这声音一慢四快,已是五更。梆子声落时,走来一驼背老汉,见他身形瘦小,脑袋好要缩进腔子里,后背高高耸起,是常年值更,弯腰打梆所致。那更夫右手擎着木锤儿,左手提着梆鼓,腰上系着灯笼,一步一晃地走近前来,就看两人一马立在当街,刚要问询,先自克制不住,一连打了四五个嚏喷。他一边挥手扇动,一边用袖拢住口鼻,瓮声瓮气地叫道:“哎我说,你们这什么味儿啊!”便从腰上解下灯笼,向他两个脸上照照,见是一男一女,又道:“哟,敢情你二位是要私奔来的,赶紧着吧,眼瞅这天都要亮了。”他兀自嘀咕道:“这年头嘿,和尚道士都能讨到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儿……”接着灯笼向下一晃,又照见弗猜满面是血倒在地上,大惊失色,骇然叫道:“姥姥哎,这里还死着一个!”话音未落,他眼睛一花,已被一只手攫住了脖子,将他提了个脚离地。
先前云埋虽与久惟不合,却也知晓不战同门、不伤亲友的道理,便只把拳狠命攥着,忽然冒出这个更夫,满口混说六道,尽是些讨打的话,正是撞在他的手上。云埋不耐一手卡住他脖儿提溜起来,对着他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试试?”那更夫两手攀住云埋衣袖,短腿在空里乱蹬,挣扎着道:“咳、放……放下我来!”云埋松手将他掼在地上,低声喝道:“走得稍慢些儿,你便是死的那个!”那更夫摔倒在地,大口喘息,却又是一连串的嚏喷,莫想止住,只得爬将起来,口中叫道:“有鬼!”连梆儿也不要,只恨爹娘少生胁下两翼,飞也似跑了。
云埋在后甩手道:“当真晦气!”久惟却已觉出蹊跷,低呼一声:“师兄休言,你瞧这更夫何故如此?”云埋愤愤道:“哪里何故,不过作死罢了。”久惟沉声道:“他言此处有好大一股子味道,缘何你我丝毫不觉?”云埋闻言,愣了一愣,皱起鼻子嗅了又嗅,道:“你我习武之人,五感应较常人更为敏锐才是,怎么此下……”久惟点头道:“咳嗽犹可,只是这嚏喷如何装得?此地必有古怪。”云埋四下里看看,搔头不知痒处。
久惟天资聪颖,自幼便如男儿一般读书,有过目不忘之能;又随父亲听了许多江湖见闻,虽不曾经历,却也颇有些见识。只见她沉吟道:“师兄,你可知现如今绿林有一种迷药,只对练武功有根基的有效,于那不会武的,倒没一些儿药力。”云埋茫然道:“好像听谁说起,却也未曾见过。”久惟道:“是了,这必是有人弄了那教人嗅见便心生暴躁、互相争斗,不能自持的迷药,布在此地,专待你我。我等适才慌乱,不曾察情,着了道儿也。不是那个老更夫一语道破,你我还争持哩。”
云埋一拍脑门,叫道:“确是有理!是谁这等促狭,究竟安得什么心?”久惟道:“且休理会,我们回去再作计较。”云埋正要牵马,忽见弗猜还躺在地上,他二人方才斗口,无人看顾她,这会儿已倒地多时了。云埋暗叫声苦,一手揽起她来,另一手抚上她脸,慢慢摸至颈间,猛地缩回手来,颤声叫道:“你、你敢摸她一摸吗?”久惟凑上前道:“如何?”云埋瞪着眼道:“了不得,没脉了……”久惟心内一慌,却故作镇定道:“是你不敢下手,尚未摸到,便自己吓唬自己。万夫不敌的一个人,哪里就没了?等我探探。”却在要伸手时,又道:“此番我碰了她肌肤,不当紧吧?”云埋急道:“眼下什么时候,还顾这个!”
久惟长呼一气,定下心来,出两指在弗猜颈项上贴了贴,又到鼻下停了停,只感到气息微弱,似有似无,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云埋在旁扯她袖道:“究竟怎么样?旦夕不好,我也去了。”久惟强颜笑道:“却还有命,你休说胡话,与我速速救她则个。”
于是二人共将师叔安在马上,才行数步,便转过一棵大树,已至久府后门首。出府时分明掩了门,如今却大敞着,门下赫然躺着几个人。久惟指着叫:“师兄,不好了,我家的护院弟子还躺着哩!”云埋疑心不定道:“不该啊,咱们这早晚才回来,已过了药劲儿才是。”久惟心内不安,跑上前看,才知一班人口俱受外伤而死,血已渗入土中,斑斑驳驳,着实可怖。云埋亦趋步近前,欲要开口,久惟一把扯住他道:“过了?过到下一世去了!如今只问你是怎么说?”云埋慌了道:“我时刻与你在一起的,哪有分身来杀他们?就有,我与他们素日无仇……”久惟喝断他道:“不是你杀的人,也是你递的刀!你不弄那劳什子迷了他们,有人来杀,他自能相打;纵打不过,也有气力逃走。不想因你一场作弄,教他们白白倾了性命,做了糊涂鬼。”云埋急道:“是我摆布了他不假,可我一番做作却是为谁?为一个没心肝没情义的人,还只顾怪我。”久惟甩开他道:“就怪你!你好不好的用什么雾里云里……”
一句话不待说完,自家却先住了,只道此情甚是熟悉。云埋想起才刚二人也是这般相怨,便柔声劝道:“师妹,你倒是把这些言语全还了我,一点亏也不肯吃的。你说这条街释放了‘火爆迷烟’,可是忘了?若不因此,怎的一点血腥味儿都闻不见?我们都警醒些,谁也不要大声讲话。”久惟方惊觉,赧然道:“师兄,对不住。我不是真心恼你……”别过脸低声道:“是我犯上不敬了……”云埋忙道:“贤师妹快不必如此,都是愚兄的不是,这厢给你赔礼。”话罢连连作揖,久惟亦还礼不尽。
二人此时心思清明,携手查看千机堂弟子之尸体。果见其一人的刀头正指其二人的伤口,其二人的五指插进了其一人的脖子;其三人的剑送进其四人的胸膛,其四人抛开了其三人的肚腹……久惟不忍再看,掩面道:“端的他们互殴而死。”云埋道:“是中了那话儿,互相不忿犯起口角,一时就刀剑相向了——不知你府内如何?”久惟骇然道:“不好!这必定是冲着我父亲。”忙往堂内奔去。
久惟进得后院,但见四下寂寂,并无半个人影儿,只有火烛幽幽跳耀,好不瘆人。她心愈发慌了,扬声叫道:“来人!来人!”也是无应。原来夜间久府除少量贴身仆从外,其余工人各归自家休息,天明鸡啼方来上工。内堂有一二人近前答应,屋外有弟子轮班巡夜。如今巡夜之人已尽数成了尸体,久惟一边呼唤,一边跑至内堂,见父母房内空无一人,她心念一动,强按慌乱道:“既不在此,不是逃了,便是被人劫走,总是性命尚在。”云埋也道:“歹人若起杀心,大不必费周章将人带走。他等十有八九为《六魂经》而来,真要害了我师爹,便什么也得不到了。”久惟点头道:“师兄见得是,先将师叔安置了。”
云埋飞身进入内间,将弗猜抱至榻上,一把扯来锦被,从头到脚捂个严实,不让见一点风丝儿,好像只有这般,三魂七魄才不会离体飞走。久惟在旁道:“师兄,你不要箍得师叔不出气,松泛些儿,少待将真力渡给她,看怎么样。”云埋沉吟道:“渡气倒也好说,尽付又有何妨。可惜我等修为都不如她,若不量力,便只是空耗自己,强输却也无益。要说天下还有一个人渡得真气与她,端的只有咱师祖了。”好道是有影的鬼好找,无影的人难寻。眼下如痴真人逍遥四海,踪迹全无,即便拘出土地老儿,也问不出半点下落。
久惟用帕细细擦拭了弗猜面上伤口,那伤不怎样深,却划得很长,自面颊扫入鬓中,正是新白扇面一道墨,大雪满地走车辙。久惟忧心道:“师兄,此处若留下些微痕迹,如何是好?”她道云埋当说些“无论如何我不离她便是”抑或“倒省了日后旁生桃花”一类言语,不料他轻声道:“你说这话可吓不着我。祛疤的药霜哪里没有?我明儿寻来五百副,不好不休。”久惟听了,只是摇头叹气。
岂知后来云埋虽讨了数十副药,皆与弗猜先前所服丹丸犯反犯忌,一样也不得使用。以至伤痕终身不愈,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眼下久惟远不能知父母,近不能救师叔,自是心事重重,愁眉紧锁,思虑万千,不明头绪。忽想起头先弗猜用的香料,便道:“师兄,你那‘清明香’还有吗?好道拿出来用用。”云埋苦笑道:“那叫泠溟香,提神还好说,不管救命的。”久惟又想起从前听言,若有半死之人,要烧一锅浓浓的姜汤灌下,可将性命吊着。欲唤小夏烧汤,哪里唤得来,一时急道:“这这这,是哪个坏了我府上人命,致使无一可用,四下着忙。”云埋虽亦心如油煎,却要强打精神来劝久惟,一时更不知如何劝,只好说道:“师妹且休焦躁,少待天明,我共你一同计较。”
久惟轻轻点头,自先去烧姜汤。刚转出前廊,蓦然斜刺里冲出一人,猛地与她撞个满怀。久惟一把扯住那人衣袖,喝道:“这里拿住一个!”那人披着一袭雪青色披风,兜帽把脸遮个严实。久惟伸手来摘他披风,只见他先是一愣,即足尖轻点,人已如反弹一般向后退去,身法之诡异,抽身之急速,实为难见。久惟虽一时失手,却趁他愣时,欺身上前,牢牢攥住他退身时一角翻飞的衣摆,便用全力向内一拉,那人挣脱不得,反旋身朝久惟飞来,被她打开双臂接在怀里,周身已被披风缠裹得如同粽子一般。
久惟将那“肉粽”往手中一拢,嗖地带起一阵清新香气,却是从那人身上散发出来。久惟甫一闻到这个气味,便知鼻子通了气儿。原来她的嗅觉受迷烟所制,一路上木木无感,此时才得灵光。而身具这种如新鲜果蔬般清爽香气的人,她却识得一个,略微沉吟,心已了然。当下将手一抖,把那人丢在地上,踏住他披风外角,使其不得挣脱,即冷笑一声道:“哼,我当谁呢。既然能来勾当,解药自然身上带着。似你一般的不才之辈:令舅行医向善,你却专一害人!”
原来那披风之下的夜行人正是银鞍。看官听说,此人在习武上天赋异禀,触类旁通,可称数一数二的聪明,百年不遇的奇才。倒是一遇上姑娘,便就痴痴傻傻,不知所谓,话儿递不上一句,走站行动皆无处。且说他冷不防撞进久惟怀中,只觉眼前白影儿一闪,那温香软玉的身子便贴在胸前,幽幽栀兰之气顺着鼻尖儿直钻进心坎儿,所触之地皆泛起酥麻,仿若被某种小虫成群地咬过,这想法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偷眼觑时,只见一张粉面揾在颔下,双目微阖,长睫颤颤,却似两把羽扇扫在自己颈边,异痒难搔。
不待银鞍回过神来,便听久惟一声断喝,言道“拿住一个”,自下心惊。见她出手极快,已朝自己面门袭来,顾不得多想,急运起《十六步》上的功法,抽身向后退去。兔起鹘落之际,怎知久惟扯住披风,将银鞍卷进怀中,这正是:
情网漫天,千挣不脱;欲彀如海,百舸难逃。狸奴一跃欹斜枝,抖落梨花满芳池。不知春酒何滋味,一朝浅尝醉已深。
那银鞍公子心儿飘飘,神儿摇摇,所感所想,言语难描。久惟散下的青丝扫在他面上,竟半天不能察觉。待久惟将他抛在地上,他却仍不知身之所在,人家骂他,他茫茫然然,哪里听见。
久惟见银鞍不动不言,心内疑惑道:“莫不是猜错了?待我再试他一试。”因又道:“虎公子休要装死,这般放赖成何体统?一时我师兄来了,你面上需不好看。”银鞍头里还不觉怎么,却是猛然间听见“我师兄”三个字,脑中一个激灵道:“师兄?不错的,久姑娘身边跟着一个邢什么师兄,这厮油嘴滑舌,却也有些颜色,这这这……”思此急要跃起,奈何久惟踩住他披风,又在地上绊了一滚。久惟见他扎挣,忙叫道:“师兄,这里来!”
银鞍自知已被久惟制住,不敢相强,只好出言告道:“久姑娘……”久惟断喝道:“姑什么娘!”银鞍忙道:“久、久小姐……在下并非有意冒犯,更不敢害人。”久惟冷冷道:“你深更半夜私闯他人住宅,这不叫冒犯?我府上护院都成了尸体就倒在这里,还不算害人?你要官休还是私休?”银鞍却忘辩罪状,单问:“官了如何?私了如何?”尚以为她此言是念些情分。岂知久惟厉声道:“官休便问个杀人偿命,秋后断头台见;私休么——教你今日便赴黄泉。”
银鞍情知势头不好,一发挣扎起来,口里连声叫道:“冤枉!贵府命案与我无干!”刚要站起身,却猛地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原来云埋悄无声息地从后点住他穴,将其自肩以下皆定住,复又绕至身前,掣出短刀抵住他颈,咬牙道:“说!满巷子里迷烟是什么名目,你与这府上人等有何仇怨,我师父夫妻二人被你弄到何处,一一地招!”银鞍见正是那可恶的“师兄”,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愤然扭头道:“你这厮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我半句话也不同你讲!”云埋刚要发作,却又冷冷一笑,道:“我知你的心思,你无非是想我师妹来问你,你好同她两个说话儿。我今不妨告诉你,她是昆仑伊公子的人,你不要妄想……”久惟在旁喝住道:“和他多说什么。”
且不言久惟如何责怪云埋多话,单说银鞍听后,真如雷劈顶梁骨,三魂出壳外。心乱如麻,不住思道:“寻常只恐道人对她不怀好意,今番平地里又蹦出个什么伊公子。昆仑……那地界距此千里之遥,又是如何……”想至此节,却又转念道:“昆仑伊氏,莫不是魔教一族?久小姐是个好女子,怎会与这等妖人首尾!”不曾想得明白,只是将头猛摇道:“你骗人!你编这等谎话污人清白,你简直妄为人兄。你你你不得好死!”云埋见他口出詈言,又好气是又好笑,定了定道:“不要东拉西扯的,小惟跟谁亲近和你有丝毫相干?不要以为那胡婆儿说了几句疯话你便做了人家女婿,等我明儿得闲,一发结果了她,看哪个再敢提起这话!”
银鞍苦于穴道被点身不能动,否则定要拔出败笔剑,将云埋身上刺几个窟窿。想到拔剑,脑中闪过一念,出言问道:“你所谓伊公子之流,可与昆仑名剑——蟹足剑有什么渊源?”云埋心知久惟不欲自己透露实情,便哼了一声,揶揄他道:“哼,方才是谁言道,不和我讲半句话的?”忽而凑到他身前,以指轻刮其面道:“言语不的,真是不羞。”
云埋甫与银鞍一挨着,便嗅到后者身上一阵清香,遂扯过他袖,深吸气闻了闻,心中嘀咕道:“此香蹊跷:若非细嗅,实难察觉;仔细嗅之,却香得紧。”久惟见状,在旁拉过云埋道:“师兄鼻子可通了?”云埋恍然点头道:“贤妹是说,这便是解药?”道:“我倒不知,只是方才偶然嗅到此香,确有奇效。”云埋挥开她道:“那还迟疑什么!一药对一症的,冤了这厮不成?等我来细细地问,不怕有什么不清楚的。”便将银鞍的袍袖理好,盯住他双目道:“虎公子,你莫不是女扮的男装,束发的巾帼,因何袖中拢香,还是这般瓜果清甜之香?”
银鞍闻言,只恨不能照脸给他三巴掌,只咬牙道:“士可杀不可辱!既已落入尔手,要杀便杀,要归官便归官,却有一句:府上人命并非我为,我来此只为……”云埋忙问:“只为何事?”银鞍低头自思:“原只为白日里与小姐相处得并不怎样愉快,且待安静时候前来分说开怀,怎知撞见这一场祸事。”他至此地时,府人尽已遭诛。他忧心久小姐的安危,却又不敢高声喧嚷,只得里一头外一头忙忙地找寻。
久惟见银鞍欲言又止,心中焦急,谓云埋道:“师兄若只管与他这样纠缠,只怕是白白浪费晨光,还是让我问他。”云埋便退到身后。久惟上前轻轻问道:“你老实吗?”银鞍忙道:“老实、老实,但凭小姐问!”久惟只在心中冷笑,又道:“我兄妹自胡氏处攘星归来,不料府内祸起——四下并无外人,独你一个在此慌张奔走,不知何故。是你身怀药香,我等不得不疑。你若将实情说与我听,我同师兄自往彼寻人,绝不强拘你在此。”
银鞍听了这一番好话,心思已动,却见云埋在后满面含嗔,又计较道:“小姐言语虽善,未知不是软款之语;我自要将实言说出,料他二人未必肯信。罢,先用个伎俩脱得身来。”便扬声道:“久小姐实不愧为女中豪杰,一番话说得十二分达理,却一分也不通情。”久惟问:“依你通个什么情?”道:“日前曾几次领教贵派剑法,着实玄妙,非在下一人之力可以抗衡。既如此,料定是走不脱的。若得解开穴道,在下必知无不言,据实以告。”
久惟自持己众彼寡,又有非凡之轻功傍身,便示意云埋解其穴,怎料手刚离了他衣襟,他便将影儿一晃,院子里还哪里寻得见?久、邢二人倒被他的长披扇了一脸风,长发乱舞,等拨开乱发再瞧,只剩得兄妹两个,面面相觑。久惟讶然道:“自来也没见过这样轻功,竟如随风去了一般,今儿可算见识了。”话音未落,便听东南屋脊上有人高声答言:“承过奖!”久惟即仰头张望,只见晓星渐沉,东方泛白,真真切切,并无一人。久惟恐其突然来袭,与云埋背靠背站着,向空里道:“虎公子,你去便去了,又弄什么鬼?”银鞍的声音却又从西北角一颗树后传来:“不才也是江湖上走动的人,怎肯失信于小姐?却因不愿与令兄争竞,只在这厢相告!贵府及后巷皆弥漫一种迷烟,其名曰‘三丈火’,未尝习武取得内力者嗅之,味辛呛,喷嚏不绝,涕泗横流;怀有内力及内力深厚者嗅之,则不觉有味,却自焦躁如燎,怒气萦心,直至走火入魔。”
听闻此言,久、邢二人暗皆心惊,都道:“倘若师叔是时清醒,我二人哪还得命在?”又都回头看顾对方,相视之中似乎在说:“多亏你重情自持,不肯出手。”“多承你机敏善察,识出破绽。”只在相顾无言之时,银鞍的声音又从东北角牌楼上传来:“小姐及兄同家舅也曾相交,识得他老人家何等人物,怎会炮制此下流之物?倒是那兴州跗骨门姓齐的一伙,行毒之性不改,屡用不齿手段,尽行不义之事。”久惟听他口气,似含不忿之意,心道:“莫不是他与齐家积怨,借此推脱。”便追问道:“依虎公子之言,这‘三丈火’是出自跗骨门了?可门主齐非数月前已经身亡,此乃我亲眼所见。常言道:‘树倒猢狲散’,那起子乌合之众不自去顾命,如何还能纠结人马,上我门滋事?”
银鞍听如此说,心中訇然,差点扶不稳牌楼上的兽头,倒栽下来。你道是为何?原来他思衬道:“齐非丧身在魔教的窝藏之地,那地界极隐秘,久小姐竟自言身在当场,这这这……看来她和魔教伊氏是脱不开干系的了……”久惟见他不答,又道:“怎么,编不下去了?”银鞍即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齐非有个本家表姑婆,因早年丧夫,只与独子守着家业,不料这齐家儿郎未加冠便得急病去了,老姑婆晚年无奈,从修来寺领回一九龄小僧,命之还俗,随其姓氏,充作干儿子教养。”久惟、云埋听此具道:“绕什么姑婆姨婆呢,只捡要紧的讲来!”
银鞍却不理会,自顾说道:“齐非这表叔年纪虽小,辈分却高。拜了祖先,自言在寺中混得些棍棒根基,也要习武,长成后果学了不少齐非哥俩用毒用暗的路数。”久惟接口道:“如今跗骨门便是此人掌家了?”道:“正是。此人名字不详,行动则让人呼之为‘齐三表叔少爷’。他已疏拢了帮派余众,将人马尽归于自己麾下。若说这‘三丈火’有个源头,也必然是他等。”
久惟与云埋互换眼色,暗道:“这个人要与寸心楼、刈音阁一般图谋,做出此事倒也不足为讶。”云埋冷笑道:“又是打修来寺出来的,真是只要修来世,浑不顾今生。还有脸言什么表叔少爷,正经应该叫齐三秃儿才当。”久惟劝道:“你才见了几个和尚,不该全盘贬谤。”云埋反问:“那你又见了几个?多过我?”久惟无奈笑道:“好话就不该同你说。”向仰面空中道:“虎公子可还有什么指教?”只听银鞍自西南方答道:“依在下查看,贵府护院倒似不止中了这一种毒,先前应被小韶子一类迷了心,确是奇怪,此物单在西南地界……”
云埋知他要说雾里坠,只怕惹出不是,忙道:“但问你人命之事,又扯什么西南东南的,那起子蛮人倒会来这里害人不成?”银鞍无奈大声道:“甚人命事、失踪事,与我要有半点干系,纵死一百回也不冤,你又何苦只管疑我!”久惟扯住云埋道:“若是他所为,以他的轻功,早飞了十万八千里,还跟咱们费口舌呢?”银鞍听闻久惟为自己说话,又心软道:“在下只恐与久小……久家亲近不及,如何还敢结怨。”
云埋一见他作此痴心之状,气便不打一处来,着实喝道:“早教你断了念想,所有人都知那是句疯话,独你一个认真,可见是有多痴。”银鞍急从房上探出身来叫道:“媒妁之言,怎么能说是句疯话呢!”云埋远远瞪着他,道:“好,你有我师妹庚帖么?有便拿出来一看,我对妹婿赔罪。毕竟半个字没有,竟先存了几辈子相思。”
银鞍闻言,良久不语,身子也慢慢隐了回去。久惟不见他出声露面,以为他兀自去了,心中不忍,回身嗔怪云埋道:“师兄拿这没趣的话说他怎么?明知是个不相干的人,不该乱解嘲。”云埋满不在乎道:“一条街的人都不相干,也没见夜里都进你这院子。”久惟平静地道:“他来得古怪,抑或有话要说,只是袖香蹊跷。”
方说至此,猛听得空里传来银鞍喝道:“来也无古怪,香也无蹊跷。究竟一看便知!”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布包从房脊上骨碌碌滚下来,正砸向久惟。久惟不知何物,下意识伸手要接,云埋疑心不是毒烟便是火药,忙一把将她拉过,抬腿照着那包裹便是一踢,只觉是硬硬的几块,还有些分量。他自心道:“莫不是陶花雷?霹雳丸?黑火弹?”恐立时便要爆炸。却听“啪”的一声,那布包砸在地上,汁水从内洇出来,流为橙黄色的图案,空气里满是清甜的香味。
兄妹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袱,往内张时,见瓤与果肉已经摔烂,搅作一团,稀泞泞难以分辨,却仍是有甘美的果香溢出来,云埋小声道:“这是……”久惟接道:“是绿宝石香瓜。”二人始知银鞍心无恶意,抬头再寻,哪里还留得半分踪迹。满眼里晨光绚烂,红日渐升,那光芒照在两人身上,却觉不出丝毫暖意,虽是新的一天,仍满怀旧日的烦恼,心头如雾遮蔽,不得透亮。一个问天问地,一个问口问心,都默默无言,如有所失。
云埋看看天色,拉久惟道:“贤妹,如今现有些尸体落在地上,须不是计,你我先收殓起来,停于静室,日后或是有其亲眷来取,或是就地收埋,才是计较。”久惟心中亦存此念,依云埋吩咐行动不提。
且说久惟垂着头跟在云埋身后忙活,心里总觉缺了什么。她的眼睛盯着每一处草窠、石缝,好像眼错一瞬便遗漏了重大线索。一时见矮丛后隐约有些异动,忙上前去探,竟是一只蛤蟆弹跳而过。正不知所谓之际,只听假山后有掠草呼呼之声,一个黑影窜跃出来,她又自戒备,却看来是青骓。久惟喜得矮身将其抱住,连连叫道:“你往哪厢去了,这早晚才来?可有受伤?我倒说这里少了什么似的……”青骓脱出怀抱,奋力将头昂起,原来它口中含有一物,轻唤以示久惟。
久惟伸手轻轻将青骓口中之物取出,展开来看,是一个叶青色荷包,也没绣什么图案,只口边镶着松紧抽绳,里面空无一物。她心中纳罕道:“这荷包却似在哪见过,好生眼熟。”细细想着,猛然惊道:“那日慵来楼内所见之齐非,腰里别着一串子,可不就是这玩意儿,却怎么会……”边想边看青骓,只见它摇头摆尾,转身朝向西南方,望定了,猛地高叫一声,直惊得鸟雀四起,回响阵阵。久惟心知青骓素来决不肯轻易吠叫,更别说如此高声。定是查出凶异,追踪而回,为自己指明方向;而这荷包既是齐非所有,和跗骨门便脱不开干系,他派各首领、弟子皆有此物并不奇怪,或是那齐家三叔表少爷继承此物也未可知。
久惟当下想定,匆匆胡噜两把青骓的脖颈,叫它先休息一下,自己跑进去唤云埋。她连呼两声:“师兄,师兄!”不见回应。久惟心内一慌,不知又出何事,步入内间一看,只见云埋跪在榻前,双手掩面,泣不成声。久惟纵知其一向爱哭,却也没听说有这么个哭法儿,完全如孩子一般,忙上前道:“师兄,你好大的人了,还只管哭呢?”云埋呜咽道:“你瞧她,你自己瞧……”久惟见弗猜面上蒙着棉被,边揭边道:“早同你说了,出不到气儿,就是好人也要憋坏的。”甫一揭开,把久惟也吓了一跳,只嗅得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那被子下竟全是血,从弗猜面颊的伤口洒下来,顺着长发滴在地上,枕头都已濡湿,那血还是止不住地在淌,脖子下积了一滩,人就似睡在血泊里。久惟吓变了颜色,惊道:“怎、怎么会这样?”
云埋颓然倒身,以手撑地,只情堕泪,道:“你说,一个人的脑袋里,怎么会存着这么多血?要是这般流,一时半会也都流尽了。”久惟听不下去,扭头喝道:“胡言乱语,我看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说罢,扯出绢帕往弗猜面上缠,自觉不够,又翻柜屉找出更多的绢布,她的手指触在弗猜脸上,感受不到一丝温度,血也不像血,像融化的红冰。身后云埋正要抬袖拭泪,忽见自己满手都是地上沾的血,猛地向后一弹,两手颤颤搁在眼前,满目都是红色。呆了半晌,口中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
久惟见云埋作此疯癫之状,疑心他有畏血之症,忙推他道:“你去,出去灶上烧水,就是外边廊下坐着也好,这里用不上你!”云埋充耳不闻,也不知有人赶他,兀自碎语。久惟只好俯身去听,他却说道是:“仙子可还记得那娲皇宫中,持羞阁内,纵悟七千万年也无人问津的泥坯子?”不知何意,倒似哪里听人提起过,今番从云埋口中说出,更添了数不尽的凄婉缠绵。久惟心中恻然,眼圈儿也跟着红了。她起身要将云埋扶到廊间,正在此时,忽听大门处一阵喧闹,门环急响,势如催阵鼓一般。久惟快步走出,细听外边那人嚷的却是:“公差办案!快快交出道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