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5.1. 晚七点。
上海,日本陆军医院,第一号特护病房。
门边站着两个日本宪兵,尽管他们的脸上汗珠成群结队的滑落下来,他们却依旧纹丝不动,好像两座石头雕像一般,这也难怪,被教官的棍棒硬生生打出来的日本士兵的军容,自然不是可以小看的。
“上海的天气,真的好热呀,刚刚进入五月份,就已经热成了这个样子;到了七八月份,简直就相当于在开水里面蒸煮了。”日本驻上海警备司令部司令猪口陆军少将,徒劳的摇晃着手中的纸扇,微笑着对躺在床上的一个男人抱怨道,然后站起身来,亲自打开了一扇窗户:“你需要多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马上就要入夜了,空气会变得凉爽些的;然后,享受一下你师母亲手做的鳗鱼寿司吧。”
“我太想念师母做的鳗鱼寿司的味道了!”床上的男人笑了:“老师,我很好奇,你就不担心我突然从床上跳起来,然后从你打开的窗口跳下去吗?!我的伤势已经大有好转,两条腿都已经恢复了行走能力,所以即便打不倒你这样的剑道高手,跳楼自杀还是勉强做得到的。这里是六楼,只要我跳下去,就会像一个熟透的西瓜落在了地上,到时候,无论老师你再请来什么样医术高超的外科医生,也都只能是徒唤奈何了。”
猪口少将微微一怔,道:“躺在床上,还是能够推断出自己身在六楼,你真厉害!”
“我如果真的厉害,就应该记住老师的教导,在战场上绝对不做俘虏的,其实我很后悔。”床上的男子苦笑,道:“至于我的这些推断,都只是些雕虫小技而已,闲来无事,推着玩儿的。我还知道,为了防止我被军统的人救出去,你们居然动用了不少于四十个特工和宪兵,陆军医院的走廊里面还垒上了沙袋,架上了九二式重机枪,为一个伤员在这样的地方,进行这样的火力配置,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被俘不是你的错,那种情况之下,你决定不了自己的生死,所以这不会辱没你军人的荣誉。我也想不到,身上中了六片迫击炮炮弹弹片,你居然还能醒过来,而且四肢都在,短短一个月时间,你就能恢复行动能力,我简直怀疑,中国方面,已经把你改造成机器人了。”猪口少将笑道:“至于你跳楼的问题,我到底是你的老师,你能想到的,我怎么会想不到?我已经让他们在楼下安装了救生网,蹦床一样,很好玩的,如果你愿意,你甚至可以试一下的。”
床上的男子叹了口气,道:“六块弹片,居然都打不中我的要害,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呀!!”
“有意思的是,你中了六块弹片都能不死不残,而你身边的机要参谋和警卫员,每个人身上只中了两块弹片,就都一命呜呼了。”猪口少将看着床上的男子,忽然变得分外严肃,道:“镇东,你说这是不是你们中国人常说的‘天意’呢?!”
于是床上的男子,军统局浙东六县游击总队总队长熊镇东少将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咬了咬牙,抬起头来,盯着自己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时候的老师.现任上海警备司令部司令官猪口少将,慢慢说道:“老师,我想你说得对,老天爷不让我被炮弹炸死,就是让我成为一个‘现代文天祥’;今天你又来看我,还给我带来了师母亲手做的鳗鱼寿司,我很欣慰。我建议,你们明天就把我从这里转出去,送进你们梅机关的监牢里面去吧,我在这里花销巨大,劳师动众,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呢。”
“镇东,你想为国家而死的心情,我能理解,毕竟文天祥这位状元宰相的凛然正气,是每个人,尤其是每个军人都应该效仿的,即便是我们日本人,也都崇拜这位忠臣良相。你能如此忠心耿耿,也从一个角度证明了当初我对你的教导没有白费,你的确是一个值得我骄傲自豪的学生!”猪口少将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认真的说道:“可惜我们师徒二人,现在毕竟身处不同阵营,各为其主,才是正道。所以,对不起,镇东,为了帝国的利益,我必须采取一些对你不利的行动:实不相瞒,我已经在报纸上,发表了你署名的《自新宣言》,南京汪主席,也已经下达了命令,授予你陆军中将军衔,在你伤愈之后,还要担任‘绥靖军苏浙特种游击作战司令部总司令’,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现在你比你的老师,军衔都高了!!”
“你,你怎么能这样做?!!这不道德!!”熊镇东勃然大怒,在床上坐起身来,他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些滑稽可笑,因为自己居然在跟日本人讲“道德”!
这一刻,熊镇东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愤怒,都在不停的抽搐,他看着自己的老师,好像在看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一样:“老师,你,你还是我认识的,我崇拜的那个温文儒雅的‘书生教官’吗?!”
“镇东君,请你原谅!!”猪口少将居然向自己的学生深度鞠躬,同时几滴眼泪,已经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打在了地板上,如雨水落地,每一滴眼泪,又像日本轰炸机投下来的炸弹,在熊镇东的心脏里面爆炸:“我说过,我们现在是各为其主,‘兵者,诡道也’,阴谋诡计,从来都是军事斗争的主旋律,此情此景,我已经别无选择!!”
熊镇东到底没有下决心跟自己的老师彻底翻脸,他看着猪口少将,先是喃喃自语,然后道:“老师,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其实你登了报又能怎么样,重庆方面还是不会相信的,他们知道我受了重伤,自然很轻松就能猜到,这是你的阴谋诡计了!!”
“人皮面具。”猪口少将突然嘟囔出一个词语,即便日语水平很高的熊镇东,也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老师?人皮,面具?”熊镇东有些奇怪,又有些震惊,更多的是有些恐惧的看着自己的老师,他实在想不通,猪口这个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里面脾气最好水平最高的战术教官,怎么会突然玩起这样龌龊不堪下流无比又显得有些幼稚的游戏呢?!!
“不错,人皮,面具。”好像担心自己的弟子听不懂一样,猪口少将干脆又用中文说了一遍:“我们找来专家,在你昏迷期间,用你的脸建模,当然了,这是他们的专业术语,我不大懂的。总而言之,他们在一张从被俘的中国军人身上刚刚剥下来的人皮上面复制了你的脸,然后找了一个体型.身高.气度与你差不多的日本电影演员,戴上这一张人皮面具,来‘扮演’你,这个人坐着轮椅,签署了你的《自新宣言》,照片都已经登载在了上海各大报纸上,重庆方面,立刻就得到了消息。”
猪口少将说话之间,从公文包里面抽出了厚厚的一沓报纸,放在了熊镇东的床边,在这之前,熊镇东是被严格隔离的犯人,看不到任何一个字的新闻的。
“哈,你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儿幼稚呢?难道这是小孩子玩游戏吗?以为戴着一张我的面具,别人就看不穿吗?”熊镇东让自己勉强稳定住激动的情绪,甚至有些嘲讽的调侃着自己的老师(他并没有急于去看那些报纸,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职业军人,他明白自己,必须保持对猪口少将的压力,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关系到自己的名节,可不是小事):“难道军统的情报分析人员,都是吃干饭的吗?!”
“那就要感谢我们所处的这个落后的时代了,你不要忘了,报纸上刊登的照片,本来就会因为报纸用纸本身的纤维而显得模糊,再加上照片光线.像素数量以及拍摄角度等等问题,报纸上的照片相当模糊;军统的情报分析人员,面对如此模糊不清的照片,恐怕那些技术分析人员,也只能徒叹奈何了。”猪口少将摊开了两手,苦笑道。
“这不合逻辑呀,你们制造了如此模糊的照片,却又想让军统相信我已经叛变,这是什么道理?岂不是自相矛盾吗?!”熊镇东的“兴趣”已经被调动了起来,他看着猪口少将,继续提出自己的问题。
他犯了个大错误。
他的老师猪口少将,绝不仅仅是一个典型的职业军人,他还有无比狡诈的一面(否则早就在李家庙大爆炸之后,因为严重失职被执行军法了,哪有什么机会到上海来?“杀良冒功”,屠杀中国村庄里的壮年男人,冒充被击毙的中国特工,便是他的天才表演了),而熊镇东自己,正在悄悄的落入猪口少将布下的陷阱……
这里面的道理很复杂,简单说吧:无论是审讯,还是劝降,包括谈判,一个重要的技巧,就是要充分调动对方的兴趣和参与程度,猪口将军虽然不是特工专业出身,却是一位功力深厚的战术专家,他自然懂得,“请君入瓮”的道理。
面对自己恩师的劝降,熊镇东最好的策略就是“自我封闭”,咬紧牙关,干脆一个字都不说,这样做很难,但却是最佳策略,所谓“言多必失”,在审讯这一行,往往就是只要你开口说话,审讯者就一定能找到漏洞的。
现在“劝降熊镇东”这一场战役,敌人,也就是熊镇东已经投入了自己的主力来到战场,这正是猪口将军想要达到的目的,“不合于战,不可以决胜”,熊镇东不知不觉之间杀进了战场,就给了猪口少将说服他的机会,熊镇东再想要冲出去,怕就难了。
“我也是刚刚学到点儿新东西,酒井中佐他们告诉我,在特工这一行里,千万不要讲什么‘道理’,能够战胜对手,就是最大的道理!这跟皇军在战场上对支那军使用化学武器,是一个道理,面对对手,需要无所不用其极,取得胜利就是唯一的目的!”猪口少将看着自己茫然的学生,忽然笑道:“照片虽然模糊,但上面的人物却还是能够勉强看清的:除了那个戴着人皮面具的‘你’之外,其他所有的配角,都是真人出演,包括国民政府立法院长陈公博先生,绥靖军总司令任援道上将和我本人,还包括照顾你的医生护士,还有很多的记者。也就是说,很多的人都亲眼看到,是你本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心甘情愿的签署了《自新宣言》,消息已经传扬出去,所有的人都可以作证,签字的那一个是你本人,相比这些人的证词,你的照片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以假乱真,佩服!”熊镇东冷笑道:“对于老师这一手,学生实在是佩服得很。”
“不只是找人冒充你,我们还找了笔迹专家,拓印专家,将缴获来的你在一份文件上面的亲笔签字,‘移植’到了你的《自新宣言》上面,”猪口少将微笑道:“也同时在报纸上公布出来。我相信,军统的笔迹分析专家,估计现在已经向戴笠先生提交了鉴定报告,他们能够百分之百肯定,这就是你本人的亲笔签名。”
“你们也太费力气了,”熊镇东眼中都是鄙夷的神采,忽然冷笑道:“我现在只是想知道,我如果自杀死了,那个戴着人皮面具的家伙,是不是要一辈子冒充我呢?!你别忘了,我受过你的专门训练,我如果自己想自杀的话,你找再多的人来看着我,也是白费功夫的。”
“那就随便你啦!镇东,”猪口少将忽然又拿出了一份报纸,递给了熊镇东:“我只是想告诉你,看到这些报纸上的消息之后,重庆方面异常愤怒,军委会已经下令褫夺你的一切军衔和军功,取消了你夫人的特别补助金,你夫人和你的孩子,都被转移地点,集中居住。他们所在的关押地点,大概是在息烽,恐怕你比我更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吧?!”
熊镇东接过了报纸,看着上面的文字,看着看着,双目当中的热泪滚滚而出:“‘俯首倭奴,甘为驱驰,试问此人,有何面目自认楚后’?!(昔日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国君是熊姓,所以天下熊姓,多半都认为自己是楚国皇族之后)你们,你们真的误会我啦!!”
他随手就将报纸扔在了地上,嚎啕大哭,旁若无人。
猪口少将看到昔日的得意门生无比痛苦的模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默默起身,离开了房间。
在下楼的时候,身边的一个中佐军官微笑着对猪口少将道:“将军阁下,您如此直来直去,毫不隐瞒,真的不担心熊镇东先生会忍受不了而自杀吗?我们难得捉到一个游击战专家……”
此人正是上海日本梅机关代理机关长,酒井中佐。他就在隔壁房间听着窃听器传来的声音,刚才猪口少将与熊镇东的“师生对话”,酒井中佐已经从头听到尾了。他觉得猪口少将这个“外行”对熊镇东劝降的动作过大,万一熊镇东受不了如此强烈的刺激,找个机会自杀了,那就真的太浪费了。
以死明志,的确是熊镇东摆脱日伪方面的诬陷最好的办法。
众所周知,日本军部高层,正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希望用熊镇东这个游击专家,组建专门的特种游击作战部队,来对付军统和新四军的游击武装,仅仅凭借“熊镇东”这个金字招牌,就可以招降成百上千的军统游击队人员,正因为如此,日本人才对这个熊镇东下了大本钱,连陈公博这样的大人物,都被邀请过来参加演出了。
看着酒井中佐关切的目光,猪口少将仰头大笑,道:“酒井中佐,我可以跟你打赌,这个人绝不会自杀的!”
“何以见得?”酒井中佐笑道:“中国人都喜欢‘以死明志’,现在熊镇东已经被我们以假乱真到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地步,他如果还想表示自己忠诚的话,恐怕只能选择自杀这一条路了。”
“那是一般人的选择,”猪口少将笑道:“可惜我的这个学生熊镇东一向雄心勃勃,是个典型的乱世枭雄,他又怎么会是‘一般人’呢?!还有,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更加坚定了我的判断,熊镇东,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他绝不会自杀的。”
“什么细节?”酒井中佐多次进入熊镇东的病房,连他这个职业特工都没有注意到,熊镇东的房间有什么异样,这个“非特工”专业的猪口少将,又能看到什么?!
酒井中佐半信半疑,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这位猪口少将,绝对是极其狡诈狠毒阴险之徒,上面派他到上海来担任警备司令,算是真正用对人了,这些天,除了劝降熊镇东这位得意门生,猪口少将对上海郊区进行了反复清查清剿,抓捕了六百多个“可疑的”中国年轻男人,不问青红皂白,统统扣上“敌对分子”的帽子,用机关枪杀掉了,足见此人心狠手毒到了什么地步。
“喝水。”猪口少将微笑道:“熊镇东不喜欢喝滚烫的开水,也不喜欢喝冰凉的白开水,他总是要先试一下水的温度,然后放在床头,耐心的等上一阵,等着热水降低到了他最喜欢的温度,方才饮用,这是他在陆军士官学校时候的老习惯了;没有想到,他如今兵败被俘,随时可能被处决,居然还在保持着这个习惯,每次喝水,都是如此,从无例外。酒井中佐,请你这个特工专家告诉我,这个行为,意味着什么?”
“这是心理学上最典型的,行为习惯延续。”酒井中佐的脸色都变了,他这个情报专家,竟然忽略了如此重要的细节,实在让他汗颜:“这个行为表明,熊镇东根本没有必死的决心!!”
酒井中佐说的不错,“行为习惯延续”是人类的本能,或者说,是人类日常生活,延续正常生命活动的表现,只有在紧急关头,人类才会放弃这些习惯,仓皇逃命,或者,慷慨就义。
明末辽东督师洪承畴,兵败被俘,清朝连派大臣劝降,都被他慷慨激昂,满口忠义的赶出牢房,于是清主皇太极,亲自前往,却首先在牢房外偷窥,发现此公,连房梁上掉落下来,洒在自己衣服上的灰尘都要掸去,便已经看出此人,绝非慷慨激昂,随时准备就义之人,多方劝诱之下,洪承畴终于卖身投靠,成为贰臣。现在熊镇东的情况,与当初洪承畴一无二致,所以猪口少将坚定的认为,此人必然投降。
听到酒井中佐如梦方醒的惊呼,猪口少将得意的笑了,什么他妈的专业情报军官,就这么点儿见识!
他刚要说什么,一个日本宪兵少尉慌慌张张从后面追了上来,少尉情绪激动,连敬礼都忘了:“报告,报告长官!!”
酒井中佐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他脱口而出,道:“什么情况?难道熊镇东自杀了吗?!”
虽然关押熊镇东的房间有众多的手下不间断的进行监视,但酒井中佐是何等心思缜密的人,他还是担心出现万一的情况,真的出现万一,握在手里的兔子死了,他是没有办法对上面交代的。
“不,不,”激动的日本宪兵少尉晃动着自己的双臂,艰难的说道:“熊镇东先生让我捎话给你们说,他已经决定正式接受,接受我们的邀请,加入汪主席的和平大业了!!”
听到这个“情理”之中,却又分明在意料之外的消息,酒井中佐不禁兴奋的振臂欢呼,而猪口少将,则激动的捂住了自己的心脏,刚才的这一场交锋,终于分出了胜负,实在是太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