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慌和杨丽带着儿子杨刚走了之后,杨新疆就像一个服了兴奋剂的牤牛,背着手,低着头,在并不是很大的监舍里来回走着,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过。
杨新疆清楚的记得,上次见儿子还是五年前,堂姐和姐夫带着儿子来监狱看他。在他的记忆中,那个时候的杨刚虽然已经十岁,但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其他原因,孩子身材瘦小,面黄肌瘦,目光中透出些许呆滞和怯意。从进监狱大门到离开,孩子一直躲在堂姐杨丽的身后,紧紧抓住堂姐的衣服,连一句话都没有跟杨新疆说。那次“接见”之后,杨新疆整整哭了一天,随后的一、两个月,他被一种深深的自责折磨的心痛欲死。父母去世了,自己坐牢了,老婆离婚了,剩下儿子一个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虽然有堂姐和亲戚朋友的帮助孩子还没有流落街头,成为可怜的弃儿,但没有父爱母爱、没有家庭温暖的环境想着就让人扎心的痛。
曾经有几个晚上,睡梦中的杨新疆被儿子哀怨、呆滞中夹杂着仇恨的目光惊醒,然后热泪长流,彻夜难眠。
仅仅是五年的时间,这次见到儿子之后,杨新疆发现儿子似乎长成了“大人”。一米七几的身高,健硕的体魄,目光中透露出的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成熟、坚毅和冷峻,让杨新疆大吃一惊。
“唉......”想到这里,杨新疆先是莫名其妙的嘿嘿笑了两声,然后又有些伤心和失望的叹了口气。他停下从早晨到现在都没停下来的脚步,然后弯腰从床下拉出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小板凳坐下,昨天“探监接见”时的一幕幕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由于儿子被前妻马晓琳“拐走”,杨新疆闻讯后大闹监狱,先是提出离监探亲,亲自去找儿子,被监狱拒绝之后,又是寻衅滋事,又是绝食抗争,万不得已,监狱给他戴上手铐脚镣,把他“扔”进了禁闭室。前几天,郭涛、高风和“小四川”来到监狱,通过郭涛父亲的关系,在监狱摆了一桌“亲情宴”,并邀请了杨新疆的监区长常笑华亲自“赴宴”,劝说杨新疆稳定情绪,投入改造。在几个人的劝说下特别是听到儿子已经被卜慌的爱人祁小丽和堂姐杨丽在西莞找到并带回到卜慌家的时候,他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解除了禁闭,监狱方面对杨新疆还是不放心,生怕这个在整个省二监都出了名的“顽危犯”再闹出点事情。于是,经过监区长常笑华的安排,杨新疆从参加外役劳动的分队调进监区大院,和一帮老弱病残罪犯一起,负责在监区大院内打扫卫生、养花种草。
严重违反监规狱纪,除了关了几天禁闭之外,非但没有受到严厉的处罚,反而因祸得福,逃离了繁重的劳动改造,得到了一个所有罪犯都梦寐以求的清闲活儿。因此,杨新疆成了整个监区服刑人员都羡慕的人。
但杨新疆并没有因此喜形于色,相反,心情反而愈发沉重。因为他知道,监狱民警之所以这么处理他,完全是出于对监管安全的考虑,防止他杨新疆借外出劳动的机会越狱逃跑或者作出其他有违监规狱纪的事情。从另表面上来看,监狱民警是为了照顾他,实际上是从实质上放弃了他。这也就预示着,从今开始,他杨新疆的减刑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因为这件事情,他找过监区长常笑华,强烈要求参加繁重的狱外劳动改造项目,并且拍着胸脯向常笑华保证,绝不会做违纪甚至违法的事情。但对于他杨新疆信誓旦旦的“誓言”,常笑华一笑了之,并没有拿他说的话当做一回事。
就这样,杨新疆就被“圈”在了四面高墙、电网林立的监区大院里,整天和那些体弱多病、半死不活的老年罪犯们一起,在一名狱警的带领下,干一些可干个不干的活儿,以此来打发时间。
所以,近些天来,随着被儿子找回来的喜讯所触发的喜悦与激动慢慢的淡化,杨新疆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起来。他甚至产生了找人打一架或发生点什么大事刺激一下自己的情绪的想法,否则,他觉得这样不死不活的日子实在难熬。
机会来了,但并不是杨新疆心里想的那种形式。
这天上午,监区狱警组织老弱病残罪犯在监区大院里捡垃圾。杨新疆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袋,右手拿着一双用过的一次性筷子,弯着腰,低着头,一双眼睛不停的在草丛里、路面上寻找那些别人丢掉的废纸或者是狱警们随手丢弃的烟头等杂物。借着抬头的间隙,他看了看站在远处的一名狱警,心里暗暗的骂道:一个院子几十个打扫卫生的人,从早到晚就没有停歇过,整个大院干净的就像牛舔过得一样干净,去哪里找垃圾?这就是没事找事,生怕我们闲着,无端的给我们这些人找活干!
一边在心里暗暗的骂,杨新疆一边无奈的摇摇头,随后又想到:抽个时间一定要找监区长好好谈谈,如果整天和这些半死不活的老家伙们在一起混,轻松到是轻松,可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时间一长还不郁闷死啊?再说了,长期这样下去,我到哪里去减刑?难道让我把剩下的五年多的刑期坐满吗?
“杨新疆,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心里暗暗的骂我呢?”就在这时,监区长常笑华突然出现在面前,看着杨新疆问道。
正在低着头一边想心事一边装模作样的找垃圾的杨新疆被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常笑华吓了一跳,但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他便冷静了下来。于是,他腆着笑脸看看常笑华:“监区长,您可不要乱说,我骂谁也不敢骂监区长您呐,难道我不想活了?”
“哈哈哈哈,你小子心里有几根草我还不清楚?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深信你在骂我。怎么样?在监区院里干杂活比你在野外劳动要轻松许多吧?年纪轻轻的就开始养老了,你不感谢老子也就罢了,反而在骂我,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呀?”说完话,常笑华转身坐在花池的石头上,抬手在杨新疆的头上狠狠的敲了一下,然后笑眯眯的看着他。
“哎呀监区长,你就饶了我吧,可别提这茬了,我都快郁闷死了!”听常笑华这么说,杨新疆把手里拿着的塑料袋和两根木棍往地下一扔,然后走到常笑华面前诉起苦来:“监区长,你快把我调出监区大院参加劳动吧,我在这个院子里都快郁闷死了。我一个中年人,身强力壮,整天和这些老弱病残凑在一起干嘛?舒服是舒服,可我要减刑啊,和他们这些人在一起监区会给我减刑吗?所以......”
“你住嘴,我说了一句,你还给我10句,咋咋呼呼的没有个犯人的样子,像什么话?就凭你这个表现还想出去劳动?还想减刑?不加刑就不错了!”见杨新疆越说越激动,站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的样子,常笑华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站起身来抬脚在他屁股上狠狠的踹了一脚。
“嘿嘿!”被常笑华踢得晃了几下,杨新疆站稳身子,往四处看了一眼,然后一边尴尬的摸摸头,一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能不能外出劳动,关键是看你的表现。你前段时间做的一些事情所造成的不良影响以及给监狱领导留下的‘深刻’印象,让我们怎么能放心的把你放出去干活儿?即便是我对你放心,监狱领导呢?杨新疆,你现在是全二监的重点犯,你的一行一动特别是重大事项,必须经过监狱领导审核批准。所以,对于你的请求,我是没有权力批准的。你就好好的在院子里‘修养’吧!”看着杨新疆,常笑华一脸认真的说道。
“监区长,这可不行啊,我还有五年的刑期呢,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我是不是要等着坐满这五年才能出去啊?你一定......”
“种瓜得,种豆得豆,现在的局面就是你咎由自取的结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好好干吧,在院里老老实实的呆着,如果有机会把你调到原来的分队,我会帮你的!”冲着杨新疆摆摆手,常笑华站起身来,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看着杨新疆接着说道:“哎呀,光顾着和你闲扯了,忘了正事儿了。你跟我出去,有人来监狱看你。”
正在低着头生闷气的杨新疆被常笑华的一句话惊着了。他抬起头,瞪着一双牛一样的大眼睛看着常笑华:“监区长,您就别逗我了。我杨新疆就是个没人要的孤儿,在监狱呆了这么多年,有多少人来监狱看过我?这个情况您最清楚。是不是发现我不开心了,您故意......”
“去不去?不去我就出去和来看望你的人说,让他们回去?”见杨新疆啰里啰嗦个没完,常笑华板起脸,皱着眉,看着杨新疆一边说一边抬腿往前走。
“去,去,哪能不去呢!”见常笑华如此认真,杨新疆相信了。他有些激动又有点紧张的咽了口唾沫,一边和常笑华说话心里一边暗暗的嘀咕:高风他们前几天刚走,谁会来监狱看我呢?
“去监舍换一套新衣服,收拾利索点,你今天见的人很重要!”抬腿在杨新疆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常笑华笑着指了指监舍的方向。
杨新疆又是一愣,木然的冲着常笑华点点头,然后扭头向监舍的方向跑去。
换上一身干净的囚服,杨新疆跟在常笑华身后走出监区大院,往左一拐,他自觉的在探监室门口停了下来。
“怎么不走了?”回过头来看看站在探监室门口的杨新疆,常笑华不解的问道。
“监区长,不是探监吗?这就是探监室啊!”看着常笑华,杨新疆同样不解的问道。
冲着杨新疆笑了笑,常笑华一边摇头一边说道:“杨新疆啊,你在监狱呆了十几年了,应该是‘资格’最老的犯人了。你不知道今天几号啊?是监狱规定的统一探监日吗?不是规定的探监日,能在探监室接见家属吗?再说了,你杨新疆是什么人啊?能在普通的探监室接见吗?亲情探监室请!”
说到这里,常笑华有些夸张的对着杨新疆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然后又在杨新疆的屁股上狠狠的踢了一脚。
被常笑华踢了一个趔趄,杨新疆跟在常笑华身后往“亲情探监室”所在的民警办公楼走。心里不由自主的嘀咕着:亲情探监室?我杨新疆也有这样的待遇?我不是监区的改造积极分子,也没有在社会上当领导、与监狱有关系的亲戚,在这样的情况下,监区长怎么突然把我带到亲情探监室接见去呢?
没有坐牢经历或者对监狱不了解的人可能不知道,监狱是一个与大千世界完全隔绝的“小社会”,在这个四面高墙、电网林立的神秘“国度”里,团体与团体之间、犯人与犯人之间等级分明,其间的界限甚至可以用泾渭分明来形容。狱警与犯人之间的关系毋庸多言,那是“敌我”关系,当然很分明。而同样作为犯人,等级不同所享受的待遇几乎是天壤之别。比如吃饭,罪犯食堂里有五个打饭的窗口,每到吃饭的时候,犯人们各自按照各自不同的“级别”排队打饭。“一级罪犯”是那些在犯人中担任“领导职务”的罪犯,如罪犯小组长、监督岗等。这些人吃的菜里有肉,主食是白花花的米饭;“二级罪犯” 是平时改造表现特别好,多次获得“改造积极分子”的罪犯,他们的菜里的肉虽然少一点,但还是有点荤腥,主食也是白生生的馒头。接下来的三级、四级、五级罪犯会根据级别的不同享受不同的餐食。级别不同,待遇不同,相互之间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再比如罪犯每个月一次的家属探视,犯人们称之为“探监”。在监狱统一的探监日,正在服刑的罪犯和前来探监的亲属被集中在一个几百平方米的大房子里,分别坐在被一堵玻璃墙分隔开来的两端,用手里的电话聊天,时间是30分钟。亲人之间的谈话被由十几名狱警把守的几十台监听器监视着。时间被固定,聊天被监听,如有违反纪律乱说话者还会马上被终止探视。在犯人们眼里,这种每月一次、盼望了三十天的接见,隔靴挠痒、心惊胆战,除了亲人们送来的食品和钱之外,没有一丝半毫的幸福感。
而有些犯人的探监就不一样了。在监狱,有一种专门为那些改造表现特别好的犯人(当然也包括监狱的“关系户”)设立的探监室,名曰“亲情探监室”。虽然同是探监室,但这里的环境与那个大大的探监室却有着天壤之别:探监室设在民警办公楼的一楼,与狱警食堂只有一墙之隔。房子不是很大,但没有玻璃隔墙,没有狱警监听,坐的也是比板凳舒服很多的沙发。服刑的犯人与探监的亲属坐在沙发上开心的聊天,甚至没有时间限制!
常笑华带杨新疆去的就是那种特殊的“亲情探监室”。当然,杨新疆明显不属于“改造特别好”的罪犯,也不是什么“关系户”,而是有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原因。
所以,此时的杨新疆越想越纳闷,心里的疙瘩越系越大,但又不敢问走在前面的常笑华,于是便跟在他的身后默默的进了民警办公楼。
走到探监室门口,在门口站岗的两名狱警冲着常笑华敬了一个军礼。常笑华冲着两个狱警点点头,然后叫住跟在身后的杨新疆:“杨新疆,今天这次探监是你期盼已久的,对于你来讲很重要。也正是基于这种情况,监区决定把你这次接见安排在了亲情探监室。希望你能感知政府对你的优待,珍惜这次探视机会。监区没有给你规定探视时间,和探望你的人好好聊,探监结束之后,会有民警带着你和你的家人到民警食堂吃饭。饭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尽管吃就是!进去吧!”
说到这里,常笑华拉着杨新疆,一把把他推进了探监室……